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浅浅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他甩掉她?为什么?因为迫不及待要让皇帝赐婚?他和向禹侗一样,把前途看得比爱情重要?因为……对她,他只是玩玩?
玩玩吗?是不是因为穿越女和名门淑媛不一样,她大胆、特殊、有趣、好玩,没碰过这么流氓的女人,图一时新鲜,他便玩上了?
他其实和这时代所有男人一样,想要有个中规中矩、擅长持家的规矩女人,所以他想回归正轨,他渴盼皇帝赐婚?
看着他宽宽的背影,是这样的吗?
不对不对,她不要猜测,她要他说个清楚明白,他不能用简讯分手、不能丢出一个目光就要她知难而退。
快步冲上前,浅浅再度拉住他,她不给他机会甩开自己,急忙道:「你别去,别让皇帝赐婚,我会帮你把日子过得很好。」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刘公公听到了,转过头。
楚默渊动作比他更快,他迅速旋身,挡住刘公公的视线。
他看她了,他的眼光和过去一样有着浓浓的爱意,这是不是代表,只要能说服他,他就不会要皇帝为他择定的新娘?
浅浅扬眉迎上他的视线,眼底盛满渴盼希冀,她但愿能够留下他的身影,但愿他不要转头离去。
「我是说真的,我有很多主意,可以帮你赚很多钱,我有很多专业知识,可以帮你把辽州开发成沃土,我不只能教你通商,还能教你进行国际贸易,我可以为你培养大量人才,真的真的!你要相信我,只要政绩够好,你一定能够升官,你不需要靠赐婚来得到这一切。」
她说得那么认真努力,她眼里流露着说不出口的恐惧,而楚默渊的心却沉入谷底。他明白,浅浅把他当成向禹侗了,她在害怕,害怕再次被抛弃?
「你可不可以不要进京?」
她软声要求,讨好的表情酸了他心。
「不可以。」他硬起心肠,咬牙拒绝。
他看见她受伤了,但她硬是挤出一丝微笑,企图说服自己,她听到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说「不可以」,是因为圣命不能违,是指他无法不遵命。
对啊对啊,她怎会忘记,这时代的男人从小被教育要忠君爱国,要把皇帝看得比天更高。
没关系,爱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情,如果他非去不可,她愿意陪他面对,不管皇帝要责难、要批判,她都与他同进退。
「那我和你一起进京,好不好?」她再度软声哀求,几近讨好。
「不好。」他的拒绝逼出她眼底泪花,十指却仍然紧紧拽住他,眼角余光发现刘公公走近,楚默渊急道:「放开我。」
轻轻的三个字,于她却如千斤重锤,她有喘不过气的窒息。
「你说……放开吗?」她需要再问一遍,确定那是他的声音、他的心意,确定他要她……放手?
「对。」身子挪个角度,楚默渊遮住刘公公视线,他不确定刘顺有没有见过徐妃,他不能冒这个险,必须快刀断乱麻。
「意思是,你要接受皇帝赐婚?」
「对。」
「那我算什么?」
「你以为自己算什么?」急切的口气中带起一丝怒意。
「姨娘吗?通房丫头吗?」
「不然呢?你以为自己是正头夫人?」
他冷冽的话像刀斧砍上她的心。
浅浅垂眸,看见自尊碎了一地,骄傲成了赍粉,原来她珍而重之的爱情只是人家的不屑一顾。
浮起一抹自嘲笑意,再抬眼,她问:「你确定?」
牙关咬得死紧,但他必须逼迫自己。「确定。」
她点点头,目光与他对上。「很好,那你知不知道,我不爱你了?」
他没回答,只是试着用高大健硕的身子继续挡住刘公公视线。
她抬高下巴,笑得骄傲,却也笑得让人心碎。「不知道吗?没关系,现在你知道了。记住,是我先不要你的,不是你不要我。」
她毅然决然转身,再也不看他一眼。
一步一步,她走得无比沉重,每走一步,她便对自己说一句,我不要他了。
天下何处无芳草,缘聚人聚,缘断人散。
对啊,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亘古永恒,爱情本就是一段接一段,以钻石比喻爱情,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词……
看着她的无助茫然,楚默渊逼自己狠心。「来人,把她关起来,不许她出门一步。」
浅浅继续走着,她听不见了,听不见他的声音,听不见他的心狠,她没有余力记挂他,她只能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把心给封住。
她想,封得够紧够密,就能不受伤。
她想,把他的声音、他的影子、他的好……把有关他的一切一切通通关在外头,那么伤口就不会痛。
楚默渊转身,对刘公公一笑,道:「刘公公请!」
刘公公笑道:「红袖添香,楚将军在辽州过得不错。」
「公公说笑,只是个不识大体的丫头。」
浅浅眼睛一闭,两颗豆大泪珠坠落,还以为封了心就能够听不见,原来还是能够听见的……
她不懂,怎么会这样子?还以为自己被珍爱珍重,却没到原来她只是个不识大体的丫头。
丫头……怎会觉得这两个字从男人嘴里说出是带宠溺的甜美可爱?明明就只是……丫头……
枚靖山快步走到浅浅身前,道:「不要胡思乱想,安心等默渊回来。」
「好。」嘴上说好,心里却疑问,等他回来做什么啊,再做个不识大体、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丫头?
「默渊会回来的。」秋靖山心疼她的伤心,想要安慰她,但眼下情况不好多说。
「哦。」还会带娇妻美妾,然后……也许会再说一句「我会护你一生」之类的承诺,可怎么办啊?她那么贪心,除了他的保护,她还想要更多。
秋靖山拍拍她的肩膀,低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她不由衷地笑着,合作点头,却是再明白不过,不会了,心底属于爱情的那一个区块已经死掉。
浅浅垂头,乖乖回到后院。有点累,她需要一张床、一床被,她需要认真扫除不该存在的情感累赘。
「我去找卢将军。」秋靖山走回袁立融身边道。
「好,我安排府里的护卫。」一内一外,他们必须携手合作,共度危机。
浅浅被禁足了,大门出不去,二门迈不开,能进出的只有卧室和厨房。
心情很糟,但她不是会迁怒的那种人,她安静而沉默,对每个人微笑,却不晓得自己的笑容有多么牵强。
在他心里,她只是通房丫头。
「只是」?她认为自己是「唯一」,没想到卯足全力,她成了他的「只是」。
她误以为前世的自己带着拖油瓶,他还愿意接纳,代表他对她的爱无人能比,原来只因为前世的他没有拿到一纸赐婚圣旨。
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很清楚的呀,她很清楚自以为是、自我中心,是再肤浅不过的行径,没想到她还是落入自以为是的窠臼,直到当头棒喝才瞬间清醒,方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大笑柄。
要是圣旨早来个几天就好,那么他不会进庄子,不会出现乱七八糟的吻,不会让欲望凌驾一切,更不会让她决定爱他,不会一夜激情,成为他的女人。
要是寡言的他别把爱情表现得那么明显就好,那么她会多矜持几分,会认真把他当成掠夺财产的恶主人,保持距离,心才安全。
要是向禹侗别透露前世经历就好,那么她不会多方猜测,用前世经验告诉自己,楚默渊是值得交付一生的男人。
要是……她的「要是」没有发生,事情顺理成章发展到眼前的局面,她不晓得是该痛恨自己还是后悔。
他没有错,在男人心里,爱情只占很小的部分,他们的人生不会让爱情凌驾一切,她不该恨他怨他,他只是做了所有男人都会做的选择。
既然他没错,她怎能让自己伤心得想死掉?
真不公平,可是爱情的世界里,哪有公平两个字?从来都是先爱上的那个先输了,后放手的那个……无法自由。
但,是他先吻她,是他先喜欢她,是他先说了自己的故事,让她心疼他,都是他起的头啊,怎么倒霉的会是她?
而且她还在分手时抢先了呀。
她抢先说:我不要你了,她抢先放手转头,抢先把心给封上……
不懂,她已经占尽先机,为什么还是很痛,还是不自由?
是不是因为……她在自欺欺人?
其实先爱上的是她,即使她没有承认?她虽然先转身,却没有真正放手?割不断爱,扯不开情,所以当爱情长成荆棘,她只能伤痕累累?
怎么办啊,她不想痛死,不想闷死、憋死、恨死,那么……
她得把心护得牢牢的,得筑起坚硬外墙,得把距离拉远,远到再想不起他,那么总有一天,她会百毒不侵,再不受爱情困扰?
浅浅离开桌边,从药柜里取出羊踯躅、荣莉花根、当归和菖蒲,放在研钵中,细细研磨成粉,这是唐代孙思邈所编的《华佗神方》中所录的麻沸散药方。
她是学霸,记忆力好到惊人。
日本人华冈青洲也想配出麻沸散,以曼陀罗花、川芎、白芷、当归、乌头、天南星制药,他的母亲和妻子自愿试服,以助完成实验,结果一死一盲。
得有多大的爱,女人十愿意为男人冒险?
母亲以儿子的成就而荣耀,那妻子呢,为何愿意为丈夫的成就舍命?
因为太爱,爱得不顾一切,爱得义无反顾,爱得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她是个自私女人,做不到为他舍弃性命,但既然无法成就他对人生的渴求与梦想,那么就让路吧,若她的存在是他的牵绊桎梏,她愿意亲手斩除。
她给不起他性命,但给得起恩断情绝,给得起两不相欠。
把磨好的药粉塞进怀里,浅浅走进厨房。
几个厨娘都是燕人,做的吃食比浅浅刚来那会儿精致许多,她们一面挑菜一面聊天。「昨儿个我出门采买,猜猜我遇见谁了?」
「猜不着,你说呗。」
「我遇见周嬷嬷了,我们都以为她在庄子上养病,没想到才不是呢,周嬷嬷竟是被爷给赶出将军府的。」
「怎么可能,那是爷的奶娘啊!」
「我追问了好久,周嬷嬷才说自己做错事,回不了将军府。」
「除非是爷不让,否则怎么回不了,可谁不会犯错?是周嬷嬷把爷给奶大的,没功劳也有苦劳,爷该奉养她一辈子的呀,怎地如此不近人情?!」
连周嬷嬷都……浅浅同意厨娘们的说法,那样沉静恬然的妇人,他怎么下得了手?「雪晴、雨晴不也如此,那是老夫人送来的,犯再大的错,也得看在长辈面子上别罚得太过,难不成将军府还少两口饭?可为了浅浅姑娘,竟然狠心的说卖就卖……啧,好歹上过床,成了爷的女人,事又不大,不过是两方口角……」
「男人就是这样,为替新人腾位置,哪会在意旧人心情?」
「赐婚圣旨下了,浅浅姑娘转眼成了旧人,看来再过不久,浅浅姑娘也得……」
「肯定是,大户人家重规矩,正头夫人没生下嫡子,妾室姨娘不得有孕,若娶的是名门闺女,娘家都会要求夫家把通房丫头清理出去,名门贵族怎舍得女儿出嫁受委屈。」
「既然如此,爷何必吩咐把浅浅姑娘关起来?」
「应该是担心浅浅姑娘在外头乱讲话,坏了爷的名声。」
「爷也太小心了,天高皇帝远,谁晓得辽州的事儿。」
「来宣旨的是宫里的公公,爷这么做是为着表态。」
「都怪浅浅姑娘沉不住气,怎能当着公公的面求爷不要进京,爷当然会生气。」
「那以后浅浅姑娘的下场……」
「谁知道,只希望不会比前面那两个更惨。」
轻唤声在耳后响起,小米不知道站在她身后多久,她拉拉浅浅的衣袖道:「爷不会这样待姊姊的。」
浅浅笑答:「放心,没人能作主我的以后,我的下场只有自己能够选择。」
听见对话,厨娘们转头,看见浅浅,尴尬极了。
「你们下去吧,今天我来给大家煮一道养生粥。」
「是,钟。」
洗米煮饭,她将药粉放进米汤中,在米膨胀变得软烂之后,慢慢将菜肉摆进去,不断翻搅,免得下面糊掉。
她把瓮里腌了两个月的咸蛋全拿出来蒸熟,切开,再剥两大盘松花蛋,切成四瓣,剁了蒜头辣椒洒在上头,浇一勺热油,洒上香菜。
最后再炒两道青菜、一大锅红烧肉,菜式不多,但看起来很可口。
浅浅用皂角洗净双手,对厨娘说:「把饭菜分派下去吧。」
「是,姑娘。」
浅浅没吃饭,她关上房门,收拾衣服细软,静静坐在桌边等候。
午时过后不久,不犯晒的下人犯困了,东一个、西一个歪着头睡着。
悄悄地,她从后门走出将军府,她在街上雇了马车,朝熟悉的方向走。
黄昏时分,她来到山脚下,付过银子给车夫后悄然上山。
黑夜的山林相当危险,但于浅浅而言,山林再险,也险不过人心。她上山,绕过庄子,朝林子深处走去,在森林里到处绕了两个月,虽没有「闭着眼也不会走丢」的本事,却也熟门熟路。
顺着山势往上,将近山顶处有一个宽敞岩洞,那是某一回她和郑齐、郑廷上山,刻意「迷路」时意外发现的。
洞里干爽、宽敞舒适,再加上离河边不远,取水方便,当时她心想,要是有机会逃走,就先躲到洞里避居,他们肯定会往山下寻人,到时就能顺利逃开楚默渊。
为此,她在洞门口摆上一堆枯枝充当大门,防止动物进来过冬,又鼓吹郑齐、郑廷在中线点盖一座草寮,在里头备上锅碗瓢盆、棉被枕头、油盐米酱、刀子锄头、箩筐斧具……偶尔她假装体力不支,在草寮歇息,偶尔她把猎物放在草寮里做成美食。
现在草寮里的东西都可以派上用场了,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在这里待上一段时日,直到她被遗忘,直到心自由……
走过一夜,天色已蒙蒙亮起,浅浅推开枯枝走进洞里。
很幸运,地盘没有被别的动物占据,再把枯枝堆起来,往地上一躺,累极、倦极,她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