两刻钟后。
朴素无华的小马车被一行人护着,离开腾云客栈往北而行。
“爷,那些人还偷偷跟着,是否要处理?”隔着一道厚布帘子,马车外的属下低声请示。
坐在车篷内闭目养神的宋观尘眉间不动半分,薄唇轻嚅——
“去吧,一个都不能留。”
“是。”
车篷内蓦地响起一声惊呼,但很快便抑住。
发出骇然惊声的自然不可能是宋观尘,而是这辆小马车的主人——苏练缇。
两刻钟前她抱着孩子跌进宋观尘怀里,两人连半句话都未及交谈,她母女俩立时被他藏进马棚角落的干草堆后,他自个儿则又回复成一副闲适喂马的姿态,加上他那六名铁卫赶至,登时震慑全场。
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走了,让她得以不动声色地带着孩子偷偷摸摸溜到停在一旁的小马车内。
她离开锦京后不久,在某个还算繁华的小镇就将华美马车和烙有印记的骏马换掉,换成这辆外表陈旧、结构却甚是结实的小马车,马匹也换成善走温驯的马驹,想藉此避开夫家的追击,但显然没有成功。
外头天寒地冻,若仅她一人逃命,她抢了马也能不管不顾扬长而去,但如今紧要的是得护住孩子,她只想着要先躲好,可是一避进马车里又觉无所适从,就怕被人来个瓮中捉鳖。
结果事情的发展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宋观尘命手下起程,竟让人把她的马驹和小马车一并拉走,好似老早就察觉到她带着孩子溜上车。
他还弃马从车了,放着高大健壮的骏马不骑,大剌剌钻进她的车篷子里。
这篷子当真小得可怜,空间仅够她和萱姐儿挨着躺平,此时她抱着孩子缩坐在里边,再挤进来一个他盘腿而坐,彼此间仅留半臂之距,让她太阳穴猛跳,发凉的感觉沿着背脊爬上。
夫家派出来追捕她们的那些人,定然是认出他,也定然疑心她们母女俩就在马车内,却碍于他的身分,只敢偷偷尾随。
而此时此际,他淡然令下——
一个都不能留。
为什么?
令他动杀机的原由绝不在她们母女俩身上,最有可能的是……是……
他出现在东黎北境、甚至打算穿过五狼山连峰的通商隘口往北陵去的这一件事,不能被谁知道。
因此任何认出他的人,都不能留活口。
果真如此……那、那她们母女俩将会如何?
念头才浮上,苏练缇便见男人徐缓掀开眼皮,对着她怀里的孩子眨了眨眸。
萱姐儿对这位新结交的“大朋友”完全心无芥蒂,同样眨动双眸,露出腼腆笑颜。
下一瞬,男人探手过来。
苏练缇真的不知他使什么手法,即便一双眼睛从头到尾眨都没敢眨,仍旧没瞧清他到底做了什么,好像……好像孩子的颈侧被他拂了一下,小脑袋瓜随即一歪,竟昏睡过去。
“你干什么?”她惊怒交加,又急又恨,被吓到眸底泛泪,却颇有要跟他拚命的气势。
宋观尘嘴角淡扬,嗓声和软——
“所谓坦白从宽,既要你乖乖坦白,有些话怕是不好让孩子听了去吧?”
苏练缇依然死死瞪他,泪珠顺颊滚落,两眼仍眨也未眨。
宋观尘接着又道:“昨夜,与小娘子家的小闺女相谈甚欢,她可说了不少事,嗯……她说,她被自个儿的阿爹关起来,阿娘想护她,护不了,不过最后还是寻到机会带她逃掉,还说等家里刚出生的弟弟长健壮了,到时便不用再逃。”
他目光一转犀利。
“这是为何?为何你这位瀚海阁卓阁老家的当家主母得带着孩子仓皇逃离锦京?卓家大公子如此待你母女二人,饱读圣贤书为东黎文官之首的卓阁老莫非无法替你作主?”
苏练缇知道他定是从卓家派来的那群人口中得知她身分,只是没想到萱姐儿会被他哄着吐露了那么多事,她一时间有些怔忡,然,听到他最后的那句问话,心头陡酸,表情苦涩混着嘲弄。
她好一会儿才叹道:“……侯爷此话可笑了,能请老太爷作什么主?一切就是按他老人家的意思操办的啊……”
那半张玉面神态微动,薄唇轻抿,静待她进一步解释。
苏练缇只觉面对眼前男子时,自己心绪转变犹如潮浪起伏,先是惊疑不定、纷乱骇然,跟着是被他引着话头,引出她心底的怅惘。
他可以面不改色下令杀人,望着孩子时的眼神却温煦如阳。
她能觉察出来,他是当真喜爱她家萱姐儿的,对待孩子没有半分不耐,从昨夜在客栈土火炉边的喂食、倾听、闲聊,到今晨的一连串变故,他总对孩子眨眸露笑,满满的安抚意味儿。
或许她一条小命尚能留到此刻,全是仰仗他对萱姐儿的喜爱也说不定。
内心苦笑,但的确也放松不少。
她没有立时再说什么,而是解开身上的宽布条,小心翼翼托着昏睡过去的萱姐儿,让孩子能伸展四肢、在车篷内的软垫上稳妥躺落,睡个安稳觉。
等布置好一切,她一手轻抚孩子额面,终才幽静启嗓——
“锦京卓氏,瀚海阁阁老之名,吾家老长辈学富可不止五车……但饱学圣贤、忠义传世,皮囊养得精光灿烂,内里却是腐败破烂、臭不堪闻,若非深陷其中、深受其害,又有谁能知晓?”
宋观尘忽问:“卓家长辈这般恶待,可是因孩子面颊上生了胎印?”
他这算是以己观人吗?苏练缇不由得这么想。
“侯爷也曾因残颜遭至亲之人轻贱吗?”话一冲口而出她就悔了。
宋观尘明显一愣,之后却勾起嘴角,淡淡道:“从无。”他的至亲并非轻贱他,却常是不敢直视他的面庞,毕竟对他有愧。
只觉他短短两字的答话似包含什么,她内心微揪,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得柔软些许。“从无吗?那……那当真大幸。”摸摸孩子的脸,又道——
“卓家的阁老大人以及卓大公子,他们打算杀掉这个孩子。”
沉静的语调道出不寻常的字句,宋观尘闻言眯目,嗓声更沉,“说清楚。”
是啊,她要说清楚,越多人知晓锦京卓家的下作作风和肮脏手段,那萱姐儿就会更安全。
她要说,为何不说呢?
她不要再当那个温良娴淑的锦京卓家大娘子,不要再任劳任怨、唯夫命是从。
从来就不该进卓家大门啊,根本门不当、户不对。
当年一叶障目,情生意动间,她听不下师父苦口婆心的劝说,不理会师弟和师妹哀求的眼神,她不管不顾一头栽进去,什么都看不清。
如今落得这般境地,是她活该,可尽管如此,谁也别想伤她的孩子。
于是她静下心,缓缓调息,继续以沉静语调叙说下去——
事情起因确实与萱姐儿左颊上的红色胎记有关。
锦京卓氏每隔两、三代便会生出脸上带有大片红胎记的孩子,且多是女儿家,此事外人一直不知晓,锦京百姓从未见过卓家哪位小姐脸上带红印,这是因为那些有红胎记的女娃没有一个能长大成人。
卓家不知哪一代的老祖宗信了密教,开启以血献祭的灵契,但凡家中诞下带红胎印的孩子,其心头血便为献祭而生,一条小命自然是要为献祭夭折。
苏练缇初初得知这件卓家秘事,是在三个月前,由丈夫卓大公子亲口告知。
当时卓府刚刚新添了一名小男丁,是萱姐儿同父异母的小手足,产下男丁的女子并非妾室身分,而是与她同为平妻的林御史家的闺女。
林家小姐是阁老大人亲自为儿子挑选的媳妇,以平妻身分嫁进锦京卓家,进门不久便怀有身孕,顺利产下男丁……苏练缇不敢跟她比较什么,但他们卓家断不能拿她怀胎十月诞下的骨血去献祭。
“咱们卓家能一代昌盛过一代,皆因慎守远久以前结下的灵契,誓言不可破,一旦诞下如萱姐儿这样的孩儿,就得照办,你怎就不明白?”
她求过又求,半点尊严都不要了,跪在地上、匍匐在卓大公子脚下,不断哭喊哀求,求卓家饶过她的孩子一命。
她就是不明白啊,一个大家族的兴旺与否为何全系在一条无辜小生命上?
那个远久流传下来的密教灵契,到底又算什么东西?
然而,她得到的是狠狠一记掌掴,外加一脚狠踹,卓大公子恨铁不成钢的骂声震得她两耳轰隆隆作响——
“你要知道,我已经够容忍了!容忍你,也容忍萱姐儿!萱姐儿那时一落地就该处理,是我在长辈面前硬扛着,对你我也算仁至义尽,如今咱们家好不容易迎来一个健壮男娃,献祭的事再不办妥,只怕家里新添的男丁要留不住,这个风险我担不起,你更担不起,所以萱姐儿得认命,你也给我认命!”
她不愿认命!
不愿!不愿!不愿!
曾有过的浓情密意短暂虚无,她悔不当初,至此,夫妻恩断义绝,不是卓大公子休她,是她唾弃整个锦京卓氏。
她终是觉醒。
于是她在卓府大祠堂放了把熊熊大火,趁机将孩子救走,直奔北境。
她的处境,几句话便已简明道完,低幽嗓音最后却揉入明显轻颤——
“这一次萱姐儿是逃出来了,但如她这样带有胎记的卓家娃儿……怕不知被书香传家的锦京卓氏断送了多少?”
她所揭露之事骇人听闻,然宋观尘再清楚不过,世事本就不仁。
“瀚海阁卓阁老的大公子先后迎进两名平妻,一位是你口中林御史家的小姐,而小娘子你……”他搜索脑中浮光掠影般的记忆,侧目看向她。“你当年是由圣上所指婚,因一幅名为‘江山烟雨’的巨作绣屏深受皇上喜爱。”
苏练缇微微苦笑。
车篷内狭窄,她仍跪坐,端正着身子,朝男子作了一礼。“妾身‘幻臻坊’大弟子苏练缇,见过侯爷。”
宋观尘从容受她一礼,道:“都说令师尊花无痕虽是男儿身,一手‘十指若幻、起落臻至’的织绣技艺堪称绝技,可惜几年前因哮喘急症病逝,‘幻臻坊’无人坐镇打理便也收了,在锦京,确实无一位娘家人能帮你出头。”
提到“幻臻坊”和师父花无痕,那都是在戳她心窝子。
她抿抿发干的唇瓣道:“不用谁来帮妾身出头,我……我能逃掉就好,带着孩子逃得远远,这样就好……”势单力薄,她斗不过整个锦京卓氏。
“往后有何打算?”男嗓幽沉。
男人的眼睛生得很美,即使顶着半张残颜,目光流转间仍异样神俊,如此近距离对视,苏练缇不得不敛下双眸稳住心神。
她答道:“好好把孩子带大,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想……凭着自个儿这一手刺绣织锦的技艺,妾身想,多少是能挣到钱的,能让孩子吃饱穿暖,让她读书识字,让她欢欢乐乐、无忧无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再不用框在礼教之下当什么大家闺秀,就当一只遨游天地的小雀鸟,应是更适合她的萱姐儿。
小马车坐起来并不舒适,底下木轮辘辘滚动,震得人跟着乱晃,但她一开始就把孩子安置得很好,篷内的厚垫子和软枕全给孩子用上。
当她轻声道出对将来的打算,低敛的双睫似墨羽柔翘,额面到鼻尖是一道秀致的弧,而菱唇静谧扬起,彷佛她脑海中正浮现那岁月静好的景致。
……我阿娘生得才叫好看。
宋观尘突然记起昨夜孩子同他说的话。
他这是怎么了?竟有心思胡思乱想?
无视那份古怪心思,他面上从容,轻柔问:“你只身带着孩子往北逃,欲过五狼山连峰进北陵投亲,就不怕人尚未踏进北陵国界便被狼给叼了去?”
五狼山有狼群出没众所周知,往来过客皆结伴而行。
苏练缇原想趁着白天人多,赶紧过通商隘口,然后尽全力往北陵的城镇赶路,看能否免于野宿,未料一早卓家派出的追兵赶至,让她一时乱了方寸。
被他一问,她抬眼望他,很老实点头。“怕。”
宋观尘淡淡勾唇。“怕的话,这一路本侯可护你母女二人。”略顿了顿。“就不知小娘子敢不敢?”
苏练缇知道他问这话是何意。
把话说白了,其实就是问她怕不怕也被他笑笑地宰了灭口,如卓家派出的那一干人那样,暗中被他了结。
然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她岂有更好的选择?
“妾身谢侯爷义举,护我母女俩过五狼山连峰。”道完,跪坐的身姿再次一揖行礼。
她只能赌了。
人常会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所以她不好奇,对于宁安侯宋观尘为何出东黎北境,她一点……不!是丝毫都不想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