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雨烈的表情仿佛被抽离。
“你愿意说?”
“不愿意也没办法,你都发现了。”花墨砚瞄了他一眼,接著说。“你以后再也看不到它了。”
“死了吧?”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了,雨烈想著。“什么时候的事?”他又问道。
“地震那天。”花墨砚勾起的唇角与她眼角的弧度相近。
“怎么死的?”
花墨砚将食指竖起放置红唇边:“我不能告诉你。”
说完,她又喝了一口蔬菜汁。青绿色的液体与她艳红的唇形成了一幅颜色鲜明的画面,缤纷且诡谲。雨烈盯著花墨砚白皙的喉咙,因吞咽而波动著。他突然意识到就算他再追问下去,花墨砚也不会将事情全盘说出。
如果是地震那天,多多这件事或许与沫宇有关。
但他实在想不出来多多的去世,与沫宇异性恐惧症的痊愈有什么关联性。
雨烈突然发现,他对这家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他在对花墨砚完全不认识的情况下爱上,在心灵最脆弱的时候且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踏进了花墨砚的领域。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沫宇变得熟悉。最后连沫宇背上的蝴蝶都看过,自己也在她面前毫无保留的宣泄情绪。
他像是一个外人,却又搅和其中。直到最终发现了他搅和的是充满迷雾又难以理解的漩涡,也来不及挣脱了。
或许一开始他根本就没打算要挣脱。
毕竟他与她的家庭还是有些类似。
雨烈想起了那只联系两个家庭之间的蝴蝶。他的目光追寻到了花墨砚胸前的蝴蝶,下一秒,他的世界倏地变得昏黑,失去了意识。
在昏暗的朦胧中,睁开眼唯一可见的,是门缝间隐约透出的一丝细小的光线。他双手撑起身体,全身的肌肉异常沉重,他花了一番工夫才起身下床。下床之后,一时之间他还无法适应站立的姿势,晕眩地看不清前面的路。
扶著墙壁,慢慢地走到门前,打开门后,强烈的灯光迫使他不得不必上眼睛。等了一会儿,他才熟悉那刺眼的白光。于是,他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跑到他身边拉著他裤子的弟弟。弟弟八岁,正是人小鬼大的年纪。
弟弟拉著他的衣服撒娇,他不晓得今天是吹起了什么风,一向喜欢恶作剧的弟弟居然会露出天真可爱的无辜神情,说他全世界最爱的就是哥哥。
他突然打了一个哆嗦,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当弟弟说完那句感人的表白后,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觉爬过了他的屁股。他皱著眉头,手伸进裤子后方捞出了一只深咖啡色的活化石。
惊叫一声,把那只有名的活化石甩到地上后,他才发现那是假的。弟弟在旁边夸张地捧腹大笑,他不由分说就朝弟弟的头上揍了两拳。
但当他的手快要碰到弟弟的头时,弟弟的身影仿佛电视杂讯的颗粒,模糊不清晰。他疑惑的眨了一下眼,眼前所见的却倏地换成另一幅画面。
弟弟不在了,他面对的是他们家的客厅,只是比现在干净了一点。
父亲颓坐在沙发上,两手撑著头,后悔莫及的样子。母亲则瘫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似乎被抽光全身的力气,虽然距离有些遥远,但他还能看见母亲脸上的两道泪痕。遍地都是四分五裂的碎片,他无法分辨那些碎片曾经是什么样的物品,不过他勉强能认出某一块碎片好像是一直放在茶几上的瓷杯,那是他母亲最爱用的瓷杯。
他们似乎看不见他,他就这样大剌剌地走到了他们之间。气氛凝重地像是充满湿气的沼泽地,令他呼吸有些困难。当他瞥见母亲手上拿的一张纸,过去的记忆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他的脑海,他想起了这一幕,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存在。
他记得母亲手中的纸是父亲以前替朋友作保的证据,五百万。是以前的五百万,而非现在的五百万,是他母亲为了还这笔债而没日没夜工作的五百万。他想起来,母亲后来会为了这笔债活得非常辛苦。
自从刚刚那道记忆的雷打中了脑袋后,他的头变得非常疼痛。太阳穴像是被埋进了什么东西般,又闷又重,感觉下一秒他的头他的脑袋即将炸裂开来。
他的双脚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只能屈膝跪著,痛苦地抱著头。他看著地板逐渐形成好几个漩涡,所有的景物扭曲变形,包括他的父母亲。
此时,他的母亲站起。他勉强地抬头看,看见母亲毅然决然的坚毅目光。他觉得好不自然。
当他母亲走向玄关时,转过头来扯出一抹坚强又凄凉的微笑,随后又换上了咬著牙硬撑的直线。
他看著母亲的背影。顿时,某种寒意无预警地袭上他的心头。
此时,母亲的后颈,还没有蝴蝶停驻的痕迹。
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母亲与父亲与客厅的画面迅速被卷入空间中的某一点。他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就算是母亲的发丝也好。
但抓住的,只是一片黑暗。
然后,他再度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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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视觉的,是裂痕点缀的天花板。
雨烈揉了揉双眼,觉得眼睛比想像中还要疲惫。不晓得是否是因为做梦的关系。
他做了一个真实的梦,梦中的画面仍让他心有余悸。或许应该说,那不是梦,而是潜藏在他脑海的记忆──鲜少去回忆的一个记忆,逃避得不能再逃避。他回想著梦中父母亲的模样,有些怀念。
去世多年的母亲和弟弟自然不用说了,他很少去探望仍在医院疗养的父亲。尽管省吃俭用,雨烈打工而来的钱光付父亲的住院费就快不够用了,更遑论那一笔重新回到他们身边的五百万债务。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还放不下对父亲的愤怒,所以他才很少去探望他。
光是接近那所医院,就很困难。恶心的想吐。
雨烈翻了一个身,母亲在梦中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说是身影,其实他的目光只聚集在母亲的后颈──那时还未有蝴蝶栖息的后颈。
雨烈并不是很清楚母亲的后颈何时刺上蝴蝶的刺青,那只蝴蝶无声无息地突然闯进雨烈的视线范围内,在母亲的后颈上停栖。他没有印象,究竟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开始,当他看著母亲的后颈时那只蝴蝶也回瞪著他。
就算如此,梦中父母亲的那幅场景,他的记忆仍有些模糊不清。
他记得那是母亲得知父亲欠债的当日,是母亲与弟弟的一生开始破碎的前奏曲。那时,母亲露出了毅然决然的眼神,出门后过了很久才回家。雨烈隐约记得,到了凌晨的时候,还不见母亲的身影。父亲一蹶不振的待在房间。他与弟弟睡不著觉,一直哭著手牵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著。
直到他们都哭累了睡著了,醒来之后,母亲一如往常的在厨房做著早餐。仿佛她没有离开过。
雨烈那时真的以为母亲从未离开过,他与弟弟只是一起做了一模一样的梦。但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一回想,母亲那天离开的身影清晰的如镜中的映像,他无法否认那天母亲确实离开过。一整天都没回来,直到隔天早上。
雨烈的眼睛顿时睁大。被封印在心底最深层的盒子突然打开,一些他从未将其分类为记忆的想法与思绪,不知怎地瞬间一涌而上。他的脑袋快被名为“记忆”的水冲击得失去意识,必须抱著头才能保持清醒。
──直到隔天早上,他才看见母亲后颈的蝴蝶。
雨烈想起母亲那天坚决的表情。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在梦中感觉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因为“太过坚决”了。
母亲从未露出如此的表情,除了那一次之外。她的表情仿佛下定决心抛弃一切,只为达成一个目标。就算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对,如同赴死的表情。
虽然躺著,雨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只好坐起,为了甩开那些不想再想的想法与猜测。起身后,他才意识到这是沫宇的房间。
不同于女生的梦幻房型,沫宇的房间简单的令他惊讶。没有多余的东西,就连衣柜也只是矮小的三层柜。床尾正对著书桌,书桌上有一台笔电,虽然关机,但萤幕却未阖起。笔电镜头与他对视著,雨烈看了有些不舒服,二话不说地走近笔电,将萤幕阖上。
就在他阖上萤幕的同时,一股怪异的感觉窜入他的脑海里。
他环视了一下房间,除了墙壁与天花板的一些裂痕外,这房间整洁的太不像话了。方正的格局,萤幕镜头的视野刚好可以涵盖整个空间,没有任何阻碍。所有物品的摆设,都不会影响到镜头的涵盖范围。
一览无遗、毫无死角。
如果没记错的话,多多的笼子应该是在沫宇的房间。多多讨厌花墨砚,沫宇不可能把多多的东西放在她的房间之外,但此时,雨烈却看不到任何关于多多的物品。无论是笼子狗食还是玩具,他都没看到。
关于博美狗多多的存在,完全被抹煞掉了。就连周边的物品都不例外。
雨烈明白,沫宇的脑海里已经没有多多的身影。他不清楚地震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不觉得把多多抹煞得一点都不剩是沫宇做的事。
只有花墨砚才有能力做到这件事。
但有必要做的这么干净俐落吗?一点痕迹都没有。
──花墨砚最想保护的人是沫宇。
如果要让花墨砚做的这么绝,那最有可能的解释是──
多多本身对沫宇来说,是痛苦的存在。
雨烈下了这个结论的同时,脑中浮现出在EVEN NIGHT前面撞到沫宇的情景。如果推测为真,似乎又太残酷了。就某种程度而言,与沫宇相依为命的是多多。花墨砚走不进沫宇的内心,只能在门外徘徊。他又想起当时跟踪花墨砚的情形,花墨砚只能沿著沫宇走过的路、对著她的背影,默默的、不吭一声。
雨烈的心里突然下起一场冰冷的骤雨,心脏被淋的很沉重,重的快支撑不住垮成一个洞。他伸出手握著金属的门把,与心中同样的冰冷将他温暖的手掌冻伤。他执意的打开门。
花墨砚不在。客厅一片空荡荡的,雨烈的每口呼吸都是空虚与寂寞。
他走到花墨砚的房门前,推开门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的萤幕。
雨烈来过花墨砚的房间,就在他父亲住院的那一天。那时他被花墨砚强行拉进来,面对著那一大片萤幕,他们什么话都没说。花墨砚坐在他旁边,但他不敢问,萤幕是白的,他的脑筋也一片空白。
此时,他按了萤幕的开关,画面渐渐浮现。出乎意料的,花墨砚并没有设密码。不,或许有设,但花墨砚把密码解除了,为了能让雨烈看见里面的东西。大型的萤幕是触控式的,他点了enter钮之后,一个四方形的空间在他眼前逐渐构筑。
雨烈顿时睁大眼,脑袋运转的机能就这么停了下来。
不晓得该说是空白还是黑暗,布满脑中的颜色他说不清,总之他的脑海里没有任何画面,填满了名为“虚无”的颜色。过了约莫三分钟后,他才逐渐回神,因为冷汗滴进了他的衣服里,突然感觉到一阵冰冷。
他定睛看了眼前的画面,那是沫宇的房间,他刚刚待的地方。
为什么花墨砚会监视著沫宇的房间?
这个疑问很容易获得解答,仔细一想,那萤幕会出现这样的画面根本不足为奇,他早该想到了。
他回想著将沫宇房间一览无遗的笔电镜头。花墨砚萤幕画面的角度,刚好符合镜头的涵盖角度。简单来说,花墨砚透过沫宇房间的笔电镜头监看著她。
另外,如果愿意的话,沫宇是可以将镜头盖上的。但她没有那么做。
──也就是说,沫宇让镜头监视著自己。
不过雨烈不确定,沫宇是否知道花墨砚骇进她的笔电,透过镜头看著她?或许沫宇毫不知情,若是知情的话,她不会让花墨砚这么做。
雨烈想到这里,心中却有另一个疑问浮了上来。
他明白花墨砚这么做的动机,但他不明白花墨砚做这件事的“导火线”。除此之外,以前一定发生过什么,才会让沫宇自愿将镜头对著自己。
──沫宇没有安全感。
会让一个人,利用镜头对著自己睡觉的样子。除了这个解释,他想不到其他的理由了。
那……到底?
雨烈的手碰触著萤幕,沫宇的房间缩小成一个方框移至右下角,空出来的地方则出现了好几个资料夹。资料夹都是用日期命名,他点了其中一个资料夹,那日期刚好是地震发生的那一天。
他面无表情的看著。
直到,看见了一个画面。
雨烈倒抽一口气,他或许明白了,沫宇会让镜头对著自己的理由。但他只能猜测,因为没有任何的证据。
证据藏在沫宇的心里。
他突然觉得连吞咽口水都很困难。他的手不自觉的往前抓住闪瞬的白光,但当他碰触的那一刹那,画面化为一条线,消失。
没了画面的喧扰,四周突然寂静下来。雨烈跌坐在花墨砚的床上,大口大口喘著气,肌肉感觉到些许的酸痛。刚刚的画面让他全身都紧绷著,由上到下甚至是牙关,都紧绷至最高点。等到放松下来,疲惫感才涌了上来。
疲累逐渐退去之后,侵袭他的是一阵浓浓的睡意。雨烈闭上眼,倒在花墨砚深紫色的床上。眼皮沉重的张不开,他干脆让自己脱离于意识之外,眼前逐渐转黑。
这时,刺耳的手机铃声让他惊醒。
雨烈从口袋拿出手机,按下通话键。一则他想都没有想过的消息如空袭般轰炸著他的耳朵。
他真的,想逃离意识之外。
然后逃离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