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家的田地是村里最好的一块,不少人家垂涎不已,但这些田是葛家祖上留下的,葛老头从来不肯卖。如今儿子闯了祸,迫不得已居然要卖两亩,立刻惹得村人激动起来。
但要一下子拿出四十两,到底有些困难,所以一时之间没人应声。后来还是住在村西的冯家开口揽了下来,他家的闺女嫁去了城里做商户的小妾,平日多有帮扶娘家,如今再同亲戚凑一凑,倒也拿得出这四十两。
很快冯家老爷子就送来了一包银子,整的银锞子加零碎银角子,算一算正好四十两。
那领头大汉笑着收好银子,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扔到了葛书成身上,末了拱拱手带人跳上马车就走掉了。
葛书成拿起纸条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狠狠骂道:“这帮蠢货,等我中举当了官,一定抓了你们报仇雪恨!”
村人见他害得家里卖地还债,不但半点儿不知羞愧,反倒不忘逞凶斗狠,只觉得鄙夷不已,纷纷摇着头散去了。
葛老头同冯家人约好明日去县城改地契,冯家人也识趣,没有催促,很快就走掉了。
葛老头一言不发回了屋子,葛大壮生怕老爹气出好歹来,连忙追了上去。
留下王氏撑着儿子一瘸一拐往屋里走,没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反倒开口喝骂迎春和葛妮儿不上前帮忙。
迎春狠狠翻了个白眼,谁家嫂子往小叔子身边凑啊,刚才葛书成当众骂她的时候,可是没留情面。
葛妮儿却懂事,抢前几步同老娘一左一右扶了葛书成回了厢房换衣衫。
迎春想了想,到底不放心,抱着儿子也往堂屋去了。
葛老头死死皱着眉头,足足抽了一锅烟丝。对于他这个一向笃定小儿子会当官并光耀门楣的老农来说,今日这事简直就像晴天霹雳一样,炸得他从美梦里醒了过来。是不是他一直就想错了,老二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平日里王氏娇惯小儿,口口声声说小儿子会有出息,他也就理所当然这么期望了。
如今仔细想想,老二六岁去学堂,如今已经整整十几年了,还是连个童生都没考上,反倒养了一身奸懒馋滑的脾气,手不能提,肩不能担。若是再这样放任下去,许是真要把家里败得精光,也耽误了老二一辈子了。
“老大,跟我去趟书院。”葛老头磕干净烟袋锅,扔到桌上,起身就往外走。
葛大壮不知老爹去书院做什么,但还是应声起了身。
迎春赶紧从怀里掏了小小的钱袋,趁着葛大壮路过身边时塞到了他手里,“回来时雇马车,别让爹太累了。”
葛大壮来不及多说,点点头就追老爹去了。
迎春叹了气,伸手拍拍儿子也出了院子,正好遇到葛大姑匆匆跑了过来。
原来葛大姑刚才下地了,现在才听到消息赶了过来。
迎春拉着她直接回了家把事情说了一遍,葛大姑一听葛家的祖田被卖了两亩,气得当场就红了眼睛,飞跑去前院找葛书成算账了。
迎春隐隐听得前院吵闹,半点儿没有去搅和的心思。她默默打开藏银钱的罐子,把这些日子攒下的银子数了又数,总觉得同它们相聚的日子要变少了。
葛老头和葛大壮这一走,直到晚饭时候才从城里回来。
村里人有那心肠稍微不好的,蹲在大树下端碗喝粥,看到他们就幸灾乐祸问道:“葛大叔,进城做啥去了,难道你家老二在人家花娘肚子里留种了?”
旁边的村人一听就笑了,气得葛老头脸色青得发了黑。葛家几辈子在村里生活,从来没被人如此诟病过,都是那个逆子惹的祸!他越想越气,飞快地回了家。
葛大壮狠狠瞪了那个说闲话的村人一眼,吓得对方缩了脖子不敢再出声,这才皱了眉头去追自己老爹。
那村人瞧他走远,不甘心地嘀咕,“葛老大瞪什么瞪,他弟弟能干出这样的丢人事,就别怕人家说啊。”
旁边一个老人半骂半吓唬,“快吃你的饭吧,葛老大可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你不要命就继续说吧。”
那个人脸色一僵,赶紧低头喝起了粥,再也不敢吭声。
葛书成这会儿正躺在院子里,王氏心疼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边替他掮风一边满嘴心肝宝贝的叫唤着。
葛妮儿心里有气,站在一旁就把竹竿上收下的衣服抖得劈啪作响,惹得王氏转过头大骂。
正吵得热闹的时候,葛老头就跑进了院子。他也不说话,上前揪了小儿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葛书成骤然惊醒,一看动手的是自家老爹就喊了起来,“爹您打我做什么?”
“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我让你不学好,我让你逛青楼!”葛老头说一句就掮儿子一个嘴巴,清脆的响声终于让王氏回过神来。
王氏扑上去抱住葛老头就闹,“儿子是我生的,你要打就打死我吧!老二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葛大壮这会儿也赶了过来,见状赶紧同葛妮儿一起扶了老爹坐在一旁。
葛老头喘气如同风箱一般沉重,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就开口骂道:“惯子如杀子,你就娇惯他吧!这个败家子,说是进城读书,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银钱,哪里想到他居然整日里吃喝玩乐,人家书院都不要他了,看他以后怎么办?”
葛书成原本还躲在老娘怀里哀哀痛叫,一听这话立刻坐起来嚷道:“书院凭什么不要我?又不是我一个人去逛的青楼,要不是他们不仗义,我也不会被抓住付账……”
“你还有脸说!”葛老头跳起来还想动手,被儿女又拉住了。他一拳捶在椅子上骂道:“书院先生说,你这两年功课半点儿长进都没有,反倒总带着同窗出去吃喝玩乐。这次青楼打手找去书院讨债,书院脸面丢尽,再也不准你进门了。”
葛书成这下是真慌了,他自小读书,已是享受惯了,若是不能继续在书院读书,那岂不是要回家种地?他跪在葛老头跟前央求,“爹,您没替我求求先生吗?我不想回家,我还要读书,我要考举人做官呢!”
葛老头是真气得狠了,一把推开儿子,拿起一旁的烟袋锅续了烟丝就抽了起来,一句话都不说,一眼都不想看到这个孽障。
葛书成还要再闹,葛大壮却一脚把他踢到一旁,低声喝斥,“爹都给书院先生跪下了,可书院就是不要你了,你还有脸说,赶紧回屋去!”
王氏一把抱了儿子,对葛大壮大骂,“你踢老二做什么?是不是你见不得老二读书得花银钱才从中使坏?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了亲娘不算,如今又连累老二……”
“好了,你闭嘴吧!”葛老头见大儿子脸色一沉,赶紧开口喝止老婆子耍无赖,一锤定音,“老二以后哪里也不要去了,老实在家待着,过几日找媒人挑个好人家的闺女就成亲吧,以后是留在家里种地还是进城找差事,再商量!”
“爹,我不想成亲,我要回书院!”葛书成抱着老爹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哪里还有点儿读书人的模样,就连普通孩童都不如。
葛大壮看不惯,同老爹和妹妹打了个招呼就回了后边自家。
迎春早就做好了晚饭,正抱着儿子在院子里走动,见葛大壮回来就赶紧迎上前问:“你回来了,累不累,洗手吃饭吧。”
葛大壮亲了亲正流着口水的儿子,这才去洗手。
迎春把儿子放上屋檐下的小木床,然后拾掇碗筷,端饭端菜忙个不停。待夫妻俩终于坐下吃饭,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老二那事怎么样了?”
葛大壮低声骂道:“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说完,他就大口吃饭,显见是不愿多说。毕竟这是家丑,虽然媳妇儿不是外人,但说起来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
迎春心里虽然好奇得如同小猫在抓,但也不好多问,转而开始认错。“这件事我也有错,原本只是觉得二弟总要银子有些不对劲,想着试探一下他把银子用到哪里,怎么知道他会给家里惹了这样的祸患,早知道我就把工钱都给他拿去算了!”
葛大壮扫了一眼媳妇,摇摇头道:“不必担心,老二不争气,就算不算计他,他早晚也会出事。”这么多年,弟弟虽然待他不亲近,但他也不计较,毕竟以后葛家要靠弟弟光耀门楣。可是没想到他辛苦赚回的血汗钱都被弟弟挥霍了,还养成个懒惰性子。
思及此,葛大壮也是灰心了,草草放下碗筷,又道:“爹说让老二留在家里,过些时日相看亲事。”
迎春见夫君难过更是愧疚,赶紧应道:“那我把工钱拿出来给老二做聘礼吧,想必爹和二娘手里也没有银钱了。”
葛大壮点头,“好。嫁给我委屈你了。”
迎春粲然一笑,“一家人说什么委屈不委屈,吃饭!”她帮葛大壮又盛了一碗粥,看着他低头慢慢喝着,心里终于觉得好过许多。对她来说,银钱没了可以再赚,但夫妻因此离心却不值得。
话虽这么说,真要把她攒了多日的银子送出去的时候,迎春还是心疼得掉眼泪。
葛书成这些时日,不管是绝食抵抗,还是想要偷跑进城,都被铁了心的老爹抓了回去。
王氏原本还帮着儿子闹两次,后来被葛老头说动了心,想要早点儿抱孙子,便忙着托了媒人寻找合适的姑娘。
葛书成虽然闹出这样的丑事,但他毕竟读过很多年书,将来进城找个体面差事也不难,另外王氏又信誓旦旦地说葛家的家产将来都是老二的。于是就有人家动了心思,开始相看起来。
而葛书成最后还是被人家姑娘的美貌打动了,居然跟着老娘折腾起来,很快就和东山后唐家的大闺女招娣合了八字,不必说定然是百年难遇的好姻缘。
唐家太太一口气生了四个闺女才得了一个儿子,难免偏心一些,想拿聘金贴补往后儿子娶亲的钱,是以长女的聘礼就要了足足十两银子。王氏在家里跳着脚大骂,只因她相中人家闺女,却舍不得拿出家里的全部存银。
迎春不得已,只好拿出了一半私房。
葛大壮见媳妇如此识大体,又欢喜又愧疚,拍拍坛子道:“以后我一定会把它装满了。”
迎春暗骂自己没出息,收了坛子又抱起儿子笑道:“好啊,我等着。”
一家三口拿了银子去了前院,见大儿拿了银子出来,葛老头额头新添的骏纹者开了许多,显见对于大儿如此懂事而欢喜,嘴里却推让道:“宝哥儿都这么大了,你手里留点儿银钱也好,家里还凑得出老二的聘礼,你把银子收回去吧。”
迎春笑道:“爹,这是我做工那家夫人赏的五两银子,原本备着宝哥儿有个头疼脑热的再用,但听说二弟的聘礼不够,就先拿过来用着。反正以后家里宽裕了,总不会看着我们手头紧就是了。”
葛老头还想再说什么,王氏却飞快抢了银子紧紧捏在手里,阴阳怪气地说道:“这是哪家的夫人,出手真是大方!不过我记得你进城两趟,总共就得了这么多吗?不会是说得好听,背地里又藏了不少吧?”
迎春收了笑脸,再也不吭声。
葛大壮冷声道:“二娘嫌少就还我,这是迎春辛苦赚回来的,她不拿出来,谁也说不出半个错字!”
葛老头狠狠瞪了王氏一眼,骂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说罢,他又转向迎春安抚道:“老大媳妇,别跟你二娘一般见识,她就是个缺心眼的,以后赚了工钱就自己留着吧,攒多了给宝哥儿娶个好媳妇。”
迎春笑了笑,附和两句就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