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岩摇了摇头,觉得他的反应实在有够迟钝。“爷来春水堂还不是为了夫人。”
傅峷举目看了一圈,“我们来这儿也没见过夫人啊。”
“夫人交代爷要劳逸结合,万不可过度劳累,要不,爷哪有闲情逸致来这儿?虽说这儿的鱼脍好吃,鸳鸯锅更是一绝,可爷的饮食宜清淡,春水堂适合爷的就那么几道菜色,哪值得爷几日来一趟。”他不曾见过爷如此看重某人的唠叨,别说太夫人或老夫人,就是一向负责照料爷身子的简大夫,总是说了又说,免得爷转头就忘。
“夫人?你会不会喊得太顺口了?”
“从小跟在爷身边,难道还看不出爷的心思吗?你等着瞧,回京的时候,夫人一定会跟着爷一起回去。”
“我不是不知道爷的心思,可是要夫人跟着爷一起回去……”傅峷摇了摇头。“难啊,夫人根本不想跟侯府扯上关系。”
“没错,可是我相信爷一定有法子带走夫人。”对傅岩来说,傅云书可以说是无所不能,当初爷奉旨领兵出征,别说朝中的那些老臣,就是京城的赌坊,谁不认定爷此去必死无疑,没想到爷道个在人人眼中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会一战成为扬名北夏的阎罗将军,如今连镇国公见了爷都要上前问候几句。
“什么法子?拿根棍子将夫人敲昏了带走吗?”
傅岩没好气的赏他一个白眼,“敲昏了带走,夫人岂不是恨死爷了?”
“要不,你认为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夫人愿意跟爷回京?”
“法子是人想出来的嘛,难道你还信不过爷?”
“我不是信不过爷,而是没见过比夫人还难缠的人。”
顿了一下,傅岩信誓旦旦的道:“夫人再难缠,也绝对不是……”
“舅舅,看,鱼儿上钩了!”小孩子欢喜的笑声硬生生打断傅岩。
“小包子别动,舅舅帮你。”
“舅舅快,鱼儿会跑掉。”
“小包子别急,舅舅要拉上来了……哇!小包子看!”
“舅舅,鱼儿好大哦!”
“这是鲫鱼,回去让姊姊给我们熬奶汤鲫鱼。”
“我要吃葱香鲫鱼脯。”
“那小包子要再多钓几条鲫鱼。”
傅岩恨恨的咬着牙,傅峷见了忍俊不禁的咯咯笑,当然立马挨了傅岩恶狠狠的一瞪,两人很有默契的同时转头寻找这对坏人心情的甥舅,这一看,两人的眼睛好像被什么勾住似的再也移不开。
过了半晌,傅岩率先找回声音,“傅峷,那个小家伙看起来是不是很面善?”
傅峷点了点头,“可是,为何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面?如此漂亮的小家伙,见过了应该不会忘记啊。”
“我绝对没有见过,可是,为何觉得如此面善?”
“明明没见面,却又觉得面善,这只有一种可能——他像某个我们相识的人。”
“有道理,可是他像谁?”
当两人正陷入苦恼的时候,凌玉曦的声音传过来,“小包子、琛哥儿,回家了。”
傅岩和傅峷很有默契的同时垂下螓首,不教别人瞧见他们。
“娘亲,我钓了好大条的鲫鱼。”
“这么厉害吗?娘瞧瞧……哇!真的好大哦!”
“娘亲给小包子做葱香鲫鱼脯。”
“我要吃奶汤鲫鱼。”
“葱香鲫鱼脯。”
“奶汤鲫鱼。”
甥舅两人你瞪我我瞪你,谁也不服输。
凌玉曦见了噗哧一笑,“好啦,别争了,家里还有几条鲫鱼,无论葱香鲫鱼脯,还是奶汤鲫鱼,我都做给你们吃。”
甥舅两人欢呼大叫,凌玉曦催着他们收拾东西回去了。
待凌玉曦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傅岩和傅峷才缓缓抬起头。
傅岩讷讷的道:“难怪我们觉得面善,他的眉眼跟爷一个样。”
傅峷迟疑的道:“那是爷的孩子吗?”
“那个小家伙看起来约四、五岁,若是夫人离了京城来到淮州又嫁人,应该生不出这么大的孩子。而且夫人若真的又嫁了人,只怕也没法子如此自由自在行医。”
“我们要立马将此事告诉爷,还是先查清楚那个孩子是不是爷的?”若是夫人已经为爷生了一个孩子,爷肯定开心死了,可是,若不是爷的孩子,爷会多难过啊。
傅岩显然也很苦恼,看样子应该是爷的孩子,可是若有个万一,岂不是反教爷伤心?不过,有事不说,事后爷知道了可会严惩。“还是直接告诉爷,让爷决定。”
两人同时扔下钓具,急匆匆的起身跑回包厢。
“你们钓了几条鱼?”傅云书抬头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然后望向对面的傅崝,等候他接下来的攻势。
傅岩和傅峷互看了一眼。
傅岩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道:“爷,鱼儿还来不及上钩,我们就见到一个眉眼与爷生得一样的小家伙。”
傅云书再次看着他们,微微挑起眉,“这是何意?”
这一次换傅峷说了,“那个小家伙喊凌大夫……喊夫人娘亲。”
“什么?!”傅云书激动的站起身。
“虽然我觉得应该是爷的孩子,可是没有经过查证,不能作数。”傅岩连忙道。
“不,是我的孩子,我要去见他。”傅云书慌慌张张的就要走人。
傅岩赶紧挡在前头。“爷先别急,我明白爷此刻的心情,可是未经查证就贸然上门,夫人若说孩子是她捡来的,或是有人托付,爷如何是好?”
傅云书稍稍冷静下来了。是啊,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他还不清楚她有多想逃离他吗?
无论多么心急,他都不能冲动的上门质问,至少要先确认她何时生下孩子,免得她为了掩饰孩子的真实身分,扯出一大堆谎言……难怪他说愿意去庄子给她治病时,她急成那个样子,原来是因为孩子的关系。
“那个孩子的眉眼真的跟我一样吗?”傅云书忍不住好奇的问。
“爷别急,听我慢慢说来……”傅岩将当时的情况细细说来。
“小包子是他的小名?”一想到凌玉曦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傅云书的心越来越火热了。
“我想应该是吧,夫人和凌少爷皆是如此称呼小少爷。”
“小小年纪就会钓鱼,他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
“爷的孩子当然聪明。”傅云书认定的事,傅崝从来不怀疑。
“我真想快一点见到孩子,除了眉眼像我,还有呢?他启蒙了吗?他喜欢什么?若是我亲自教他骑射,他会开心吗?”傅云书兴奋的像个孩子似的。虽然他坚信一定可以带凌玉曦回京,可是也知道任务艰难,如今有了小包子,他就真的不必愁了。
傅岩回想了一下道:“仔细想想,小少爷的鼻子和嘴巴像夫人。”
“是吗?”傅云书想象小包子的模样,越想越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他,连忙指示道:“傅峷,三日之内将此事查清楚,还有,去刘公子那儿跑一趟,他在城外应该有个庄子,也不知道距离凌家的庄子有多远。”
“爷想要住进刘公子的庄子吗?”
“城里的宅子离凌家的庄子太远了。”近一点,他也好亲近儿子。
傅峷领命率先离开。
“夫人为何隐瞒小少爷的事?”这就是傅岩想不明白的地方,若小少爷是爷的儿子,夫人应该告诉爷,何以反过来瞒着不说?
傅云书倒是很清楚她的想法,“她不回侯府,当然不能将小包子交给我,而我知道小包子的存在,绝不可能将小包子留在这儿。”
“小少爷是爷的嫡长子,身分多尊贵,夫人应该让小少爷回侯府不是吗?”
“身分尊贵又如何?这也要看有没有命享受这份尊贵。”她就是认定侯府不是什么好地方,而傅峻至今查不清楚她遭到诬陷的真相,也难怪她不愿意回侯府。
“爷要不要从傅家军里面给小少爷挑一个侍卫?”
傅云书点了点头,“记得提醒傅峻挑年纪小一点的,不只是给小少爷当侍卫,还可以当小少爷的玩伴,对了,也顺便挑一个女孩儿,将来给夫人当侍卫。”既然他一定要带他们走,有些事还是先做好准备。
林夫子的庄子与凌家有一小段距离,可是凌玉曦坚持步行锻炼体力,且这一段路程经过的绝大部分是庄家田地,不时可见相熟之人,安全无庸置疑,凌霄和张通当然能靠着自个儿双脚上学和下学。不过大清早的时候,凌玉曦会亲自送他们去林夫子那儿,至于下学,他们就必须自个儿走回来。
凌霄很喜欢这段时间,上学时,可以听娘亲说故事,下学时,可以做自个儿想做的事,而且套一句娘亲的话:乡下空气让人全身舒畅——虽然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古里古怪,可是他真的有全身舒畅的感觉。
今日,凌霄准备大展身手在下学回家的路上摘李子,不过,张通可不喜欢这个主意,一路苦口婆心劝着,可惜即便比张通小六岁,凌霄决定的事就不容改变,可怜的张通只能在一旁担心受怕。
“少爷,你赶紧下来,这事交给小的就好了。”张通紧张兮兮的看着正奋力往上爬的凌霄,觉得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裳。
“你别吵了,我要亲自摘李子给娘亲。”凌霄与凌玉曦一样固执,有了目标,就是伤得头破血流也不会轻言退缩。
“若是少爷不小心摔下来,小的就死定了。”张通是穷人家的孩子,胆子跟老鼠一样小,可是为人忠厚老实,而这也是凌玉曦看上他的地方。
“我很厉害,不会摔下去。”凌霄可是爬树高手。凌玉曦认为男孩子就是要弄得全身脏兮兮的,因此从来不拘着凌霄爬到树上掏鸟窝、摘果子,自然将凌霄养成了爬树高手。
可是下一刻,一声尖锐的哨音响起,紧接着一只苍鹰俯冲而下,张通惊吓的尖声一叫,凌霄被他这么一叫也吓了一跳,身子一晃,然后整个人往下坠落。
“少爷!”虽然怕死了那只突如其来的苍鹰,可是张通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凌霄,赶紧扑过去抱人,不过就在这一刻,突然有一阵强劲的风从他面前吹过,他被震得连连后退跌坐在地上,接着他就看见有人稳稳的抱住凌霄。
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傅云书的心情很激动,刚刚只是远远的看着,还没强烈的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相似,如今如此靠近,方知他们眉眼真的是一个样。
张通连忙爬起来冲过来,“少爷,你还好吗?”
“我没事……叔叔,谢谢您。”凌霄抬头看着傅云书,扬起笑容,可是一看清楚傅云书的样貌,不由得傻住了。
“怎么了?吓坏了吗?”傅云书担心的问。
凌霄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没事,叔叔可以放我下来了。”
虽然很舍不得,傅云书还是将凌霄放下来。
张通见了赶紧靠过去,仔仔细细将凌霄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事,大大的松了口气。
“少爷,我快吓死了。”张通很喜欢进了凌家后的日子,不但可以吃饱、穿暖,而且主子们从来不打骂,每个人的感情都很好。
“不要担心,我们不说,娘亲不会知道。”凌霄俏皮的将右手食指放在嘴巴中间。
张通显然很挣扎,皱了皱眉头,终于点头同意他的决定。
“谢谢叔叔。”凌霄恭敬而慎重的对傅云书行礼致谢。
“其实,这是叔叔的错,是叔叔应该向你致歉,今儿个将黑曜放出来玩耍,没有嘱咐它不可调皮,没想到它一逮着机会就闹人了。”
“黑曜 ?”凌霄稀奇的举头看着还在天空飞翔的猛禽。“那只苍鹰是叔叔的?”
“是,我在北方打猎的时候捡到的,当时它还小。你如何知道苍鹰?”
“娘亲做了很多图卡,教我识字识物,黑曜与娘亲画的苍鹰一样。”凌霄难掩骄傲之情的抬起下巴。
“你娘亲真是了不起。”她很用心教导孩子,难怪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聪慧,甚至刚刚面对黑曜故意做出来的攻击,若非小厮惊叫,他很可能还稳稳的待在树上。“你不怕黑曜吗?”
“我怕,可是娘亲说,越害怕的时候,越不能害怕。唯有不教人看出你的害怕,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没错,唯有不教人看出你的害怕,方能立于不败之地。”看着小包子不同于一般小孩子的沉稳坚毅,傅云书觉得很骄傲,又很心疼。若非处境艰难,孩子如何能够领悟这些艰深的道理?
得到认同,凌霄开心的笑了,那笑起来的模样跟傅云书一模一样,教傅云书看得更心软了。
“你想摘李子?”傅云书指着他刚刚爬的李子树。
凌霄点了点头,“我要摘李子送给娘亲,娘亲可以酿成李子酒。”
“我帮你。”
“不敢劳烦叔叔,我要亲自摘李子送给娘亲,今日是娘亲的生辰。”
“原来如此。”他竟然不知道今日是她的生辰,待会儿得赶紧备一份礼,请傅崝天黑了悄悄送过去。
“可以请叔叔告诉黑曜,不可以再调皮吗?”
傅云书笑着点点头,对着在天空中翱翔的黑曜吹了一声口哨,随即转头指着右前方的庄子。
“我搬来这个庄子不久,庄子里面有很多李子树。既然你要酿李子酒,应该需要很多李子,我让人帮你搬梯子,让你爬到树上多摘一些李子,然后让庄子的人用牛车帮你将李子推回去,可好?”
见凌霄欢喜的点点头,张通不放心的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的提醒他,“夫人说要小心陌生人,这个人也不知道从哪儿迸出来的,少爷要当心。”
凌霄微微皱起眉头,纠正道:“这位叔叔就住在这个庄子上。”
虽是如此,但是在张通眼中,这位叔叔就是夫人口中那种出现得莫名其妙、必须小心防备之人。张通有很多疑问,可是夫人有令,即使不同意少爷的决定,也不能违逆少爷,总之,他在外人面前必须对少爷绝对忠心,若有异议,回家再说。
傅云书向凌霄伸出手,凌霄毫不迟疑的伸手回握,由着傅云书牵着他走进庄子,张通只能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这是叔叔的庄子吗?”凌霄好奇的问。
“不是,这是一位友人的庄子,我是来这儿养病。”
“叔叔病了?”
“是,我得了湿寒之症,于是来温暖的淮州养病。”
“我娘亲是大夫,医术很好哦。”凌霄又忍不住骄傲的抬起下巴。
“真的吗?”
“嗯,我娘亲治好了很多人的病,有人还说我娘亲是神医,可是娘亲不喜欢当神医,娘亲说,她也有很多治不好的病。”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庄子外面。
站在院子等候的傅岩和傅峷看见一大一小走进来,两人眼睛同时一亮。
傅岩崇拜的低声道:“爷真是厉害,已经跟小少爷搭上线了。”
傅峷用力点点头,眼睛完全无法从凌霄的身上离开。“真是越看越像。”
傅岩赏了他一个白眼,“爷的孩子,当然像。”那日经过傅峷四处查探,确认小少爷是夫人来到淮州五个月后生下来的,也就是爷离京近九个多月生下来的,他们再也没有一丝怀疑了,这是爷的孩子,傅家军期待已久的下一任主子。
“傅岩,别站在那儿,去拿梯子过来,小公子要摘李子。”傅云书喊道。
傅岩大声应了一声是,便赶紧跑去拿梯子。
“小家伙,叔叔还未请教大名。”
“凌霄,小名小包子,叔叔呢?”
“傅云书,字子璇,你可以喊我子璇叔叔。”
“子璇叔叔喝过李子酒吗?”看到满院子全都是李子树,凌霄真是开心极了,娘亲可以做好多李子酒。“娘亲给我喝过一小口,香香甜甜的,真好喝。”
“是吗?我没喝过李子酒,真想喝一口。”
“待娘亲酿好了李子酒,我请娘亲送一醰给叔叔,谢谢叔叔让我摘了很多李子。”
“好,我就先谢谢你了,让我有机会尝到李子酒。”
这时,傅岩已经搬来梯子,放在一棵李子树的下方,出声请他们过去。
凌霄很俐落的爬到树上,傅云书当然也跟着爬到树上。
“叔叔怎么上来了?”
“我偶尔喜欢坐在树上,待在这儿可以看得更远。”
“我知道。娘亲说,站得更高,可以看得更远。”
傅云书摸了摸他的头,“聪明的小包子!”
凌霄好奇的前后左右眺望,正好看到庄子后方的练武场,几名侍卫正在操练,两眼不由得闪闪发亮。“哇!那些叔叔好厉害哦!”
“你想学吗?”
“想……不行,娘亲不会答应的,娘亲要我好好读书。”凌霄沮丧的垂下肩膀。
“叔叔可以偷偷教你,别教你娘亲发现。”
凌霄欢喜的想立马点头答应,可是……“我不能说谎,娘亲知道了会很伤心。”
“叔叔不是教你说谎,而是让你别主动说出来,懂吗?”
略一思忖,凌霄明白了,“我不说,娘亲就不知道我在习武。”
“没错。其实叔叔觉得习武很好,不但可以强身,还有能力自保,只是你娘亲不喜欢,只好暂时不说,若是她察觉到了,你再告诉她。”他三岁就上马了,这是傅家的规矩——傅家的子孙无论男女皆要习武,何况小包子是他的嫡长子,祖父留下来的傅家军将来必须交到小包子手上,小包子怎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
凌霄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伸出手,“秘密,拉勾。”
“好,秘密。”傅云书很严肃的伸手跟他打勾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