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护病房家属休息区里,有许多以这里为家人,但医院仅提供一位病患家属两张单人沙发做为休息区,是很克难,但比起亲人在加护病房里的煎熬,这点困难不算什么。
深夜了,家属们都窝在沙发上闭眼休息。
医院的空调开得很强,小祯把双腿缩在沙发上,膝上盖着家里搬来的薄被,整个人缩成一团睡着了。
关政群来到医院时已经天亮,是清晨六点的时候,见畏冷的她缩在沙发上,睡得不安稳,不免心疼,放为她带来日早餐,从柜子中再拿出一条薄毯,覆在她身上。
塑胶袋发出的声音让小祯竖起耳朵,当毯子覆在她身上对,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关政群那张憔悴疲疲惫的脸,立即映入眼帘。
「吵醒你了?」他声音放低,以不吵醒其他人的音量说话,趁着没注意,快速啄吻她的唇一下。
他眼中布满血丝,看得出来他很累了,但硬撑着不在她面前露出疲态,不让她担心。
「阿群,你怎么来了?」蓬头垢面的自己被亲了,虽然没有人看见,但她还是很不好意思,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惊觉才刚过六点。「你回来了怎么不先休息呢?连么早来医院。」
这阵子他做了两份工作,除了原本的之外,还接了工地的外快,很辛苦,但钱不少,前几天他到桃圆赶一个工程,但工程的进度比预期晚了两天,他应该是凌最才到家吧,也没休息就马上到医院来。
「你在医院待了这么多天,一定很累了,我来跟你换个班,叫阿堃来接你,你日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我今天休假,白天我来顾,你晚上再过来。」
想到他不在的这几天,她一个人孤伶伶的守在加护病房外,他再累也睡不着,阿堃曾私下打电话告诉他,爷爷的情况越来越不乐观了。
「阿群……」小祯仰头,看着站在眼前的年轻丈夫。
他更黑也更瘦了,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两个月来工地、医院两头跑,根本没有好好睡上一觉。
「你又瘦了。」语气难掩心疼。
「你看错了,我哪有瘦?」他笑着否认。
「你每次都这样说!」她皱眉数落他,「你才要好好休息,更要好好吃饭,阿堃说你不要命的工作,都不睡觉的,这样怎行呢?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他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黑眼圈,他一定很累很累了,每当下工后,他都先回家里洗完澡,然后立刻到医院来跟她换班,让她回去休息,有时候甚至逼她在家里睡一觉,隔天他要上工再到医院来。
他逼自己逼得这么紧,做得这么辛苦,总是为她着想,却不会善待自己。
「一回来就唠叨我?小祯,你越来越有黄脸婆的架式了。」关政群用笑容掩饰他的疲惫与担忧。
爷爷在加护病房两个月,病情时好时坏。小祯在家属区随时待命,一广播就立刻进去扣护病房听医生解释病情,她已不知拿了多少张病危通知,签了多少张切结书,也数不清为了爷爷未曾好转的病况,以及医院屡屡催讨的住院费用哭了多少次,她总是偷偷的哭,不让他发现。
肇事者逃逸至今还是没找到,当时的路口监视摄影机当机,未拍下车祸经过,沉重的医疗费用压在他们俩身上,为了照顾爷爷,小祯不得不请长假留在医院,经济重担由他一个人扛。
关致群这一生第一次体会到,何谓「一文钱逼死一条好汉」。
「阿堃大概七点会过来,你先去洗把脸,回来把早餐吃掉。」他轻声对她说,不容许她反驳。「快点。」
为我准备了早餐,那你呢?小祯欲言又止的望着他,压下反问的冲动。
前几天他要离家工作时,他皮夹中只剩下三张百元钞票,他交给她的薪水几乎全耗费在爷爷的医疗费用上,他身上……应该已经没钱了,而她也没有办法在他出门前,在他皮夹中偷偷塞钱了。
她不敢告诉他,院方昨天向她催讨自费用药的费用……钱钱钱,没想到,他们没有生病的权利。
她好害怕,怕让他烦恼,也害怕爷爷救不回来,怎么办?
「那……我马上回来。」太多情绪涌进心里,小祯一时之间无法对上他的眼。
这不是他该过的生活,看他一日一日消瘦,她便不只一次这么想。
站起身时,突然眼前一片黑,她头晕了一下,脚步一软,差点站不住。
「小心点。」关政群及时拉她一把。「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不舒服,最近她根本食不下咽,医院的空气和氛围让她想吐,好几次跑进厕所大吐特吐。
「坐太久,脚麻了。」她扶着他的手臂,朝他笑一下。「穷担心。」
走进厕所,小祯对着马桶干呕,吐掉在胃中作乱的酸液,吐完了、舒服了,她虚软的走到洗手台前扭开水龙头,掬把清水泼向脸颊。
看着镜中的自己,苍白得像鬼,她的脸色难看得像个病人一样,难怪他会有那样的表情。
拍拍脸颊,企图让自己有好气色。
她走出厕所时,看见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帮着他们夫妻,把她当成妹妹照顾的阿堃。
他走向阿群,递了一叠钞票,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阿群困窘、感激的表情。
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阿群放下自单,向最好的朋友借钱周转……
双手捣住唇,泪水在眼眶打转。怎么会……他们怎么会走到连种地步呢?
「嗨,小祯,你还好吧?」江文堃朝她招招手,微笑说:「阿群回来了,你开心了吧?」戏谑地朝她眨眨眼。
「你怎么这么早来?」过六点半便到医院来,小祯对他的关心非常感激。
「我以为阿群会小睡一下才来的,打算送完早餐给你才去接他,结果我竟然忘了,阿群怎么可能不先来见你呢?」
「那当然!」关政群笑着接续,跟好友两人一来一往的斗起嘴来。
小祯在一旁微笑,但眼神却充满哀伤。
明知道阿群不喜欢她想东想西,但她很难不怪罪自己。
她原本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但阿群不是,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不该是这样的……
「阿堃,既然都来了,帮我送小祯回去。」关政群见她神情涣散,收起跟好友玩闹日心情。「谢谢你了。」
这一声谢谢,不只是为江文堃送小祯回去道谢而已。
两个人眼神交会,点了点头,彼此意会,尽在不言中。
「走啦,关夫人小祯女士,你该回家了。」一转头,江文堃伸手揉乱小祯的头发,像大哥哥戏弄妹妹。
「噢,好啦。」小祯闷闷正答,心想也好,回去休息一下,整理纷乱的思绪,看见阿群,她一直会有自厌的想法。
「回去别又扫东扫西的,嗯?」关政群站在她面前,提醒她,目送她和好友偕同离去。
回头,发现摆在桌上的早餐,忘了让她带回去。
「算了,留下来当中餐吃。」他摇头失笑,拿起好友带来的那一份,意外发现,江文堃也帮小祯带来她爱吃的烧饼夹蛋,而且还是在同一家早餐店买来的。
他不禁笑出来。阿堃对人就是这么体贴!
*
好难受……好不舒服……
小祯回到家里,送走像哥哥一样的江文堃,门一关便忍不住冲进浴室,抱着马桶再吐一回。
她头好晕,身体在发烫,还一直想吐,什么都吃不下,她好像生病了,但是不行,她没有生病的本钱。
漱口冲掉口中的酸味走出浴室,小祯站在客厅,家里好安静,她觉得好累,不知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灵上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男人们都不在了,房子……有这么大吗?
正当她发愣时,门铃突然响起,吓了她一跳。该不会是去而复返的阿堃吧?
难道她吐的声音被他听见了吗?他会不会告诉阿群?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开了门,但站在门外的,却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纪小祯小姐?」门外站着一对穿着打扮正式的中年男女,第一眼给人的感觉是高高在上不可亲近的。
「你们是?」她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却知道她是谁。
那个中年男人哼了哼,语气满是不屑,「阿群就是为了你不回家?」
仔细一看那个中年男人的轮廓,跟关政群有几分相似,小祯立刻明白眼前的男女是什么人,所为何来。
她虚弱的微笑,强打起精神将两人请进家门。
*
摸着脸侧的绷带,伤口还隐隐作痛着。
关致群不禁苦笑,想着等会儿他顶着头上的伤势到医院去,小祯肯定会大惊小怪,说不定还会眼泪汪汪。
「阿群,你今天先回去休息吧,过两天再来。」在工作上很维护他的工地主任兼老板,送他去医院缝针、包扎后,轻叹一声,拍拍他肩膀。「事业要拼,身体也要顾,明后两天不准来,就这样。」
他今天在工地工作,不小心被上头落下的工具箱打中,幸好有戴安全帽,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仅在靠近脸侧、鬓角之间划出一道伤口,但也是当场喷血,到医院缝了六针。
老板要他两天不上工,加上今天下午请假,这样他的收入变少了,不行!
「主任——」他皱起眉头,他没有休息的权利,得工作才行。
「才休息两天不会扣你薪水啦!阿群,快回去。」老板伸手赶他,催促他快快离开。「陪老婆也好,去去去!」
关致群看着老板,对这么照顾他的主任心存感激,但好强好面子的他,只是点点头,不发一语的走出工地临时办公室,走向停在车棚的摩托车。
头有点晕,还是不要逞强好了,回家小睡一下,睡醒了、舒服了,再去医院向老婆报告。他不是怕妻子的眼泪,他只是暂时想不到要怎么安慰她!
回到家里,他脱下脏乱的工作服,冲了个澡回到房间,躺在床上。
「嘶——」伤口麻药退了,阵阵痛麻痛麻的感觉袭来,让他龇牙咧嘴。
他倒在床上,闭上眼,等待痛觉缓和。
许久不曾好好睡上一觉,他很累,但却睡不着,脑中不禁浮现小祯日脸,想到过去和爷爷三人一同度过的时光,从那个小货柜屋,到现在他们租赁的老房子。
不宽裕的生活,没有多余的闲钱买奢侈品,但是他们很快乐,小祯望着他的傻笑,爷爷慈祥促狭的眼神……他们无条件的信赖他,相信他不会让他们失望,为了回报这一份信任,他可以连命都豁出去。
他的家,小祯所在之处,就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