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户部街一路赶回府,祺申归心似箭,只想马上换掉一身宫服,尽快前往临安居,却没料到才踏进隆恰轩,便见福晋在此等候。
「都下去吧,待会儿我自个儿回去。」福晋向随侍们命令道,以防隔墙有耳。
遣退了下人,正厅之内只剩他们母子二人。
「申儿,你似乎忘了额娘还在等你的答覆。」
「我的确忘了。」一口就承认了从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他更不掩饰脸上那抹不耐之色。
「不打紧,我亲自前来,就是要提醒提醒你。」福晋挑高细眉,杏眼含蕴愠意。「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纳侧室?」
「准备什么时候?」祺申好笑地反问。「额娘,我可没答应过任何事。」
「你明知道你那个不长进的阿哥又传来喜讯了,你就不能争气点儿吗?」
「他的事与我无关,别拿来跟我混为一谈。」
「与你无关?地位快不保了你知不知道?」福晋气恼不已。
老王爷和祺康的父子关系向来恶劣,但自从有了嫡孙晋德后,他们的关系因此而变好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尚无子嗣的祺申自然教双亲不满了。
「阿哥又为王府添孙,这是喜事,何必把事情想得这般复杂?」面对福晋的怒颜,他只撇唇一笑。「况且,那天我瞧您和阿玛高兴得——」
「又不是我儿子,我高兴什么了?」有点失控地怒喊,福晋拧起的眉问尽是愤恨。「你阿玛一听见淳颐怀上了第二胎,马上乐得跟什么似的,我这个当元配的,能不跟着笑吗?」说到这里,她完全失控了,脸上只剩一片狰狞。
「既然清楚自己的身分,就该明白陪笑是您的分内事,这会儿跑来我这儿发脾气又算什么意思?」他口气冷淡,尽管是自己的亲额娘,也受不了她的伪善。
福晋冷笑。「你倒回去问淳临可把她的身分弄清楚了不?成亲快一年了,半颗蛋也没下过!」
「额娘!」拧眉低吼,他无法容忍她对淳临的恶意中伤。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事儿!她从未宣召过你,压根儿无心当你的妻子!你也不必顾忌她是最得皇宠的公主,她既是无心,你再娶十个她都不会有意见!」
宗室的女儿是金枝玉叶,即便嫁人了也不改娇贵,若非得到女方的宣召,夫妻二人不得同房——祺申没忘掉这个规矩。
一开始,他们本就对这桩婚事无心,宣召的问题怪不了淳临,尽管如今他想让这段婚姻变得名实相符,也非光凭他一句话就说了算的事。
他想要她,却更想得到她的心,因此,他不急着揭露企图心,反倒耐心地逐步亲近她,也让她慢慢习惯他渐趋亲昵的举动,并适应他愈加靠近她的距离。
他爱她,只想加倍珍惜她,不想因一时欲望或冲动搞砸了一切。
他要她主动摒弃搁在心中的赫穆,心悦诚服地成为他的人。
然而,福晋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纠葛,看他沈默不语,她脸色越发难看。
「你该不会还念着那个娘子吧?」
福晋的问话,直教隐身帘后的人儿咬紧了下唇。
「淳颐说到底也算是你的半个媳妇,你嘴巴一定要这么恶毒?」他冷冷地道,看不过淳颐平白无故地被侮蔑。
他生气了吗?淳临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却从他冰冷的语音中,感受到他隐然的怒意……
面对同样伤人的言语,祺申护着她的心情明显比护着淳颐的激动许多——她还是不够冷静,混乱的心绪只剩惆然时,她忽略了他语中鲜明的轻重之别。
「罢,我不跟你讨论这些。」她皱眉,不忘把话拽回正轨。「反正纳侧室的事你非答应不可。」
「这算是逼婚了?」眯起眸,他脸色冷峻,口气强硬起来。「我也把话说清楚了,我绝不另娶侧室!」
福晋当场翻脸。「这是你违逆不了的父母之命!」
他扯出一抹毫无意义的笑痕,眸色冷沈。「额娘若是坚持,我的确无从反对,但我可以确切地告知你,到时候你只会看到台面上的漂亮!」
言下之意,就是即便他娶了个侧福晋回来,他也不会碰她!
「你——」不肖子!
「额娘,时候不早了,我先回房更衣,您请便吧。」无视她盛怒的容颜,也不跟她多废话半句,他站起了身,迳自转身离去。
*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会被转入内室的祺申碰个正着。
她比他早几步离去,当他们聊到淳颐的时候,她就待不下去了。
「窃听是件不道德的事呢……」低垂着脸儿,她喃喃自语。
骗谁呀?根本就是害怕听到他接下来有可能道出仍对淳颐念念不忘的字句……那时候,她根本就跟落荒而逃没两样。
心情真沮丧。
她叹了口气,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外头明明冷得教她打颤,可她却没有回去的打算,想到只要走进屋里就得对人扯开笑脸,她就觉得好累。
一路逛到潋园,她让自己困在梅林里,缓缓穿梭于丛丛梅树间,她无心亦无花可赏,美丽的双眸,只是失神地看着眼前纵横交错的冰枝雪哑……发呆。
「是和硕公主吗?」
陌生的嗓音划过耳际,她止住步伐,偏首一望,看见一名男子正向她步来。
「公子是?」她不认识他,也没见过他。
「那木都鲁·赫穆,恭请公主金安。」确定了她的身分,他马上打千儿请安。
淳临心中即时有了底,记得璟月曾提过这个人,是她马背上的劲敌,也是她最讨厌的男人。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公主可否为在下引路?」恭敬的请求自他唇间徐徐吐出,他炯亮的黑眸却紧盯着她,肆无忌惮地阅览眼前这张柔美芙颜。
她不像一般公主、格格,眉目问缺了那分专属旗人的傲慢,却多了分南方女子独有的婉约风韵,似水恬淡却又不失俏丽,是教人忍不住上前好生疼爱一番的美人儿。
得此佳人,那个祺申大抵是上辈子烧了好香吧?赫穆在心底嗤了声。
她看了看他左右无人,不禁疑惑他进府时,怎没半个下人侍奉引路?
「引路的小厮被王爷召去办急事,我本以为自己会认得路,但可能太久没造访王府了,因此……」他尴尬地笑了,轻眯的俊眸掩盖了里头深沈的城府。
纵然觉得不大妥当,可他的表情恼丧又无助得太诚恳,实在教人狠不下心拒绝,淳临唯有点头,问道:「你准备到哪儿去?」
「隆明轩。」
她点点头,并迈步走出梅林,无声地为他引路。
「听闻,公主跟璟月格格的感情极为要好,你们如此熟稔,想必公主定然知晓璟月看上了哪家阿哥,对吧?」
淳临蹙起了眉,脚下步履未停,开始后悔自己对他的热心相助了。
「公主,在下手上正巧有支簪子,若为您簪上,不知旁人看了作何感想?」
蓦地停下脚步,她转身看着一直恭敬尾随的男人。「你在威胁我?」她以为这男人会因为她和璟月的交情而巴结她,谁知,这么快就在她面前撕破脸?
「公主果然是聪明人。」他赞扬着,看似无害的笑颜底下却暗藏狠劲。
「看来,并非没有小厮为你引路,是你自己故意要走失道的吧?」
他只是扬唇,冷冷微笑。
她抿唇,知道自己被设计了。
「公主,我只要一个名字,请别为难在下。」否则,她只会为难到她自己。
「我没有你要的名字,请回吧。」她瞥了他一眼,转头就走,却被他一个箭步抢上前,轻易挡住了她的去路。
「再走几步就会看到守门的,您真那么喜爱我的簪子,我就马上为您簪上。」
她开始明白月儿为何如此讨厌他了,他的确卑鄙得让人火大!
「冒犯公主是死罪。」她冷着嗓提醒。
「公主别忘了自己已为人妇,在下的命可没几两重,比不上您那高贵的名声——孰轻孰重,公主,请慎思。」噙着嗤笑,他寒声警告,誓要撬开她蚌似的嘴。
「你——」她气得咬牙。「让你知道了又如何?」
赫穆阴冷一笑,面目狰狞起来。「我会遣人打断他的狗腿,再挖掉他眼珠子剁了喂狗!」不容人置疑的笃定腔调,残暴得像已渗着血水一样腥臭可怖。
她倒抽口冷气,被他狠辣的手腕吓倒了,单纯如她,从未遇过这么可怕的人。
他忽地低笑起来,褪尽阴狠的脸庞恢复了最初的慈眉善目,变脸好比翻书的速度般教人傻眼。
「公主意下如何?」连话,也变回最初的恭维调调。
「你若敢造次,我绝不轻饶!」她强忍恐惧,他的话或许能吓破她的胆子,可同时也在警戒她绝不能泄漏半点风声。
「公主是聪明人,怎么老是在做着些傻事?」他叹了口气,满脸惋惜,漫不经心地解开了襟前绳索。「您会后悔的。」
语毕,她还未来得及了解他的种种言行,他已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用力抖了开来,再覆上她的肩头——他脸不红气不喘,一气呵成完成了引人侧目的行为。
出其不意的举动,杀她一个措手不及,她这才发现他手上根本没有簪子!
淳临气红了脸,尚未扬声斥喝,她身上多出来的大氅已被人使劲扯掉,突来的力道使她整个人向后踉臆,几乎摔倒的同时,她被狠狠拥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那木都鲁,赫穆恭请贝勒金安。」
及时响起的声音,堵住了她差点吐出的尖叫。
原来是申哥哥……知道背后有他的支撑,她绷紧的肩膀立时松懈下来,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他怀里。
「有劳贝勒。」接过祺申甩来的大氅,赫穆笑觑他额际暴跳的青筋。「告辞了。」把目光调回淳临脸上,赏心悦目之余,也顺道煽煽她夫君的妒火,一举两得。
留恋似的视线,直教横抱于她腰间的大掌掐握成拳。
「申哥哥……」满腔惊恐正要道出时,她回首,却看见他满布阴霾的脸庞。
他放开了她,深沈的眸直瞅她略带慌意的眼。「青绫说你去请安了,可我到额娘那边去的时候,她却说没看见过你。」
「我……青绫还没炖好补汤,我在潋园里等她……」她试着解释,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跑到隆恰轩去了,怕窃听一事露馅儿。
「等青绫?」他对她的回答嗤之以鼻。「能让你在太冷天出门的人,真不简单。」他讽道。她怕冷怕得要死,怎会肯待在外头等人?破谎言!
淳临不笨,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咬了咬唇,道:「我不认识那个人,刚才我一个人在梅林闲逛,然后遇见那个人没多久,你就出现了。」
「一个人在梅林闲逛?」他撇唇,嘴角勾出冷冷的笑痕。「说得好像梅林已开逼了梅花似的。」戏谑般的字句渗着一股酸劲。
她的话听在他耳里,无疑成了最蹩脚的谎言,谁会冒着寒冬天出外对着一列枯枝生出观赏的雅兴?更何况,她是那么畏冷的人。
假如现在是梅开的时节,他或许愿意相信她——可惜不是,他无法相信她。
解读出他脸上的不屑,她揪紧了裙摆。「申哥哥,我——」
「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打断她未完的话,他转身就走,一副听她多说一句都嫌烦的样子。
假如她对他只有一堆谎言,他不想听。
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疾走的步伐,他冷硬的脸色教她慌乱极了,她不死心地想上前解释清楚,奈何她个头娇小,比不上他的高大腿长,她得用跑的才能勉强跟上。
这是非常罕见的状况,他有哪回不是跟她手牵手地走在一起?如今,他却把她抛在后头,任她独自追随他负气的背影。
到达临安居后,祺申厉声吩咐枫依得看管好主子,别再让她独自出门,他凛冽的眼神和严肃的言辞吓得枫依直点首。
「申哥哥……」及时拉住他的手,她下让他就此离开,小脸满是惶然的焦虑。
掌上的冰冷教他皱眉,本能地想反握她的小手为其取暖,她却放开了他。
把他突然锁起的眉峰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一酸,以为他厌恶自己的触碰,赶紧把手抽回,深怕再惹他不悦。
「刚才……刚才那个人只是向我问路,他想到隆明轩去……」
暗自强抑的怒火又再窜上心头,面对她的一再辩释,他开始感到无力了。
「那个人,一直跟阿哥不对盘。」赫穆不可能跑到仇人的住处去吧?
她呆掉,知道隆明轩是祺康贝勒的住处,却不晓得赫穆与祺康不和……
直到他拂袖离去,她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干了欲盖弥彰的蠢事,她抚额呻吟,觉得头疼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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