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烈在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看来陆炜说的应该是事实,果然人不可貌相。
“那你应该了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吧?”应该吧?在这么多人中一定会有认真爱过吧?雨烈怀著不确定和不安的心情问了这么一句。
彦玖思考了一下,抬起头,眼睛里闪烁肯定的光芒,“每一段感情我都很认真。”他的回应让雨烈松了一口气。
“我对她也是。”雨烈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雨烈下班从EVEN NIGHT走出来时,已经清晨五点多了,天空由黑染成一片亮灰,在高楼层叠比邻的空隙中,仍能看见一丝鱼肚白,是早晨的曙光。
他喜欢清晨,比起夜晚,清晨更安静地沁入人心,仿佛能洗涤心中的嘈杂喧扰。街上人车不多,雨烈大大方方地走在马路中间,似乎马路就是他家。
或许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他蛮喜欢夜店公关的工作,虽然一个礼拜总要熬夜四到五天。但当他下班时,享受到清晨的宁静和凉风的吹拂,他便无怨言,反而更期待下次下班的时光。
雨烈进入了一栋老旧的公寓,爬了五层楼梯之后右转,一扇漆著斑驳的红色铁门矗立在他的面前,门里的世界是他熟悉的家。他拉开笨重的铁门,发出了极大的声响,雨烈无奈地翻了翻白眼。
整栋的人都知道他下班了。
关上门之后,先是一道窄长的前阳台,放置著鞋柜和杂物。雨烈低下头,看见门口摆放著此时应该不会出现的一双又旧又脏的工作鞋。
──还没出门上班?
雨烈歪著头有些疑惑,他父亲是一位建筑工人,说是建筑工人其实也不太恰当,他是帮忙搬运货材的工人,并没有建筑方面的证照和资格。说到底,他父亲只是一个到处打零工的。
这个住处也不是父亲买的,而是母亲娘家留下来的遗产。
父亲以前其实是游手好闲的,几乎是母亲一手撑起他们家的生活,无论是雨烈和他弟弟的学费、全家的生活费、父亲的酒费,通通是母亲辛苦挣来的。母亲的娘家虽然不是非常富有,但仍有一笔资产,其中包括这间房子。在外公外婆因病去世后,母亲继承了这间屋子,他们才停止了到处搬家的命运。定居于此之后,父亲的态度仍一如往常,虽然没有因酒误事,对这个家却毫无贡献,他最大的贡献就是与母亲生了两个吃闲饭的儿子而已。
雨烈记得,当父亲第一次出去找工作时,是五年前母亲与弟弟因意外去世的缘故。
在那之前,父亲早已在外到处借钱,欠下一笔可观的债务,母亲那时因这笔债务而没日没夜的工作,时常累垮自己的身体。直到母亲与弟弟的逝去,保险金下来,他们家的债务才减轻了一点点。
从那开始,父亲到处打零工,雨烈也在国中毕业之后,开启了半工半读的生活。虽然辛苦,但当他们看到债务一点一滴的还清时,心里不免有些轻松的踏实感。
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和父亲的生活应该可以逐渐回到正常的轨道。
但当雨烈看到客厅的地上,多了一滩比他头发更为艳红刺眼的液体,他知道一切只是他的想像。
点缀著几滴和一大滩血迹的地板,构成一幅诡谲又令人目不转睛的抽象画。
现实总比想像中更残酷的让人措手不及。
不知怎地,雨烈双眼盯著血迹如殷红油漆斑驳的地板,心里却莫名的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的感觉一样,他发觉自己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这件事情一直没发生而已。
或许他默默地在等待这件事情的发生。
雨烈脱下鞋子,循著散落诡异图样的血迹,尽头被一扇木门隔绝,那是他父亲的房间。
他打开门,一阵风倏地袭上来,孱弱的喘息声随著那阵风入侵他的耳朵。雨烈冷眼地睨著眼前的一切,父亲身中三刀侧身躺在床上,均是腹部中刀,刀仍插在其中一个伤口上,呼吸微弱却紊乱,双眼紧闭著。他的双手紧握著刀身不放,父亲的腹部染成一片漂亮的嫣红色。
──漂亮的嫣红色。
雨烈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欣赏那片美丽的殷红,他双眼闪烁且目不转睛,一时之间甚至忘了那片殷红是父亲身上的刀伤所致。那红令他目眩神迷,或许早就已经发现,他深爱浓烈狂野的红。所以当EVEN NIGHT的经理建议他去染个红发时,才欣然爽快地答应。他的灵魂迷失在那片热情神秘的嫣红当中,走不出去。
微弱断续的气音将他从嫣红中拉回,“……小烈……对不起,没勇气……死……”,雨烈看向声音的来源,目光寒若冰霜。
“想自杀,连心脏都刺不进去吗?”他的心底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声音,他无法抗拒,不自觉地吐出。
蓦地,他的思绪突然惊醒。
雨烈感到有些恐惧,怀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如身陷迷宫般,他差点走不出去眼前那片靡红,仿佛是突然之间意识到父亲已经身受重伤,他脸色惨白地跪在地上。
──父亲自杀了?
他挣扎著让自己站起,扑在父亲的床边,强迫自己再度确认气息和心跳。明白父亲尚未断气后,他全身的肌肉如绷紧的橡皮筋松开,一阵吗啡般的安慰直冲他的脑门,雨烈感觉到意识有些模糊。
恍惚之间,他不记得自己做过哪些事。
机械式地从口袋拿出手机,按下几个键,无神地等待著。不知等待了多久,几个人冲上来抬起他的父亲,他们要他跟著,坐上洁白的厢型车。
鸣笛的声音让他耳鸣,他逐渐听不清其他人对他说的话,包括穿著一身绿色手术衣的中年男子,对他讲了什么话,他听不到也记不清。
──一切都是梦。
等到他再度醒来时,看见躺在他面前的父亲浑身包裹著纱布,虚弱地吊著点滴昏睡著,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不是梦。
雨烈木然地呆坐在病床旁边,脑中的思绪却像跑马灯一样不断地在跑。他记得家里的债务情况已经逐渐好转,经济状况也不像以前那样吃紧,父亲的工作虽非正职,却也渐渐上了轨道。自己工作的薪水负担平日的生活费,不需要父亲担心,让他有多余的钱可以还债。照理来说,没有理由会让父亲失控地刺了自己三刀,让自己躺在病床上。
在他思考的同时,眼睛不经意地瞥向父亲的口袋。而后,雨烈的目光收紧,聚焦在口袋边缘露出一小角被血浸染的纸片。
他伸手将纸片抽出,是一张被折叠成小正方形的A4纸张。他摊开,读著上面的文字。阅毕,他愤怒地将纸张揉成一球纸团,用力地扔向父亲的枕边。雨烈此时只想揪著他父亲的衣领揍他个几拳,叫他不要再睡了,起来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以为刺自己几刀就没事了吗?
──就这样装死给他儿子看然后摆烂?
雨烈的唇勾起一弯微笑,眼角却无力地下垂,他瞅著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歪著头,泪从他的眼角不敌地心引力地滴落。他的目光渐渐冰冷,冰寒到涣散整个视线,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滑著手机,浏览著电话簿却不晓得该打给谁。
他从电话簿的第一个人滑到最后一个人,满满的一百二十几个连络人,他却一点思绪也没有。
最后,一串数字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喂?’接通,她的声音从话筒传来。
他笑得凄凉,“那天的邀请现在还算数吗?我想去你家。”
‘我传地图给你。’她轻笑,挂断,通话结束。
花墨砚的嗓音消失在雨烈的耳畔之间。
雨烈将手机举到眼前,上面闪烁的画面正是花墨砚十分钟前传给他的地图。出乎他的意料,若将他和花墨砚的家设成两个端点,连结起来的会是一条直线──没有曲折的、僵硬笔直的直线。
从没想过原来他和花墨砚可以这么近。
与他家相去不远,一样是老旧的公寓社区,外观看来也是没有电梯设备的华厦。一股熟悉感从他心中涌出,虽然他不知道原因。
他按耐著心中的兴奋,比对了一下地址与门牌之后,在手机上滑了几个数字,接近耳边,“我在楼下了。”
说完,铁门的锁开启。
雨烈切断通话,推开门,踏上灰色的阶梯。阶梯回旋地往上延伸,蔓延至接近天空的最高处,却仍局限于屋顶之下。他旋转著向上爬,爬到第四层之后便不再移动。
向左看,一扇白色的门半掩著。他拉开那扇门,比他想像中的还要重上许多,或许是因为漆上纯白的颜色,看起来有轻薄的错觉。一踏进,他面对的是不算宽敞的客厅,一张两人座的沙发对著小茶几,可怜兮兮地与小型电视面对面。雨烈感觉到一阵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拂上他的脸颊,却不是清凉舒爽,面部张开的毛细孔正对他诉说著如何空虚寂寥。
灯光昏黄,他抬头,灯泡便灭了一颗。此时,他听到最里处的门开启。
花墨砚仍一身黑,脚步轻柔的像是飘移,飘到他的面前。雨烈凝视著她的瞳孔,黑暗地深邃,仿佛是一片迷雾,但他看到最深处,一片黑中闪烁著几颗微弱的星光。
“怎么会突然想来找我?”
打断雨烈的思绪,是花墨砚极为柔和的嗓音。她的红唇勾起,若有似无地笑著。
“不欢迎我吗?”雨烈笑著反问。
“也没有。”花墨砚的笑意加深,“但我身后的小家伙好像不太欢迎你。”她姆指伸出,指了指身后,雨烈顺著她的指示绕到她的身后,看到一团毛茸茸的球镶著两颗又黑又圆的眼睛,正不怀好意的瞪著他。虽然它没有出声,但看得出来对雨烈有些敌意。
“我不是坏人啊。”
雨烈蹲下,伸出手想抚摸博美多多的头顶,却被它“汪”地吼叫了一声。
他的心里突然有种被刀刺中的难过。
“别怪它,我女儿养的,跟她一样不喜欢男生。”花墨砚轻笑,随手指了那张两人座的沙发示意他坐下。语毕,便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似乎是要准备饮料。
雨烈“嗯”地应了声,提起脚步小心地走到沙发前,但多多还是充满敌意地瞪著他看,他也紧盯著多多不放。
一人一狗就这样对看半天,谁也不敢先移开视线一步。
花墨砚从厨房走出来,手上端著两杯像是柳橙汁的橘黄色饮料,看到客厅里对峙的景象,眉毛不禁上扬。
“你们是看对眼了吗?”
话刚落,雨烈立刻别开目光。多多惊慌地叫了一声之后,跑进另一间房间,那似乎是花墨砚女儿的房间。
花墨砚满脸笑意的将饮料端到茶几上,橘黄色的液体呈现有些浓稠的状态,如果是柳橙汁,应该是真材实料的。雨烈拿起杯子,嘴唇靠近杯缘啜了一小口,口中弥漫的味道并不是他想像中的酸甜香气。
有种奇怪的草味在他的口中蔓延,由淡转浓,陌生却又熟悉的味道侵袭著她的口舌。雨烈不禁将舌头伸出暴露在空气中,希望风和空气可以带走舌上残留的菜味。
他的面部没礼貌地纠结著,看向花墨砚,她正一脸疑惑地观察他的反应。
“怎么了吗?”
“柳橙汁的味道好怪。”雨烈皱著眉。
“我没说它是柳橙汁。”花墨砚一双眼睛笑成美丽的弯月,唇角漾起勾人的媚笑,“红椒加黄椒。”
雨烈瞪大眼,低头瞅著手里那杯红黄椒汁,心里一阵酸楚。花墨砚在他耳边“咯、咯”地轻笑著,眼中烁著的迷人光芒不变,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
此时,雨烈听到钥匙的转动声。他转头看向那道漆著白色的铁门,锁正被转动著。
花墨砚也凝睇著相同的地方,目光却由闪烁转为冷淡,仿佛刚刚的笑容并不存在。
一阵金属声过后,门被推开,约莫二十岁的女子站在门口,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随即又平静下来。
雨烈记得她,眉宇之间有些花墨砚的影子,却没有花墨砚的神秘媚惑,而是多了一股淡漠的无辜感。她的眼睛盯著雨烈不放,神情有些不自然,他发现她的脸色不太稳定,一阵青一阵白。
她用一种嫌恶又躲避的目光看著自己,雨烈能清楚地感受到。
下一秒,她的眼睛突然睁大,神情愕然。此时雨烈发觉身旁花墨砚的气息越来越接近,她的脸正贴近自己,气息喷在他的脸上。雨烈感觉心跳开始加速,似乎快跳离了他的身体之外。
他不经意地转头,嘴唇差点碰触到花墨砚的唇。雨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仰。花墨砚的手却绕过他的头,按著他的后脑勺,不让他增加与她之间的距离。
“跟我来。”
花墨砚勾起那抹她最擅长的媚惑微笑,音量似乎大到故意让她女儿听到。雨烈的头被她按著,无法回头去看她女儿的表情。
花墨砚牵著他的手,雨烈只能随她牵著,跟著花墨砚推开她的房门。
当他想要转头看向呆立在客厅的李沫宇,但花墨砚随即带上房门。门关起,就算雨烈想观察她此时的表情,也无从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