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胡子有七把钥匙,六把银的,一把金的。金的这把千万不能用,那第七道门绝对不能开……
眼前单单一道门,孤独的幽黑黑锁孔,手中没有多余的第二把钥匙。倪霏碧望着双合的通顶高拔门板,还是不由自主想起蓝胡子的七道门,尤其第七道。
“都怪这把钥匙是金的……”真要命。倪霏碧咬咬唇,扫不去脑海中各种版本的蓝胡子。
传说他长得很帅很俊美,就是脾气古怪,也许真杀过人,把一具具美女尸体挂在房里——
又不是风干伊比利猪生火腿!
微吐舌头,倪霏碧发抖地探出右手持握的钥匙,对准了深暗孔洞。
喔!天呀!她居然有点兴奋!不,不是有点,是十足地!她是惊悚片第一迷,这会儿要亲眼目睹恐怖实境,她真担心自己会尖叫出声——不是因为害怕,都听说了,他是一个俊美的男人。俊美的男人站在血泊之上,可是她在恐怖片里没见过的。
杰森总是戴着面具,弗莱迪的脸也像丑陋面具……
“真希望是漂亮的蓝胡子……”轻声低语,美眸瞅睨金灿闪光被锁孔吸入,倪霏碧心跳快停了。
天啊!要插入了、要插入了,手中这把金钥匙像刀刃,再一厘米即要捅进洞里,引人幻想血腥喷淌。
“我说了,再来就杀人!挡在这里做什么?滚!”不客气、几乎是粗暴的吼声,夹带野蛮推力,挥向她。
倪霏碧像螃蟹一样,歪斜地横移几步,差点跌倒,撞上种植蓝色小花的大陶瓮,才稳回纤细身形。“糟糕!”她叫了一声,抛下餐篮,转头拨寻掉进花丛里的钥匙。“沾了泥土,不是血……”
“找到钥匙了?”前两分钟的凶恶嗓音收敛了、沈柔了,融进倪霏碧的呢喃里。
“嗯……”倪霏碧欣喜回身,像要与人分享乐事。“是啊,找到了,要是弄丢,我可惨——”止住甜滋滋的语调,她红唇没记得闭合,诱人地微启,隐露皓齿。
“小女孩别学大人,”一根长指压触她的唇,男人侧身点烟的姿态,闲适而狂妄。“拿钥匙乱开门很危险的——”吐出一线白烟,他挪开停在她唇上的左手食指,右手取下嘴上的烟,往她艳丽的唇缝送。
倪霏碧下意识衔含的动作,使她吸进焦呛的烟草味。“咳——”赶紧偏挪脸庞。
男人也好心地取走烟,只是那恶意挑笑的唇,藏不住戏弄小动物似的变态自得。“钥匙没沾血,你很失望?”
倪霏碧凝神,瞥眸回望。
正午炎阳一轮一轮旋入拱形窗,贴着玻璃滑散开来。男人站在窗前,逆光擦过他斜昂的下颏、左颊、发鬓和左肩,蓟草灰的衬衫领出奇闪亮,他果然如传说的俊美,并且蓄留胡子,可惜不是蓝色,亦太短,像小鹿啃食的苔藓。
“我觉得您的胡子稍微留长零点五公分,就会跟钱宁戴普一样帅了,祭广泽先生——”倪霏碧提起放在地上的餐篮,朝祭广泽鞠个躬。
“你是哪家派来的女奴?”祭广泽吐烟,傲慢地打量这个穿得像桃乐丝,还带着餐篮的小女子。
倪霏碧挺直腰身,歪着头,眸光眨颤。“女奴……”思吟着,视线若即若离瞥凝祭广泽。嗯……名不虚传——听说他高高在上,比雨丰先生难相处,是祭家最最最骄矜的一位少爷。
“女奴,你得为侮辱我付出惨痛的代价。”祭广泽捻熄烟蒂,俊颜邪冷,定瞅倪霏碧。
倪霏碧回过神,点点头。“我知道。”她不怕他,即便这些日子帮他送餐的人,没有一个逃过被他用杯杯盘盘酒瓶丢伤的噩运,她也无惧,最坏不过是挂着满头生蚝、逸着香槟红酒杂味,她会当作是护发头皮spa,没什么大不了。“就算您是蓝胡子,我还是得把这个餐篮送进门,您该用餐了——”
很好。祭雨丰今天派了个反应异于常人的丫头来!
“你蠢了,女奴——”祭广泽眯细幽邃双眸,再次——这次以压迫般地——接近她身。“没沾血是吗?”拿走她手上的钥匙,摘拔一朵陶瓮的蓝花,单掌包握花和钥匙,捏压揉辗,张开手。
“啊!”倪霏碧叫出声。
祭广泽扬起颓废、神经质的诡笑。“怕吗——”
他的掌、他掌中的金钥匙,一片血红。
“好漂亮!”倪霏碧抓着他的手,娇脆嗓音过分欢悦。“我都不知道这种花能当染料!你好厉害!”
祭广泽恍愣半秒,斜咧嘴角。他遇上了怪东西——这个忘形的小女奴,大胆、放肆地紧握他的掌,弄得十根嫩笋般的纤指和他同等赤色。
“听着,女奴——”将染红的金钥匙放回倪霏碧手心,祭广泽压低的声线隐飘狡猾底韵。“把钥匙洗干净,明天再过来开门……”长指犹似指挥,优雅顺过她颊畔,留抹惹眼血艳,他沈慢地说:“懂吗?”
“嗯……”倪霏碧不经心地随口应声,注意力全在神奇幽蓝小花上,转身朝向陶瓮摘花去。
“很好。”祭广泽当她听进耳里、记上心了。何况小女奴再大胆,也不敢违逆祭姓主子。祭广泽哼笑,暂缓远行计划。
攀折第一朵小花,手里的钥匙掉入花影下,倪霏碧这才想起她该做的正事不是采花。“祭先——”转个头,止住声音,沈静眼帘照映提着餐篮的男人。
那身颀肩阔的孤影正往过道移,似乎要到外头。今日天气很好,适合在高原草海铺野餐垫。野餐垫必须是红色,她想染这一块红布,想很久了,一直没找到恰当的染料。
红色哪那么容易,可不是热情就行,要有点残忍,可爱的残忍——这感觉真难找,原来藏在神秘蓝花里。
垂眸瞅凝手上花朵,再抬眼遥望挎提餐篮的男人背影,倪霏碧徐缓歪偏头颅,两、三秒,转身继续摘花。她发现,祭广泽也许没有传说中那般难相处。
“滚!”
罗森端着大托盘,头颈闪偏,演电影一般避掉迎面飞来的烟灰缸,烟蒂在他肩后散成子弹的铅铜色。
爆裂声,门上的哀泣,淌落尖锐水晶碎片。
“最近很多在主宅工作的人上苏楑医师那儿——”
“所以呢?”坐在落地门前的祭广泽跳了起来。“那些奴仆集资雇请你这个功夫最高的奴仆来报仇?”讥讽谩骂,抓持桌上的笔记型计算机就砸。
矢车菊蓝的地毯晕洒缪思泪,满地、满地。罗森没踩着任何纸团,或是沾墨的钢笔,当然也再次躲过攻击。
祭广泽怒极了,直接掀翻沉重的桃花心木桌。“你给我滚!少来烦我!姓罗的奴仆!”
罗森继续往前走,一手压住朝天的桌脚,巧妙地推起桌子,放下大托盘。“也许用过餐,您的创作会更顺心。”这是对崇高困兽的良心建议。
“闭上你的猪嘴。”焦郁地骂道,祭广泽跨出露台外,发泄地狂拔花坛中蓝花,揉成血的颜色。他想杀人!他连续三天没睡觉,等着拿钥匙的女奴来开房,却总是敲门声截断他的写作想象。
那个女奴胆敢违逆主人的命令,让他等到奴隶被解放、自由进出他房间干扰他,就是不见她出现。她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以为在祭家海岛拿了钥匙便是主,彻彻底底忘了本分!
既已送餐来,罗森干脆布好菜、摆妥刀叉,倒了一杯白酒、一杯红酒,恭恭敬敬朝落地门外发出一句:“您请用。”这声音中气十足也浑沈。
祭广泽转过身来,双手鲜红,烦躁的神情忽变,哈哈大笑起来。“再做一遍,我刚刚没看到——”滴着汁液的长指指向罗森,他踩进门内,更加笑得癫狂。“祭雨丰的首席跟班如何像边境女人一样斟酒服侍人,我可要大开眼界了。”大摇大摆坐回安乐椅中,随意将手往衬衫擦干,执杯喝掉白酒,摆回空杯,等人倒酒伺候。
罗森不在意任何形式的侮辱,举瓶为祭广泽倒下第二杯餐前酒。这些日子,难以估计祭广泽摔破多少杯子,遑论好好喝一杯酒。
“他们说您这些日子食欲不佳,是否还没适应——”
“是呀,”打断罗森嗓音,祭广泽悠然饮酒,情绪安定了,语气懒飘飘。“看到你们这些奴仆嘴脸,我倒尽胃口,哪吃得下。”手指挑起金花白瓷盘中淡绿密瓜间夹的生火腿,一个扬扔。
脸庞微撇十五度,罗森没让飞起的美食成为眼罩。他放下酒瓶,欠身。“不打扰您用餐了。”退离桌边。
“那女奴付了什么给你?”祭广泽推倒罗森摆定的水晶瓶。
罗森脚步停顿,旋足,臂膀一伸,在酒液要流出瓶口的零点零一秒,扶起悬出桌缘的瓶颈。“霏碧是倪先生的女儿、虎王先生的外孙女,服侍的工作与她无关。”
很好。这个罗家混帐奴仆知道他在说谁!一清二楚地知道!那个祭雨丰豢养的画家的女儿是吗?
“您托虎家打铸金钥匙,霏碧那天只是顺便帮她母亲把成品送来——”
“顺便?”锵地把酒杯在桌上放碎。“顺什么便?我吩咐的事能教你们这些奴仆搞随便?”祭广泽又发怒了。
罗森面不改色,以餐巾包裹破杯,避免悱愤拍桌的祭广泽受伤。“雨丰先生安排了相亲——”
“无聊透顶!”祭广泽猛地站起身,椅子往后倒下。
罗森长腿抬移,脚板勾住椅背,利落安静,收掉噪音。
暴跳如雷的家伙已经冲出落地门,奔过连结露台花园的空中廊道,直下通达草原的长石阶。
直升机起降台上停着一架银白专机,驾驶随时待命着。
“在偷懒?”
“什……什么?”
祭广泽突然出现,吓得年轻驾驶阳迁洒了咖啡。
“广……广泽先生——”嘴里咀嚼的最后一口三明治还来不及吞下。
“滚开。”祭广泽一把扯拉阳迁的后衣领,将他丢出机舱外,径自坐上驾驶座,操弄仪表板上各式按键。
螺旋桨达达响起,搅旋草原湿气,混融阳光,煽动七彩流虹斜飞如蛇。
“广泽先生!”扑跌落地的阳迁大喊,回过头。那张扬机体正在升高,迅速地,越升越高。“广泽先生——”再叫徒劳。
死定了!主子这名犬儒、别扭、疯狂、神经质……的么弟,不久前才从疗养院回来,上头交代大家得留意他的人身安全——这下他该不会是要效法柯达吧?!
阳迁越想越害怕,悍然拔地爬起,在直升机气焰喷卷高原草海的漩涡中,追攀那离地单杠,奋不顾身一跃,抓着起落橇,机体持续昂腾。广泽先生简直把直升机当战斗机开!不到十秒,阳迁被甩下,翻滚好几圈,嘴里吃了草屑泥土,甚是狼狈。毕竟非武门出身,小伙子缺乏罗家男儿那般拍动作片的好身手。
“臂力有待加强。”一个安慰似的嗓调传来。
摔惨了的阳迁让人扶拉起身,昂首,眼泪鼻涕齐下。“罗哥,我死定了!”抖着手,朝天指。“广泽先生抢走直升机去坠海……死定了、死定了……”
“冷静点。”罗森拍拍阳迁的脸。“这副模样比死还难看。”沉着的嗓音很具安抚力量,教小伙子褪脱歇斯底里的语无伦次。
“广泽先生莫名其妙抢了雨丰先生专用的直升机,也不知道要飞去哪儿?”阳迁扯衣抹脸,平定气息,好好把心中顾虑表达清楚。“雨丰先生一个小时后要下高原,广泽先生到时不知会不会飞回来?若是他出了意外——”
“别担心。我会向雨丰先生说明——”罗森仰望天际。直升机水平尾翼隐入云层,余影朦胧,螺旋桨声拉远了。他说:“高原厨师做的餐食不合广泽先生胃口,他到菜园湾觅食——”
菜园湾今日如故,是个适合在户外用餐的理想晴朗天。阳光洒照清晨爆裂的花苞,在海边石崖风车塔下的斜草坪拖曳一弧奇灿百彩。那繁花铺缀绿坡地,自白色沙滩边际往高处攀展,蜿蜿蜒蜒也径径直直,乱中有序、杂谱有图般地绽上风车塔与双层楼建筑通连外阶,一级一级,花开草盛,招引蜂蝶旋舞,鸟影掠过楼顶花园,鸣啼呼应风车扇翼幽稳、饱满的低顿叹息。
“嗯——”
“如何?”
这个大好天气,气温不高不低,海风徐微柔凉,住在绿窗扉双层楼房的倪佛安、虎柔夫妻与女儿倪霏碧,一家三口惯例上楼顶花园,享受日光,悠然地轻饮慢食。
“好吃吗、好吃吗?”
倪霏碧站在橡木桌边,期待地询问父亲和母亲对她新作的意见。
“这是——”倪佛安说话拖停的习惯——特别在这种品尝女儿新作的时刻——总能把女儿的胃口吊得高高的。
“怎么样,爹地?”倪霏碧眨着美眸。“你喜欢吗?爹地——”
倪佛安微笑,摘除鼻梁上的细框眼镜,镜柄弯头意外勾缠向来直顺的银灰长发丝,拐绕几下,没解开,他率性一扯,架耳部分歪了个奇怪角度。“分离派的感觉。”将眼镜往桌中央丢摆,他一脸放空表情,迎着拂面清风,品味咀嚼。
“真的吗?所以,是克林姆的处女吗?”倪霏碧开心地拉拉前晚新染好的sarong裙。
“不,是达娜伊!”倪佛安赞叹地道。
“爸爸,你好厉害!”贴心女儿最懂父亲那天外飞来式的言谈。崇拜地合掌,目光晶灿,倪霏碧说:“我真的把昨天在农场发现的熟透松露加进去了,很好吃对不对?”
“嗯,丰富完美。”倪佛安笑着点头,叉子汤匙又往几何花纹餐盘里、形塑得像女人曲线的黄澄澄炖饭挖舀。他的女儿是天生美学家,从小对色彩敏感,做起料理犹如搞艺术,讲究搭配。他记得女儿初次做给他们吃的料理是白萝卜丝凉拌红衣萝卜丝,一道色泽诡美的开胃菜,装在芒果做成的小盘子中,再垫以透绿透蓝的琉璃碟……
以为是女儿年纪小游戏成分高,没想到,入眼也入脾胃,他到现在仍忘不了那形色绝妙、滋味绝妙的食艺品。他总说女儿做的料理是艺术,妻子取笑他老王卖瓜。这瓜能不卖吗?女儿做事的精神信念,确实像他在作画、像妻子在铸金。当然、当然,女儿搞艺术似的料理,绝无忽略美味。
“芦笋汤的味道——”沉吟的细致嗓音响起。倪氏父女从自得其乐似的天伦情趣中拨出注意力,眼神齐至。
“芦笋汤怎么了?”
“失败了吗?”
父女俩同声同调,表情一个样儿,好像她是找碴的坏皇后。
“芦笋汤不是虎家传统的味道——”虎柔索性故意挑剔起来,放下自己创作的宝石蜻蜓柄银汤匙,取口布轻按双唇。
“妈咪,”倪霏碧歪头,盯着母亲敛眸的美颜。“你喜欢对不对?”
虎柔眼帘一扬,对住女儿,拨拨比丈夫短的波浪长发,想冷艳,却是忍俊不禁,漾出宠溺笑容。“你乱加了什么?妈咪炼金,你炼丹吗?”瞧瞧柠檬剖面汤钵里翠绿鲜稠的汁液,不像柠檬汁,尝入口,也非她教女儿做过的虎家芦笋汤味道。
“这是倪家风味的芦笋汤,我研发的。”倪霏碧甜笑入座,坐在母亲身旁的实木弯曲藤椅,拿起汤匙。“我不会炼丹、炼迷药毒药给妈咪和爹地的……”舀取母亲剩余不多的汤汁,正要喝下。
“这是用来孝顺我们的,嗯?”虎柔轻拍女儿手背。
倪霏碧笑盈盈,将匙斗里的汤献给母亲。“因为没有羊肚菌,所以加郁金菌——”
“还有呢?”虎柔喝下女儿喂的汤汁,抿抿唇。带着甜美的淡淡辣味原来是郁金菌,除此之外,汤底也不一样。
“我用龙虾头熬汤。”倪霏碧大方公开不一样的秘方。
虎家芦笋汤的汤底用牛骨熬,过滤后加进芦笋、蒸马铃薯、洋葱……打成浓汁,慢火搅拌地煮,起锅前加入羊肚菌切片,这过程稍有松懈忘记搅拌汤锅,便会弄出焦味,就算没忘,上桌的汤色泽也偏深。女儿这汤没焦味,特鲜,颜色亮澄澄。
“我隔水煮,起锅前还加了鲜奶油……”倪霏碧说着。“妈咪要不要带去工坊给外公尝尝?”
“下战帖吗?”虎柔取回女儿手中的汤匙,继续品尝这由虎家芦笋汤精进改良而成的倪家新汤。
“这是用来孝顺外公的。”倪霏碧提起早已准备好的餐篮放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