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阳自窗棂透进,映在凤冠上发出亮眼的银光,坐在椅上的孟海心怔怔地看着那抹光,一动也不动。
整夜的沉淀,换来的不是认命的释怀,而是身心俱疲。
她根本没办法睡,怕身旁的人会突然醒来,她的心神一直紧绷着,只要一点点动静都让她犹如惊弓之鸟。幸好他一夜熟睡,早上清醒后就安静地坐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沙包,对她完全视若无睹。
见他不理她,孟海心就悄悄地退坐到一旁的座椅,她只敢摘下凤冠,嫁衣仍穿在身上。她不晓得他懂得多少,更不可能主动探问,她只希望他可以永远都不会发现她的存在,也不要记起任何有关圆房的事。
不能一直坐在这儿,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要换装、要梳洗、要向长辈奉茶……
纷杂的思绪在脑子里转,但她依然坐在原位,怔怔地看着灿亮的凤冠出神。
她好累,她好想能就这么坐着,什么都不要去面对……
咿呀一声,门突然被推开,昨天那两名婢女走进,一看到里面的状况,互使眼色,纷纷掩嘴窃笑。
孟海心先是怔愣了下,随即尴尬地红了脸。看得出她们早就将主子的洞房花烛夜当成笑话在谈论,而她仍穿在身上的嫁衣正好说明了一切。
「伯临少爷,起来了,迟了大老爷会骂人的!」其中一名婢女走到榻前,直接伸手拉他下榻。
「你要自己来还是我帮你?」另一个则是问她。
两名婢女来得太突然,加上她因缺乏睡眠神智有些昏沉,孟海心直至此时才觉得有些不对——不管是直接推门而入或是取笑主子私事,都不是奴婢该有的行为,而且她们的言词间也丝毫不见恭谨。
「好的,劳烦你。」但才刚嫁进门,对于樊家的规矩并不熟悉,也怕是自己的误会,她没说什么,随着指引到镜台前落坐。
服侍她的婢女动作很粗鲁,好几次都扯痛她的头皮,孟海心都隐忍下来,而这段期间身后樊伯临的反抗和婢女的斥喝声乱成一片,让她心头的疑惑越渐扩大。
「好了。」不一会儿,婢女收手,转身去帮同伴。
看到镜中的自己,孟海心傻住。婢女只随便帮她点上胭脂,发髻也是简单盘起,甚至还有些遗漏的发丝在颈际飘摇。
直至此时,她已确定不是她多心,她们不但没将她这个新进门的少夫人放在 眼里,对待樊伯临的态度更是完全失了尊重,她们明显的不耐喝轻蔑简直像是在喝骂小猫小狗。
如此富有的樊家怎能纵容奴婢这么没有规矩?
「先把他的沙包拿走,不这样他不会乖乖听话。给我,啧!」随着那名婢女的加入,战局更形火爆。
从镜中看到那两人对樊伯临又拉又骂的景象,孟海心好想出声阻止,但忆起自己的身分和婢女对她的态度,她踌躇了。才刚嫁进门的她都自身难保了,她还想帮谁?她只能强迫自己充耳不闻,默默地将发髻打散重盘。
好不容易终于换完装、打理好,一名婢女离开,另一名婢女则是带着很不开心的樊伯临和她准备前往大厅。
穿过一座又一座的院落,广阔的占地让孟海心惊讶不已。
昨天太紧张加上红绢覆脸,她不晓得自己走了多少路,直至现在亲眼所见,除了震惊,恍若无边无际的大宅院也给她一种无法得见外头天地的错觉。
经过一道拱门,伫立前方的顺长身影让她不禁顿住了脚步——
樊仲遇站在那儿,双手负在身后,沉敛温雅的脸上让人读不出思绪,察觉到他们的接近,视线不疾不徐地朝他们的方向睇来。
孟海心慌忙低下头。她知道今后见到他的机会太多太多了,但她现在还没做好准备,她甚至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对他。
「二少爷。」原本还对樊伯临唠叨骂着的婢女一看到他,态度立刻转为恭敬。
「下去吧。」樊仲遇淡道,对后方的孟海心视而不见,带着兄长迳自往大厅的方向走去。
他的无视让孟海心心口阵阵绞拧。新婚翌日该去向长辈奉茶,此事虽然与他无关,但不论是放心不下兄长,抑或是监视她是否会藉机闹事,看到他逅在这儿,她并不会感到惊讶。
只是,他怎能只顾他的兄弟却对她的处境袖手旁观?她对樊家的成员一无所知,对于会见到哪些尊长更是毫无头绪,就算娶她的人不是他,他这个始作俑者也该尽点责任,而不是对她视若无睹。
这一刻原该是夫婿在她耳旁细细叮咛,柔声安抚着她的不安,但这个画面永远都不会实现了……强涌而上的酸楚在心口泛开,孟海心紧紧咬唇,不让心痛化为哽咽。
一路上还在吵吵闹闹的樊伯临一看到他就安静下来,两人并肩走在前方,差异立现——
樊仲遇较高,肩膀宽阔而不过分魁梧,挺拔的身形透着慑人的气势;而身为兄长的樊伯临矮了他约半个头,背影斯文,让人很难把他蹲在地上玩耍的模样联想在一起。
樊仲遇不需回头,也可以从那细微的脚步声听出她正安静地跟在身后。
看似没正眼看过她的他,其实已将她憔悴的神情整个敛进眼里。他要自己别去顾虑她的存在,也刻意不往她的方向看去。
她是不是一夜无眠、是不是受尽恐惧折磨,这些都与他无关,他给过她选择的机会,是她自己决定留下。
问题是,那真是选择吗?察觉到拘抑的心思终究还是偏移了,甚至还带着点自责的意味,樊仲遇不悦地眯起眼,睨向已近在眼前的厅堂。
那儿有一整群的豺狼虎豹在等着他,他专心应付都来不及了,还分神去想她的事做什么?她既然选择了牺牲,再苦她都得甘之如饴!
樊仲遇绷紧下颚,将所有的思绪完全摒除,须臾,那张面容已沉敛到看不出任何异状,原本宽阔沉徐的步幅收敛了,肩背也不再那么挺直。
所有的变化都微小到让人察觉不出,却奇异地将他傲然自信的气势全然改变。
「抱歉,我们来迟了,因为有些事情耽搁了点时间。」踏进厅堂时,他已成了一个谨慎有礼、却仍掩饰不了心中忐忑的男人。
孟海心无暇注意到他的改变,因为一进大厅,出乎意料之外的庞大阵仗让她倒抽一口气——
偌大的厅堂两旁各有双排座位,坐在椅上的有老有少,而那些座椅后头还站满了人,总数至少有二、三十人。
充满谈话声的大厅因他们的到来而静默下来,而后又因交头接耳的细微声响转为嘈杂,每一张表情不是诡笑就是像准备要看好戏,那一双双朝他们射来的眼也不见丝毫善意。
孟海心不禁顿住了步子,等到发现厅堂里全是男人,紧张和害怕更是完全覆盖了心头。她还以为只是向公婆及几位重要的尊长奉茶而已,但这场面几乎是将整个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
「大哥、大嫂,请到这儿。」樊仲遇示意他们前进,而后朝向一旁的奴婢吩咐道:「去请大老爷过来。」
面对他那张温和有礼的俊容,孟海心傻住。
虽不到笑脸迎人的地步,但和他刚刚连看她都像是会污了眼的态度,如今的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和蔼可亲,要不是一路跟着他进来,她真会忍不住以为他有个孪生兄弟了。
她很想找出原因,但这状况却容不得她盯着他看,孟海心只好忍住满腔的困惑,接受指引站到厅堂中央,垂首静候。
自从他们进来,周遭的窃窃私语一直没停过,还不时传来讪笑,全都明显针对他们而来,这种气氛让孟海心感觉很不舒服。
身旁的樊伯临似乎也感受到那股诡谲,挂在嘴边的沙包口诀收敛成了咕哝,相形之下,这原本让她难以接受的奇怪行径,此时反倒带来一种心安的熟悉感。
「仲遇啊,不是我这个做叔叔的要说……」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一个中年男人率先开口。「想延续香火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伯临傻成这样,你想他还懂得那档子事吗?」
虽然那人并不是对她说话,但仍然让孟海心觉得很难堪。就算樊伯临听不懂这些,这种事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讨论,更何况她也在场,身为长辈的人怎能连这种基本的礼节都不顾?
「回禀二叔,仲遇主要是想为大哥找个伴,其他的倒没多想。」退到一旁落坐的樊仲遇神色有些僵硬,对于那番嘲讽仍能平心静气地回话。
「少来了,你的如意算盘大家可是很清楚。」另一个年轻男子直接拆了他的台,说得更是露骨。「伯临堂兄是大房长子,只要能生个带把的,比你这个次子生上十个还有用,反正脑袋傻了,那话儿应该还能用,为了确保大房的地位,当然得试他一试喽!」
樊仲遇置于膝上的拳握紧,像是在隐忍什么,过了片刻他才又开口:「如果可以有后,自是再好不过,也算是完成了先父遗愿。」
「你们别这样,大房也算是风光过,现在却沦落到比我们这些旁支还不如,也难怪仲遇会无所不用其极了。」又有一名老者开口,听似好意解围的言语市集上却是在落井下石。
他们真实亲戚吗?讲话怎会如此地尖酸刻薄?孟海心惊讶不已,然而最让她震惊的是他的反应。
她以为他会愤怒地驳斥回去,或是不卑不亢地将对方反击得哑口无言,但他却是这么沉默了,连再试着缓和或辩解都没有,任由其他人又说出更多夹枪带棒的话,衬上樊伯临那断断续续的沙包口诀,更是成了可笑的讽刺。
这是爹爹口中那精明干练的樊二当家吗?就算再怎么难敌众口,就算他的心机被人揭穿,他也不该就这么束手无策啊……
她偷偷朝他的方向睇去,不敢看得太明显的她只看得到他置于膝上的手正紧握成拳,那力道仿佛握在她的心上,让她不知该为知己被当成争权的工具而生气,还是该为他被攻到无力反抗而难过。
「你那些无谓的心思若能用在正轨上,我自然会重用你。」一道苍劲的声音自门口传来,随着迅捷的脚步,来人已走过孟海心身边。「可偏偏你的所作所为都让我失望透顶!」
四周变得悄然无声,就连樊伯临也完全噤口,这些变化都说明了来人的威严及地位,孟海心还来不及反应,沉喝声已在前方响起——
「你,抬起头来。」
孟海心强忍紧张抬头,看到一名发须皆白的严厉老者坐在上位,锐利的视线在她脸上绕了圈,眉头拧起。
「你经商的手腕有待磨练不说,怎么连挑个人都挑成这样?」老者直接对樊仲遇骂。「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软弱女人持得起大房吗?你真存心把大房搞垮不成?」夹杂鄙夷和轻蔑的话毫不留情地朝孟海心扑来,她忍住不让受伤的表情显露出来。她很清楚这桩婚事是樊家纡尊降贵,但他们从头至尾不将她当人看的态度真的很伤人。
「是。」樊仲遇默默接受斥责,对于能力受到质疑并没有做任何反驳。
「伯临没出事之前,你们大房的表现一直让我很满意,结果呢?伯临痴了,你也一再让我失望,整个大房就这么一蹶不振,传出去还像话吗?!」老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看见他被痛骂,在场所有的人无不暗喜在心。不过敌人不只一个,把握机会将他人也顺带踩上一脚才叫高招。
「爹,您消消火,仲遇前些日子才帮了老三,也算功劳一件了。」方才被樊仲遇唤作二叔的男人插嘴。
「你没事提整个干么?你手上的布庄前几天才弄砸了一笔交易,要不要顺道把这损失也一并禀报?」另一个中年男人脸色一变,立刻反击回去。
「别吵了!」老者斥喝,见两人安静下来,凌厉的视线又射向樊仲遇。「你以为你真有功吗?买来的货价格比平常足足贵了一倍,救了急,却是白忙一场、好不利润,这只更证明了你的无能!」
「是。」樊仲遇依然没有反驳,只是恭敬回答。
那温驯的反应却让老者更生气。
「我不管你替伯临找来媳妇是为了什么,我从以前就说得很清楚,想要继承家产全靠实力,有了你爹的例子,我想你应该比任何人还清楚,要是子孙不成材,管他是大房还是长孙都别想从我手中接过一个子儿!」伟岸的身子几不可见地一震,只须臾,樊仲遇已用垂首掩饰了过去,更没让人发现他眼中熊熊的怒火。
「是。」哑声低应的模样看在众人眼里,反倒像是被教训得无话可说。
「你们都好自为之吧!」老者起身,丢下这一大群人直接离开。
以为樊仲遇被骂到垂头丧气,不少人都露出微笑,暗暗在心里将这名对手删去。大房已不足为惧,就算再怎么搞小计谋也只是白费心力罢了!
「要是当初三房那件事你没强出头,交给我们来处理,至少也不会血本无归。想表现是好事,但也要懂得量力而为,不然樊家再怎么有钱,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啊!」坐在上位右侧的一名老者嗤笑站起,带着身后五个儿孙离去。
「可惜一个人的才能有限,再怎么努力也难挽颓势,我看你还是求求老天爷,看能不能早日让伯临有后还比较实际,只不过……」另一名中年男人也跟着起身,话没说全,但话里的意思不言已明。「哈哈哈哈——」他大笑着走出厅堂,身后又是几个小辈跟着离开。
就这样,没人给予安慰,扔来的全是明嘲暗讽的言语,不一会儿,刚刚还是满满人潮的大厅已走得剩下他们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