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新娘子坐这儿,快,交杯酒准备好,可别误了时辰……」孟海心坐在榻沿,听着喜婆的忙碌张罗及房里的走动人声,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好不真实。
知道婚事确定之后,她的心就一直悬着,怕某天一睁开眼,会发现这全是场梦?
他觉得她匹配得上他吗?不觉得她太平凡吗?她那时并不像个大家闺秀啊,他这么俊逸出众的人怎么可能会对她倾心?
只要想到他很有可能是对自己怀有好感的,她的心就跳得好快好快。
她想向爹爹问个清楚,别再自行臆测弄得心烦意乱,但可能是婚期订得太近,爹娘忙到连和她好好坐着聊上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日子就这么过去,直到现在都已拜了堂,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成为他的妻子。
他在房里吗?还是仍在喜筵上接受客人的恭贺?忆起自己很可能正被他注视着,即使镇日的疲累已让孟海心快撑不住,她仍勉强坐直,希望能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在他眼前。
拜别父母的泪眼涟涟,在踏进了樊家大门后,化成了无助和不安,她慌得不知所措,全靠喜婆的搀扶和指引才能顺利完成整个仪式。
而当进了新房,等着挑起红绢的这一刻,紧紧揪住心口的不只是忐忑,还有更多的期待和娇羞。
他会用什么表情为她除去红绢?那张偏冷的俊容会为她展露温柔吗?她不自觉地握紧隐于袖下的手,冰冷的指尖仿佛在等待良人将之包覆在执握中,宠爱地给予温暖。
「新郎倌请过来,准备挑盖……」喜婆的话被东西落地的清脆声给打断,周围陷入短暂的沉默,喜婆又再次开口:「哎呀,这碧玉秤是用来挑盖头的,不是拿来玩的,新郎倌拿好,别再摔下去喽。」
感觉有人靠近,过于紧张的孟海心没发现那段小意外,更没发现喜婆的尴尬哄笑不像在对一个成年男子说话,她只忙着抑住越来越快的心跳,不知该羞怯 敛目还是要大胆地迎视这一刻。
突然有样食物击中她的胸口,生气的大嚷随即在身旁爆开——
「不要这个,我要我的沙包!沙包还我、还我啦……」那下撞击并不是很重,却让孟海心整个身子僵直。瞥见滚落脚边的碧玉秤,一股冰寒沿着她的背脊窜起。为什么新房里会有别的男人?喜婆要新郎倌挑起红绡,但为什么拿着碧玉秤的人不是他?
「伯临少爷别闹,再这样我沙包不还你喽!」别的婢女的声音插了进来。
伯临?这人是谁?这个疑问才刚浮现,她头上的红绢已被用力扯掉。
红绢勾到了凤冠,连带扯得她头皮发疼,她却恍若未觉。因为眼前所见震得她脑海一片空白——
有个男人把刚扯掉的红绢往地上一扔,忙着朝婢女扑去。
「拿掉了啦,还我!」抢过沙包,他立刻蹲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玩了起来。「一呀一放鸡,二呀二放鸭——」
最教孟海心毛骨悚然的,不是看到一个大男人做出和外表这么不相衬的幼稚言行,而是他身上竟穿着属于新郎倌的喜服!
心头恐惧成了眼前无法错认的事实,孟海心骇然站起,下意识地后退。
「别怕别怕,新郎倌只是一时失手,我们赶快把交杯酒喝了喔!」察觉到她的退却,喜婆赶紧拉住她,脸上堆满了安抚的笑。
「不,你们弄错了……」喜婆的执握更吓坏了她,孟海心慌乱地环顾四周,盼望能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但在这个喜红泛滥的新房里,她找不到她的存在。
樊仲遇人呢?他应该在这里的,他才是新郎倌啊!
泪模糊了视线,她拼命挣扎着想把手抽回。
「都拜了堂,哪有什么弄不弄错啊?」完全失控的状况让喜婆也没了耐性,使尽力气硬要将她拉回榻边。「快回来,赶快把交杯酒喝一喝!」
拜堂?和她拜堂的是这个人?!残存的自持被毁得荡然无存,强烈的惊骇瞬间席卷了孟海心。
「不、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她不嫁了,不管是谁她都不嫁了,让她 回家,她要回家……她疯狂扯动自己的手,即使被抓出血痕也无暇顾及。
「喂,你们的少夫人呐,还不来帮忙?」喜婆气急败坏地朝婢女喊着,却不小心被她从手中挣脱。「欸、欸,快回来——」那声喝止只让她逃得更急,腿软了、不停颤抖的身子没了力气,孟海心仍踉跄地直往门口冲去,一心只想逃离这场恶梦。
就在她即将抵达门边,原本关阖的门突然打开。
看到那张记忆中的面容出现眼前,倏然泛开的心安让她几乎站不住脚,然而对上那双冷冽至极的眸子,她才刚平稳的心又瞬间坠到谷底——
樊仲遇的视线并未在她脸上多做停留,甚至是直接扫过她,迅速掠向房中,看到这一片人仰马翻的情景时,俊傲的脸上找不到丝毫的诧异,仿佛这一切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不该是这种眼神,不该是这么了然于心的冷静……孟海心僵在 原地,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
瞥见来人,喜婆赶紧上前解释。「这不干老身的事啊,她突然中了邪似地说她不嫁,不是我没尽到职责……」
「出去。」樊仲遇打断喜婆的话,虽未看向孟海心,但矗立在她面前的举动其实都是不着痕迹地挡住她的去路。「所有人,都出去。」
获得赦免,早就希望能结束的喜婆马上开溜;剩下的两个婢女面面相觑,又看向坐在地上玩得开心的樊伯临,不晓得该不该一并带走。
「有听过洞房花烛夜却少了新郎倌的吗?」樊仲遇讥诮道。
两名婢女呐呐应是,赶紧丢下主子逃离。
洞房花烛夜?孟海心脸一白,慌忙朝房门冲去,想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离开这儿。
「你能去哪里?」樊仲遇不阻止,只是淡淡开口。
那句话提醒了她的处境,几已碰触到门板的手瑟缩地收了回来。若没有人帮忙,她是不可能逃出这座大宅的……
孟海心闭眼,忍住崩溃痛哭的冲动,强迫自己回头看他。
「让我回家,这都是误会,我们以为要娶我的人是……是你,求求你,让我回去……」想到这些日子的期待和羞赧,她不禁哽咽。
爹一定也和她一样误会了,他应该能谅解吧?他们……他们只是期待太深了……
樊仲遇眸色转深,表情仍是一片冷然。果然如他所料,懦弱的孟老头连亲自面对罪过的担当都没有,瞒她瞒到最后一刻,将这残酷的事实留给她一个人承担。
「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无知吗?」此话一出,樊仲遇立刻看到那张丽容变得惨无血色,但他仍继续残忍地说道:「我在提亲时表明得很清楚,你爹知道你要嫁的是我大哥樊伯临,一个比五岁小儿还要麻烦的傻子!」
「你骗人,我爹不会这样对我!」孟海心捣住耳朵,不愿相信他所说的话。
「不想嫁尽管离开。」不再看她,樊仲遇往里走去,将坐在地上的兄长扶起。
「当孟记关门大吉之后,你有一辈子的时间足够去悔恨。」纵使心里还存有一丝丝的希望,也被这段话给完全摧毁。孟海心怔愕地放下手,看着他的水眸盈满了不可置信。
「你用这条件逼迫我爹?」她颤着声问。
难怪爹会答应,孟记一关门,苦的不只是她们家,还有铺子里十来名伙计的生计也会受到牵累。「你怎么能?」
樊仲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迳自为兄长除去繁复的喜服,安置他上榻躺下后,才回过身面对她。
「有什么不能?」俊薄的唇勾起,幽冷的眸中却一点笑意也无。「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然樊少夫人这个位置轮得到你来坐吗?」
望着那张无情的面容,孟海心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必须倚靠身后的门才能站立。
原来那日在园中相遇,对他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义,明明理智一直在提醒她,如此俊逸的他不可能会看上她这种平凡女子,她却被欣喜给冲昏了头,愚傻地作着美梦,期待红绢被揭的这一刻。
怎么能?他可以看不上她,但他怎么能如此狠心将她推入地狱?
她想哭,想对这不公的遭遇忿恨尖叫,可她却动不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任由心痛将她啃蚀得体无完肤。
樊仲遇笔直迎视她的目光,要自己对她眼里的伤痛欲绝视若无睹,做到无动于衷的冷狠境地。他们无法回头了,要做就做到底,现在收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上榻去。」他沉声道。
孟海心猛然一震,水眸惊惶瞠大。
「不、不要……求求你……」她拼命摇头,盈眶的泪就快落下。
别这么狠,逼她嫁给他人已经够了,给她一些喘息的余地吧,至少不要今晚,她做不来和那人同床共枕,她没办法!
「四相叠、五搭胸……我的沙包……」躺在榻上的樊伯临已快睡着了,口中还在念念有辞。
瞥了兄长一眼,樊仲遇缓步朝她走来。
「你可以选择被绑或是自己上去,不然就滚回孟家。」语调虽轻,话里的冷硬及狠绝却不容错认。
随着他的靠近,孟海心完全无法动弹,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猛兽盯上的猎物,逃不了;也没办法逃。
她有选择的余地吗?她一离开,等于是用整个孟记陪葬,只是……他怎能这么狠?若一开始就没打算娶她,那日又何必那样地撩拨她,让她迷失到忘了自知之明?
才刚体会到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思思念念、牵牵挂挂,却又被同一个人教会心痛的感觉,她好恨,恨他的残酷,也好恨如此天真的自己!
「别碰我,我自己……」哽咽冲上喉头,孟海心硬是将它咽回,深吸口气。
「我自己走。」
她凝聚所剩无几的力量,挺直背脊朝床榻走去,每走一步,心就痛得像被人狠刺一刀,但她用尽所有的意志不许眼泪掉下。
她已经够可悲了,她不要再在他面前示弱。
孟海心木然地坐上榻沿,不看他伤她至极的脸,也不看那已经倒卧榻上呼呼大睡的「相公」,就这么僵直地坐着,强撑着不让自己崩溃。
从她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中,樊仲遇看出她已不会再试图逃脱,但这场胜利不但没有带给他丝毫喜悦,反而是挥之不去的沉窒梗塞了整个心口。
他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感到开心,这只不过是起头,等之后开始采收成功的果实再来欣喜也还不迟。他为自己的反应,迅速地找了理由,不愿去深思真正原因。
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这颗棋子所要改变的整个战局。他不断地告诉自己。
「大哥就麻烦你照顾了,大嫂。」抛下这句话,樊仲遇离开。
那声称呼将她所有的努力全数击溃,门一关上,孟海心再也无法撑持,蒙面失声痛苦。
「吵死了!」睡梦中的樊伯临咕哝一句,翻进更里面的位置。
孟海心吓得停住了哭泣,直到确定他再度沉沉睡去,松了口气的同时,抑不住的泪又潸然而下,她紧紧捣唇不敢哭出声,怕又惊扰了他。
天,保佑他今晚别再醒来了,她没办法承受更多的打击了……
明知躲过了今晚,仍有无穷无尽的每一晚在等着她,但她只能无助地缩在榻边,自欺欺人地祈求这一刻不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