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宇其实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当她不经意地瞥见那位男孩鬼鬼祟祟的跟踪花墨砚时,她早就预料到之后有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那男孩虽然留著一头艳红色的火焰发型,配他的脸庞却丝毫不突兀。他的容貌颇为精致,细长的眼型与深邃的双眼皮刻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挺直的鼻梁如山脉般阻隔在双眼之间,嘴唇有些薄。沫宇觉得那男孩笑起来应该很可爱,但他此时却满脸惊容地望著自己。
其实当沫宇开门后发现那位男孩在自己的家中时,她并不感到惊讶,反而对花墨砚的出现有些疑惑。沫宇的印象中,在下午的时间点,花墨砚应该不会出现在家中,除非她与其他人约会的地点就是这里……
此时,沫宇的想法和眼前画面的步调走向一致。她怔著,全身僵硬地呆站在门口,整个人像是石化一般,动也不能动。她眼睁睁地看著花墨砚的身影靠向那位红发男孩,男孩转头,两人的脸在她面前凑在一块。
沫宇不晓得他们究竟有没有亲到,她觉得自己此时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在亲吻未成年的男孩一样。就某种层面而言,事实似乎也是如此。虽然明白她不该对这种恋情有既定的成见,但感觉还是怪。
怪到有股厌恶的心情从她心里油然而生,莫名的,没有理由的。
沫宇突然有点想吐,眼前的景象开始四分五裂、扭曲变形,她的表情有说不出的怪异,如同他们放在桌上的浓稠饮料──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名男孩被花墨砚硬牵著,他频频往沫宇的方向转头,却屡次失败。她不懂为什么他这么努力地想看向这边,她的眉头眼睛鼻子此时紧皱在一起,像是打结的绳子一样松也松不开。当花墨砚将那男孩塞进她的房间后,门关上,沫宇才松了一口气。
犹如打了一场绵延几千年的战事一般,全身放松之后她突然站不稳,靠著墙跌在地上。两眼失焦地直愣愣望著前方,景象却一片模糊不清。沫宇用力地眨眨眼,眼前的世界才逐渐清晰,一点一滴恢复成她所认知熟悉的空间。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弯腰捡起刚刚她跌坐在地上时被她甩远的包包,像是醉酒的大叔,S型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关门、锁上。
她本能地将包包挥到身前,抵挡朝她飞扑过来的毛茸茸物体。
“你什么时候才学会不要飞扑过来?”沫宇哗啦哗啦地将饲料往盆子里面倒,“还有不要离我这么近。”她说完自己都觉得像是绕口令一样,不知该如何断句。
多多用吻部顶了顶沫宇蹲著的膝盖,抬头睁著一双如波霸粉圆般黑得发亮的眼睛,开心地摇著尾巴。沫宇将饲料盆推到它的面前,多多才低下头开始大快朵颐。
她将自己的身体陷入柔软的床垫中,让白色的棉被包裹住身躯,左右翻滚之后,像是一只巨型的蚕宝宝,向枕头的方向缓慢匍匐著。
匆忙之后的虚脱感,一阵倦意袭卷而上。
她的脑袋有些昏沉,顿时变成一团糨糊般黏腻浓稠的混沌物体。沫宇让自己脱离棉被的缠绕后下床,将书桌上的笔电掀开,将萤幕上方的镜头对著自己的床,打开录影功能。
她习惯睡觉时开著灯、让镜头面对著自己的床,有时会录影、有时不会。或许是一种安慰的心理作用,开著灯让她惊醒时能看清楚周遭,镜头的面对让她感觉像是有人在保护她,使她能安心入睡。虽然就另一种层面而言,镜头仿佛窥探,但她深知镜头不会半夜突然袭击她,因此她能安稳地一觉到天亮。这秘密沫宇没跟任何人说,就连蓝紫也不知道,更遑论是花墨砚。她不说不仅仅是因为难以启齿,主要的原因是这秘密是她夜晚的一切。如果分享了,就像是将自己的裸体摊开在大太阳底下,秘密分享了就不会是秘密。
──更何况这习惯是无法摊开在阳光下的。
沫宇眼皮沉重地爬上床,再度将自己裹回一只白绵绵的巨大蚕宝宝。筋疲力尽地阖上眼,在刺眼的白色灯光下让自己沉入暗黑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沫宇被一阵脚步声吵醒。她瞄了一眼时钟,上面的时针指到九,晚上九点左右。
她是浅眠的人,只要有一点声音便会使她从梦境中强迫拉回现实。她侧耳听著客厅传来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却有些沉重──是男生的脚步。
不用想,沫宇知道是谁。
她将白色棉被从自己身上拉开,破茧而出,跳下床后将门锁解开,小心地拉开门。
房间内明亮的光线顿时晕染了原本无色黑暗的客厅,提起脚步小心行走的人惊慌地看向沫宇。当他看清楚发现他的是谁时,尴尬的抿著上唇。
“嗨。”他认为应该要打声招呼,笑容有些僵硬。接下来要自我介绍比较好吧?他想。“我叫林雨烈。”
雨烈走向前,但沫宇立刻退后三步,“站在那里就好了。”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雨烈只觉得,有名字以后会比较好称呼,虽然他对于沫宇的反应没有多大的期待,有百分之八十的机会可能会让他遭受无语的沉默和白眼。
不出他所料,沉默开始弥漫在空气之间。
雨烈干笑著,还在思考著该如何打破凝结的气氛时,沫宇却开口,“她呢?”
“在房里,她说晚点再出去。”雨列指了指花墨砚的房间,回应道。
“嗯。”沫宇漫不经心地敷衍。雨烈看著似乎不知道能再跟沫宇说些什么,便走向玄关穿上鞋,他上班快迟到了。“那我走了,掰掰。”
当他起身,拉开铁门的门锁时,雨烈听到一丝细微的声音随著风拂上他的耳边,“李沫宇。”
他转头望向沫宇原本待著的地方,只看见一扇房门轻轻地关起。
雨烈有些讶异,他没想到他在花墨砚家待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离开医院时,是下午一点多左右,而此时夜色浓得如墨,是夜生活开始活跃的时刻。
蜿蜒了几条小巷,穿梭了几条街之后,雨烈回到了热闹的大马路上。虽然已经晚上九点多,但行人车辆并没有随著时间而减少,反而越晚越热闹。这里是台北市的闹区,有些店九点多便休息,有些店九点多才开始营业。日与夜如此交替著,不同时段出没的人有他们所属的去处,不因时间的无情而落单,也不会因黑夜的浸染而失去他的归属。
在这个时刻,雨烈正急奔于夜行人归属的地方之一。
闷热的空气中开始凝结些许的凉意,雨烈抬头,从天而降的冰滴一点一滴地滴落在他仰天的脸上。他的眼睛反射性的眯起,双手护著头小跑步跑到对街才有的骑楼。
走了一阵子之后,他看见熟悉的低调LED灯亮起,陆炜那乱翘的栗子色头发映入他的眼帘,西装笔挺的站在通往EVEN NIGHT地下室的入口,开始准备客人入场的工作。栗色的乱发向右转之后回到中间,又向左转,然后停顿,陆炜原本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在瞥见雨烈后睁大。
“你怎么这么晚来?”碍于此刻身为EVEN NIGHT的门面,陆炜只能用唇语提出无声的疑问。
“之后再跟你说。”
雨烈无声回答,快迟到的人此时连说一句都麻烦。在他侧身经过陆炜时,陆炜低声悄悄地说,“彦玖有点生气。”
他点点头,踩著楼梯快步往下。楼梯的尽头已是一片闪烁的黑暗,点点霓虹开始缀著诡异媚惑的氛围,酝酿著音乐的流泄。站在吧台里的酒保原本微笑著stand by,看到他反而露出尴尬的表情。
“彦玖很生气。”咏羲踌躇地说,语气间透露著不安,招牌黑发看起来有些内向害羞。
“我知道。”雨烈无奈地搔搔头,咏羲闻言之后想给他勇气安心的笑容,但不知怎的在雨烈的眼中那笑容反而有点心虚畏缩。
在他的手触碰到休息室的门把时,雨烈全身震了一下,感觉到一股刺痛的敌意从门后传出,藉由门把传到了他的身上。他小心地转开门把,门开了之后不敢整个身子凑过去,他开了一条小缝想窥视里面的情况。
“要嘛就滚进来,要嘛就滚出去,以后都不要回来。”彦玖那如深夜广播DJ的放松嗓音,悠悠的从里头传来,雨烈听了反而全身起鸡皮疙瘩。
彦玖的嗓音可阳光可慵懒,阳光是心情好的时候,慵懒则是刻意让人感觉他心情好。
慵懒的狮子还是狮子,里头有只狮子正微笑著向他招手。
雨烈生硬地吞了一口口水,喉咙如有刺般的难受,他的手摆好相应位置之后,才让自己侧身闪进去。立刻,关门,立正站好。
彦玖双手环抱著胸,倚靠在面对门的墙壁边,脸上带著浅浅的微笑,嘴边刻著梨窝,卧蚕使他笑著的眼睛更为迷人,深棕色的头发增添和蔼可亲的气质。虽然笑容可掬且表情柔和,但此时他的周围却弥漫著一股不容靠近的气氛。
“我们人手不够。”彦玖的语气轻柔地像是父亲在叙说床边故事给即将入睡的孩子听一样,虽然雨烈知道此时彦玖的内心绝非如此平和。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雨烈低头,在狮子面前先认错再说,不过话说回来,迟到本来就是不应该的。
“还会有下次?”彦玖挑眉,嘴角刻印的梨窝加深。
“不……不会。”
“下次记得手机要开著,我很担心你。”
“我知……什么?”雨烈打断原本想说出的话,双眼瞪大感到一头雾水,在疑惑之下声音不自觉的提高八度,“我手机没有关机啊!”
“可能是没电了吧?”彦玖无所谓的耸耸肩,有些敷衍的猜测。
雨烈闻言将手伸进背在后方的包包,胡乱摸索了一会儿后,从拉链开口捞出他的手机。低头一看,画面呈现一片漆黑,按了开机键也没反应。看来是真的没电了。
彦玖伸长脖子想凑过去看,但瞄到雨烈懊恼的神情之后,就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缓下唇边的弧度,笑容变得飘忽不定,轻描淡写地说:“我找你找了好一阵子,打不通你的手机,也不知道你人在哪里,时间到了却不见人影,我才会生气。”
“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它没电了。”雨烈听了之后更加懊恼,只想拿头去撞墙不然就挖个地洞把头埋起来,不过他的心里浮上一个疑问,“找我有什么事吗?”听起来像是急事,雨烈想著。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啦……”彦玖拉长语音,感觉很像找他找好玩的,眼神飘移了几秒钟之后,神情突然转为严肃,正色说道,“医院打电话来说,你爸醒来了。因为打你的手机打不通,他们从你爸的手机找到这里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这叫做不要紧吗?雨烈在心里大声喊著,抬头看著彦玖玩味的笑容。
“所以,我帮你请好假了。”彦玖勾起和煦的微笑,双手搭上雨烈的肩,将他转过身,使他面对门口,“记得替我向伯父问好。”
雨烈疑惑的眨著眼,布满问号的表情一览无遗,脑中一片浑沌还没反应过来。彦玖笑眯了眼,大力拍著雨烈的背,“不要太感谢我。”
语毕,彦玖转著脚踝,似乎在做暖身运动。拿捏好力度之后,一脚就把雨烈踢出休息室。
雨烈静悄悄地推开病房的门。为了能让病人安静的休息,医院的门作了无声的设计。当他踏入病房时,顿时感到有些后悔。
他其实不想再度踏入这个地方,那时他藉由花墨砚逃离了这间病房,高傲的连滚带爬逃出他父亲所在的病床边。自负的愤怒著,却不成熟的依靠一位与他家庭毫无关联的女人。他躲在其他人的屋檐下,但胆小地不敢面对这间病房的天花板。
就算他已经得知目前家中的困境,得知父亲自杀的理由,明白父亲是再度让他们坠入还债地狱的罪魁祸首,他还是不知如何当面质问他的父亲。父亲昏迷不醒时他可以逃跑,醒来时他能逃到哪去?他以为他可以冰冷地假装一切都无所谓,以为假装久了就能成真,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成为不带任何情感睥睨父亲所作所为的公立审判者,或是成为独立于父与子情感之外的旁观者。
他的冰冷不堪一击,正对著父亲湿润的眼眶就会被完全击碎。所以他不想回来。
但他还是直直地往父亲的病床走了过去,压抑著自己的情绪,将所有表情收回。冰霜从眼底慢慢浮出,虽然那片冰层薄的不可思议。
雨烈顺手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动作流畅地宛若划了一道优雅的弧线,一气呵成。父亲虚弱涣散的眼神,眼角渗著湿润光泽,眼球缓缓地对向雨烈之后,虚弱的闭上眼。
父亲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解释。仿佛在等著雨烈对他提出质问,仿佛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一切的怒火和责备。雨烈对于父亲的想法了然于胸,他装作没看到父亲微颤的睫毛,强硬开口。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EVEN NIGHT打工?”
此话一出,连雨烈都想打自己一巴掌。他没想到这句无关紧要的问题会从他嘴里脱口而出,或许就某种层面而言,他不是这么想要点破他与父亲间困境所在的事实,也不想要太快揭明从他父亲口袋抽出来那张纸条的意义。
父亲睁开眼,咧开干裂的嘴唇,苦笑著:“你被录取的第二天,公关组的组长来家里拜访过我。毕竟未满十八岁是不能进出夜店的,所以你的组长有来询问我的意见……他说这种工作还是让监护人知道比较好,如果我反对的话他就不会正式录用你。”
“所以你答应了?”雨烈明白,这问题等于白问,不然他怎么还能在EVEN NIGHT工作?他只想听听父亲的想法。
“我没有理由阻止你。因为是我造成这一切的。”
父亲再度闭起眼,眉头艰涩地紧皱在一起,如他内心纠结的情绪,反省著他沉溺酒精的过去。现在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过往的他所造成的。他自责地这么想著,不敢面对雨烈直视的目光。
雨烈的目光颤抖著。他没想过父亲会深陷于自我责备的泥淖中,也没想过父亲会因为过去而将自己捆绑著无法自拔,他一直以为父亲将现在视为理所当然。雨烈觉得,或许父亲认为,母亲和弟弟的死都是他造成的。如果那时父亲不沉迷于酒精,愿意出去工作,母亲就不会因过度疲劳而出了车祸,弟弟也不会因为坐在机车后座而弹飞出去然后被其他车子的后轮辗过。
一切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累到无法呼吸,虽然他知道父亲比他更不想呼吸。他吸进吐出的空气都是无奈,但他父亲接触的空气都是深深的罪恶感和自我惩罚。
就算如此,雨烈却更加不明白,为何父亲会让他们走上以前那不堪回首的道路?那张纸条黑纸白字的说明著父亲替朋友作保,金额是五百万。
五百万,这个数字雨烈再熟悉不过。他们家曾经为了这笔金额的债务一筹莫展,是母亲去世的一个月前。那时母亲被全家人的生活费和父亲的酒钱压得喘不过气,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已经走在危险的边缘,突然之间这笔数目不少的债务从天而降。原因是父亲在醉酒之下被损友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朦胧迷糊中将那损友的债务签到自己身上,导致他们家必须替他朋友偿还这笔债务。黑纸白字赖也赖不掉,那朋友还有黑道的背景。
那一个月母亲从没笑过,变得比过去还要苍老许多。父亲犯下这笔糊涂帐之后,心虚地不敢回家。弟弟还小,没办法出去工作,而雨烈也尚未达到合法打工的年龄。当时母亲会从外面拿了一些家庭代工的材料回来,让雨烈和弟弟一起完成,自己则是出门打零工。一个月后,母亲和弟弟就去世了。而那五百多万的债务因保险金和赔偿金得以偿还,他们只剩下二十几万的零星债务。
五年之间,经过父亲和雨烈的努力,那二十几万减少成三万多。所有的困境将拨云见日,父亲再也不需要这么辛苦的打零工,自己也可以喘一口气。雨烈乐观地这么想著,却因为那张纸条一切都瓦解了。
“所以作保是怎么一回事?你朋友倒了之后跑了,五百万我们还?”
该来的问题还是会来,雨烈抑住心中的激动,声线如止水般的平静。
“对不起。”
简单的三个字,随著父亲眼角的泪滴了出来。那瞬间雨烈似乎止住了呼吸,阻止父亲的泪滴进他心中平静的湖,努力不让自己泛起一丝涟漪。
“我知道了。”雨烈起身,目光移向父亲受伤的腹部,虽然那里盖著棉被,但雨烈可以想像缠绕绷带的模样,“你好好休息。”
“你回家休息,不用陪我了。”
父亲说著,语气间的微弱颤抖透露出他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劳。雨烈点点头,走出病房并轻轻地关上门。
关上门之后雨烈才发觉,他一直咬紧著牙根,两侧脸颊有些发酸。全身的肌肉绷紧著,包括眼睛的周围。当他放松全身的同时,空悬著在眼眶中打转的水滴,跟随著放松往下的肌肉,不敌地心引力的掉落下来。
他背靠著门,深吸一口气,尽力将第二滴泪水深锁在眼眶,吸附在眼球的表层,而后缓缓吸收进去。吞下的水雾却在下一秒重新弥漫在眼眶中,再一次凝结成摇摇欲坠的水滴,挂在下睫毛之间。
雨烈感觉头痛欲裂,他双手撑著头想让头痛缓和一些,却将自己越锢越紧,紧到仿佛下一秒他的头就会突然崩裂。眼泪此时终于溃堤,崩塌的围墙指不住心里溃流的海水,他的脸已成一片汪洋。浮木寻不著,他只能缓缓滑下。
“先生,你还好吗?”
雨烈猛然发觉自己跪在医院的走廊上,双手撑著地。他抬头,一名年轻的护士蹲著,脸上写满关心。
他的手顿时离开地面,身子颓坐下来。“我没事。”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有些害怕。
“那就好,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来护理站,不用客气。”
护士的表情就像是松了一口气,事实上她真的也松了一口气。她撑著膝盖站起,正要往护理站的方向走去时,雨烈出声留住了她,“不好意思,请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爸……林炜盛的伤势还好吗?”雨烈不好意思地搔著头,当时父亲在包扎时虽然他在旁边,但他的思绪却跌入另一种漩涡之中。
“没有大碍,伤口虽然不浅,不过并没有伤及内脏。休养个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护士翻翻手上的资料,微笑著让雨烈放心,“林雨烈先生,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您早点回去休息。”
“喔……好。”
雨烈的脑袋仍一片混乱,还没弄清楚状况,眼睁睁的看著护士小姐踩著轻松的步伐远离自己的视线。过了一会他才想起来,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除了病房外,他还能在哪里过夜?
此刻他自觉无法面对家里客厅那点缀的血迹,那一滩令他迷眩的晕红,他怕自己又会深陷其中。
雨烈思考了一下,虽然不是非常愿意,但他想到的地方只剩一个。他有些无奈的叹口气,离开了医院之后,便往心里所属的地方走去。
“你回来做什么?”
陆炜错愕的望向先前被彦玖踹出门的雨烈,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听彦玖说过了,大概就是雨烈他爸爸住院了所以彦玖让雨烈回去陪他爸之类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在两个小时后,应该在医院的林雨烈居然此时会重新出现在五光十色的EVEN NIGHT里。
刚过凌晨十二点没多久,这时的音乐播放的最大声,在震耳欲聋的舞曲和人声的干扰下,雨烈听不清楚陆炜的声音。另外,由于七彩炫烂的灯光强力照射,不时地变换不同造型各种颜色的光线,导致雨烈眼花到读不出陆炜的唇语。
雨烈朝他投向不解的目光,陆炜还来不及重复他的疑问,就被一名半路杀出的魁梧女人强迫拉走。
“……女人缘还真好。”一丝幸灾乐祸的心态,雨烈承认。
有点像是老鹰抓小鸡似地,他钻过无数人的腋下,侧身挤过多少人与人之间的小缝,花费许多力气才到达员工休息室的门口。在穿越那片一层又一层的人墙之时,他还不慎被踩到脚两次,一次是细跟高跟鞋,一次鞋底还装著铁片。
──这可以告职业伤害吗?
雨烈想著,推开员休室的门。“你是谁?”
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彦玖,而是一名他完全没见过的陌生女子。慵懒地躺坐在沙发上,留著褐色的卷发,看似有些浪漫,但精明的眼神透露出她是理性大于感性的女子。一双眼睛明亮的看向他,涂著粉红色唇蜜的唇勾起耐人寻味的微笑。
“你又是谁?传说中的红发安妮吗?”
“……谁说我是红发安妮?”雨烈无言,心里正盘算著待会怎么去修理那个擅自替他取绰号的人。
“陆炜。”蓝紫二话不说就出卖了她的男朋友,“我是蓝紫,陆炜的女朋友。”端正一下坐姿之后,挪出一个位子让雨烈坐下。
“我不叫红发安妮,我叫林雨烈。”
雨烈还耿耿于怀这个令他无法自处的绰号,蓝紫听了不禁笑出声来,“我知道啦!跟你逗著玩的。”
“你知道什么?”
“很多呀!像是明明约好了你却放我们鸽子没有来联谊,还有现年十七岁又十个月的高中生爱上四十几岁的女人,诸如此类……”
“好了,你不用再讲了。”见到蓝紫真的在一一数出她所知道的事,雨烈马上打住这个话题。怎么从她口中说出,雨烈感觉自己是一位毫无诚信可言又审美观非主流的奇怪年轻人。想当然,这些资讯自然是从陆炜泄漏出去,他对陆炜的怨念在短短十分钟之内到达顶端,甚至破表。说到陆炜……
“刚刚你男朋友被一位身材魁梧又壮硕的女生拉走了。”
蓝紫闻言,噗哧笑了一声,“很好啊!代表他不是白领薪水的废物。”
“陆炜在这里上班,你不会生气吗?”雨烈有些好奇,一般女生对于另一半在夜店上班会非常不谅解,甚至产生醋意。但蓝紫怎么看起来一脸不在意的样子。
“为什么我要生气?”蓝紫反问,唇边漾起灿烂的笑容,“代表他有能力养活自己,虽然这不是长久的工作,但至少他愿意倚靠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在家当米虫或靠女人当小白脸。”
她将原本放置在身旁的包包背到肩上,从沙发上缓缓站起后,面对雨烈弯下腰,将手搁在他的头上,如同哄小孩的语气,“你是不是该回家睡觉了呢?礼拜一要乖乖去学校上课才是好学生。”
雨烈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拨开蓝紫的手,“我今天要在这里过夜。”
蓝紫忍不住大笑,挺直身子走过雨烈的面前,没几步之后像是想到什么似地突然回头。
“我不清楚为什么你要这么问,但如果你觉得全世界的女人都会对在夜店上班的另一半生气的话,也太小看我们这些女人了。”她顺手拨了一下褐色的浪漫鬈发,“女人是很特别的生物。”说完,便伸手拉开门,离开了员工休息室。
──这女的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雨烈无言地挑眉,大动作将脚高高举起,再用力放下,横躺在蓝紫刚刚坐过的地方。双手交叉枕在头下,他眼睛瞪著天花板,直视灯光的视线渐渐有些眼花撩乱。如同万花筒里的世界,光线断成片片碎片,折射出不同的颜色,在他眼前上演一幅奇异的景象。
感觉有些晕眩,雨烈的眼皮慢慢垂下。从回家看见父亲满身是血卧躺在床铺上,昏昏沉沉之间送他去医院,如缺氧的鱼寻求呼吸的方法躲到花墨砚的家中,之后从EVEN NIGHT走到医院,再从医院回来。明明不到二十四小时,却如好几年这么久。
他半张著嘴,空洞的眼神犹如黑洞,想将天花板上镶嵌的灯光吸引进去,却使视线不断地扩散。扩散至整个空间之后,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片黑红染上了他眼前的幕帘,意识顿时掉入另一个世界,雨烈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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