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铁凝香原是打算带着双菱去一趟布坊的,但由于时间已晚,便作罢。用过晚膳后,请人送了几匹布到府里,马上要双菱裁制,等待的时间,她也没闲着,差寿儿把墨澈找来。
她将他安置在她东厢角落的仆人房,听双菱说,这个安排已是极限,不可能再靠近。
双菱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接受。
她之所以要求别让墨澈离她太远,其实有两个用意。其一,是怕他在自己没看到的角落被欺负;其二,则是因为常家太大了,常常找个人,一来一回就要费上不少时间。
等到寿儿把墨澈找来,双菱已经缝好一个胁边。
「大夫人,他来了。」寿儿进门轻唤着。好歹墨澈以前曾是一朝将领,就算现在只是个三等奴,但要她直唤他的名字,她还是办不到。
「抹药了没?」铁凝香抬头问着。
「……还没。」
「过来吧。」她招着手。
但墨澈还是站在门外。
「怎么了?过来呀。」她不禁没好气地催促。
「……不妥。」他眉目不动地回道。
「哪里不妥?」她看了看,在场只有她和寿儿、双菱……敢情他是瞧不起姑娘家,不想同处一室?
也不对,他要是会看轻姑娘家,当初就不会扶喜芽一把了。
「大夫人,时候不早,他不方便进房。」双菱提醒着。
她知道这位大夫人出身乡野,但没想到她不拘小节到这种地步,也难怪她家相公老是在她面前道三说四。
「可他不进房,我要如何帮他抹药?」铁凝香皱起眉。
真的太麻烦了,怎么规矩这么多……
「小的可以自己抹药。」墨澈突道。
「我不相信你的手抹得到背上的伤口。」
「小的可以请其他人抹药。」
「我不相信别人会好好帮你抹药。」
「……于礼不合。」最终,他沉声吐出四个字,仿佛下最后通牒,宣告他的耐性告罄。
「只是抹药而已……」她垂着脸低喊,「有没有这么麻烦啊?」
不是她要说,而是半裸的男人,她真的看很多很多了。
这年头想当人,真的不是很容易耶。
见墨澈不进门就是不进门,铁凝香只好使出杀手鉴——
「你是我用一百两所买回来的奴隶,我要你进来就给我进来,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为了让自己说话有气势一点,她还不忘拍了下桌子,但那桌子是实心梨木打造的,痛得她龇牙咧嘴暗呼。
墨澈浓眉微拧,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踏进门内。
「把衣服脱了!」可恶,好痛,都是他害的。
话一出口,她瞬间感受到三双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她一一回应,突觉从他们眼中瞧见令人发指的登徒子。
「衣服不脱,怎么抹药?」可不可以别用看变态的眼神看她?
墨澈走到她面前,对她大胆的行径,无法理解。
「快点。」她没好气地催促。
拜托,别搞得他们花娘,她像摧花的风流大爷好不好。
迟疑半晌,墨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解开腰间革带。
「啊——」寿儿花容失色的把眼捂上。
铁凝香凉凉看去。有必要反应这么大呀?
可当墨澈拉开衣襟,将衣袍褪至腰间时,就连双菱也赶紧背过身去。
突然之间,铁凝香觉得自己很不正常,因为她很不捧场,一点反应都没有。
大惊小怪,男人不都是一个样?
她没好气地抬眼一望,很大方地看着他的身体,突然发现……他的身体比例好到吓人。
他的肩很宽,锁骨突出,胸膛极为厚实,看得出来这是锻炼过的身体,腹肌完美显露,勾勒出他腰侧漂亮的「人字线」,加上他腿的长度,根本就是黄金比例了嘛。
是说,他不是关在大牢里一年吗?通常关在牢里,缺乏运动或者是吃不饱,都会出现肥或瘦两种极端状态,可他线条紧实的身体,感觉上像是有在持之以恒的训练着。
真想知道他待的到底是哪座大牢,要是有人想减肥,她会热力推荐。
「大夫人,伤口在背部。」
他低沉的嗓音传来,铁凝香一回神,惊见自己竟对他伸出咸猪手!
「对、对、对……对不起。」
天啊,她是鬼迷心窍不成,怎会对人胡乱的摸呀……可真不是她要说,他的肤质好好哦,骨架匀称,而在她指尖下的肌肉紧实又有弹性……没来由的,她的脸有点烫。
「要抹药了吗?」他哑声提醒。
「转、转过去。」她赶忙摆手,拿起搁在桌上的药膏。
墨澈缓缓转过身,她沾了药膏,抬眼要帮他抹药,却瞥见他背上有许多伤痕大小不一,密布横陈,而那天被鞭打的伤竟横过整片背,裂开一道口子。
「大夫人?」他略回头,瞧见她脸色凝重也看着他的背。
「你身上有很多伤痕。」她深吸口气,轻柔地替他抹着药。
「已经好了。」
「有人在大牢对你刑求吗?」她很难不做此想。
「……不全是。」
铁凝香想再追问,突然想起弟妹说过,他也曾征战沙场,推敲有些伤疤八成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只是依他现在的处境,要他再说从前,似乎为难他了。
想着,她便不再追问,专心抹着药,边问:「痛吗?」
「不痛。」
她不禁摇头。还真是铁铮铮的汉子呢,伤口那么深,上药时怎么可能不痛?
抹好药,等了一会,她才又道:「可以拉上衣服了。」
墨澈立即拉上衣服,但她却像是想到什么,揪住他的衣角。
「大夫人?」他回头看着她,那神情像是极力容忍她的任性。
「脱下。」
他攒起眉,还没回应,她已动手拉他的衣服。
「动作快。」说着,她走到桌边,拿起一匹布。
「双菱,这些针,借我一下。」他顺手拿起针盒。
双菱抬眼要问,却见墨澈已褪去上衣,又赶忙害羞垂下眼。
铁凝香动作飞快地将布盖到他身上,然后拿起针依着他的体型将针扎在布上,秀了一手拉立体剪裁的本事。
但看在寿儿和双菱的眼里,一致怀疑,难道大夫人是打算凌虐他?
难怪她们会如些猜想了,布就贴着身体,要是一个不小心,针就要扎到身上去了。
墨澈却动也不动,连眉眼都没皱一下,他略垂眼,看着娇小的她在身旁不断地绕啊绕的,直到她突然抬眼,冲着他一笑。
那笑容非常开朗而愉快,他非常熟悉,胸口不由得一紧。
「大功告成!」她笑喊着,像个孩子。
那一瞬间,墨澈竟转不开眼。
五官不像、身形不像,可是她笑时的神韵,笑露编贝,笑眯杏眼,打从内心的笑意,像是可以感染众人……真的好像她。
「剪子、剪子。」她回头找着。
「大夫人,到底是哪里大功告成了?」寿儿把剪子递给她,一边觑着几乎被针给扎得不得动弹的墨澈。
「待会你就知道了。」
只见她拿起剪子,在墨澈面前晃啊晃的,忖着要从哪里下手。
双菱和寿儿冷汗直冒。大夫人看起来好像正在盘算要从何处下手刑求墨澈耶!
「大嫂,你在做什么?!」
正当铁凝香抓起下摆,准备下手之际,门外传来常青云的暴咆声,吓得她手一偏,硬是剪斜一段距离,她气呼呼地回头瞪他,却见骆总管也跟在他身后,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她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气恼的将剪子往桌上一放。
「二弟,有事?」她难得板着脸。
「没事,我岂会在这时分打扰大嫂?大嫂你怎能让一个男人在天黑以后进入你的房间,这成何体统?」听了总管加油添醋的话后,常青云打算要下点马威,省得她老是爬到他头上,但她太娇小,害他不小心视线溜到墨澈脸上,对上他那双冷厉肃杀的眸,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有点怕,可他不能退缩,否则就输了。
「二爷,不是大,大夫人、大夫人是在罚他,要他懂规矩。」像是怕他们不信似的,寿儿赶紧指着他身上的针。
铁凝香闻言,呆了下,脸上滑下数条黑线。罚?真有创意的说法。
常青云视线往下一溜,吓了一跳。
乖乖,难不成大嫂有什么怪癖?竟拿布披在他身上,还以针扎着布。
「二爷,依小的看,这阵仗,仿佛是他不从,大夫人才打算罚他,至于他到底是不从什么,二爷可得问个清楚。」骆伟哼笑道。
铁凝香眯起杏眼,胸口一把火又烧了起来。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坏蛋……非得这般害她?
「大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常青云重凝气势,一双大眼眯得很凶残。
事关常家声誉,他不能不小心处理。
「二弟,我说过,我要弄家成衣坊吧。」铁凝香冷声道。
「是。」他皱起眉,突然发现她不笑时,那张脸还挺冷的。
难不成才短短几个时辰,她便让这个男人给教坏了?
「这是一种剪裁方式,你过来看。」她朝他勾着手指。
这个动作很失礼,而且很瞧不起人,但基于求知的心态,他可以大人有大量的不跟她计较。
「双菱,过来帮个忙。」铁凝香喊道。
她走向前去,骆伟却突然不满地嚷着,「这算什么,竟要我的妻子搅入这淌浑水里!」
双菱不由得顿下脚步。
铁凝香见状,冷冷看着常青云。「你自己看着办。」
为了搞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他只能招手。「双菱,过来。」
「是。」再为难,她也要听主子的吩咐。
走向前,听着铁凝香的指挥,在某些点上,先做简单的缝制,而铁凝香则照着原本的构思,顺着布开始剪裁。
没一会,披挂在墨澈身上的布逐渐成形,等到铁凝香将剪子放下,一件改良式的锦袍已经完工。
常青云看傻了眼,就连墨澈也错愕不已,但他错愕的却不只是她的匠心巧手,而是越接近她,他越是发现她和「她」的相似点。
「我打算在成衣坊开幕时,用这点当噱头吸引人潮,还有,如果可以,我要办一场秀。」铁凝香说出自己的梦想。
每个服装设计师,都希望办场秀展现成果,尽管她现在设计的不是时装,但古装的设计更具挑战性。
「秀?」
「到时候再跟你说,眼前我要跟你说的是,墨澈是我的模特儿,我要他住在这里,你有异议吗?」
常青云瞪着双手环胸的她,觉得她的姿态很挑衅,说话的口吻很嚣张,不像在商量,反而像是在告知他。身为常家的当家,他应该杀杀她的威风,在下人面前挽回他二爷的威严,可是……
「可以,但入夜之后,他不可以进你房间。」为了常家大业,他退让一步,不过有但书。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呢?」
「尽量避免。」
「那么如果是在书房或是花厅里呢?」
「……下次再有这种况状,你至少要等到我在场。」他再退了一大步,可以了吧,别再啰唆了。
「可你接下来会很忙,没有时间在这里盯梢。」
「如果我很忙,就由你作主。」如果他可以忙到连家都回不来,他也甘愿啦。
「一言既出——」铁凝香喊着,朝他伸出手。
常青云啧了声。上次她央求去布坊时,也是这么做的,他已经不太想提醒她行事要矜持,也朝她伸出手,道:「驷马难追!」话落,却没握到她的手,她的手先一步被人拦截。
铁凝香怔怔地看着握住她手的墨澈。「你……」
墨澈不禁微愣,赶紧放开了手。
他怎会做出这动作?尽管她连这习惯都和「她」极为相似,他也不该做出违背礼教的行为。
「算了,已经很晚了,各自回房歇息。」常青云喊着。
寿儿和双菱赶紧收拾着桌面,而骆伟早已气得早一步离去。
而墨澈,则在常青云紧盯的状况下,离开了房间。
待所有人都离去,寿儿伺候她上床睡觉,她却辗转反侧。
手心,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热度。
闭上眼,她看见的是他伤痕密布的背,心里有很多疑问,很想问他为何叛国,却又怕太失礼。
可是,一个为国征战,身上拥有无数伤痕勋章的男人,又怎会轻易叛国?她真想知道答案,等到他们再熟识一些时,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告诉她?
一早,贵客来访。
「大夫人、大夫人,不好了。」
一早用过早膳,正在房里画设计图的铁凝香,远远便听到贴身丫鬟杀鸡般的吼着,她慢条斯理的倒了杯茶,等寿儿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面前,二话不说地把茶递给她。
寿儿受宠若惊,却不敢真的把茶接过手,喘了喘之后,才赶紧道:「大夫人,禹亲王过府拜访,二爷正在大厅接待呢。」
铁凝香微扬起眉,晃着茶杯。「我手酸了。」
寿儿诚惶诚恐地接过茶杯,腼腆道:「多谢大夫人。」
「不客气,倒是你说的禹亲王,是什么人物?」她抓着毛笔,继续完成自己一早起床冒出的灵感。
本来想找双菱研究如何打版,可惜一早就找不到人,她只好提笔设计,省得满脑子都被墨澈那漂亮的身体给占据。
「禹亲王是当今皇上的弟弟。」
铁凝香扬起眉,搁下笔。「他是二爷的朋友?」怪了,常青云要是有这么显贵的朋友,怎会在商场上吃不开。
「当然不是。」
「不然,这么高贵的人到咱们府里做什么?」
「禹亲王想要买回墨澈将军,正在大厅和二爷议价,墨澈也在场呢。」
「咦?」铁凝香蓦地站起身。「我去瞧瞧。」
「大夫人,有访客在,二爷没吩咐,女眷是不能进大厅的。」寿儿赶紧阻止。这回是非挡不可,因为作客的可是禹亲王,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就难排解了。
「我躲在外头看,总可以吧。」她没好气地说。
去,是一定要去,人是她带回府里的,她就有责任,况且她因为墨澈而产生不少灵感,要是在这当头把他给转卖出去,她就亏了,不过要是对方能够善待他,也不是不能商量。
等到她来到大厅,便瞧见弟妹站在厅门边,朝里偷觑着。
「瑞英。」她喊道。
屈瑞英吓了跳,回头看她。「大嫂,怎么你也来了?」她压低声嗓问,顺便拉着她往后退上几步,以免打扰了厅里的对谈。
「你都来了,我能不来吗?」铁凝香顺应地退上几步,轻柔地挽起她的手问:「身子好点了没?」
打从上街买下墨澈那天之后,这弟妹就在房里躺着,她一直想去探望她,可惜事多,便这么耽搁了下来。
「多谢大嫂关心,我好多了。」屈瑞英也跟着笑脸以对。
等她相公把墨澈高价卖出去,相信她的病会立刻消失。
「里头的情况如何?」
「我刚刚听到禹亲王愿意以两百两将墨澈买回。」说时,她的唇角不自觉得上扬,就连眼睛都无法控制地被笑意占领。
两百两呀……也不过是几天光景,就能净赚一百两,天底下哪有这么迷人的买卖?
「喔?可是,他既然是皇上的弟弟,就不怕这么做扰了皇上整墨澈的兴致吗?况且他若有心要买,应该在拍卖那天就出手,怎会等到现在?」就是因为觉得不合理,她才想要一探究竟。
「其实那天在拍卖广场跟你竞价的那个人,就是禹亲王府里的总管,因为当时禹亲王人不在京城,所以派了总管前去,可谁知道大嫂开了天价,那总管不敢自作主张,才让大嫂将人买下,直到昨日禹亲王回到京城,知晓这件事,一早就过府请求。」屈瑞英将自己听到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转述。
请求耶,对方可是高高在上的禹亲王尉迟御,竟纡降贵地对她相公请求,这说出去多长脸。
「是喔,可是皇上不会怪罪他吗?」
「不会,毕竟禹亲王是皇上的弟弟,而墨澈又是禹亲王的表哥,禹亲王帮墨澈一把也是人之常情,说不定他日,墨澈又能够重回朝堂,咱们不应该挡着人家的前程,对不?」屈瑞英分析得头头是道,就怕做事不按牌理出牌的大嫂从中作梗,那事情可就糟了。
就卖禹亲王一个面子,又能多赚一百两,他日墨澈飞黄腾达,说不定还会提携他们一把,这十全十美的好事,岂能往外推。
「那墨澈怎么说?」
「他有可能会说不吗?毕竟禹亲王可是让他重回朝堂的最佳跳板,他没道理不要。」
像是颇认同她的说法,铁凝香点点头。「那好,我去瞧瞧。」
「大嫂。」屈瑞英一脸惊恐的抓住她,就怕她一出场,自己刚刚在脑海中画好的大饼会瞬间落空。
「墨澈是我买回来的,就算要转卖,也得先让我看看买主吧。」瞧弟妹的脸色刷白,她突然笑出声。「瑞英,你别这么夸张,我不会搞砸的,你放心。」
真是的,脸色差成这样,要是待会得回房躺个几天,常青云岂不是要恨她了?
「可是,没有我相公传唤,女眷……」
「问题是,我才是大房的主子呀。」什么女眷不能上大厅?在她的认知里,没有这种道理。
所以,她毫不犹豫且动作飞快地闪过屈瑞英的捕捉、避开寿儿的擒拿,恣态娉婷地跨过门槛。
顿时,大厅里的三个男人,目光一致地投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