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习习,透着有别于城里的凉意,山门前,石牌之上镌刻着龙飞凤舞的“紫云观”三个大字,再往前看,又是一段坡度平缓的平整山路。
李怀兄弟一行十数骑,一路之上快马加鞭不到一个时辰便从京城赶到了这里。
两兄弟在马上互看一眼,各自心领神会,一提手中马缰,放缓了马速缓缓朝前而行。
紫云观地处深山,但香火却并不稀薄,道观之前自有负责接待香客的道士,李怀让几名护卫牵了他们的马随道士前去安置,自己则和弟弟领了剩下的人往观中寻人。
紫云观并不是性别单一的道观,但道士、道姑各有居所,也便于接待不同性别的来访香客,他们找到李素月的时候,她正跟十几个道士道姑在田里锄草。
李怀、李阔忍不住互看一眼,他们锦衣玉食,仆役成群,而他们的嫡亲姊姊却一身道袍,头挽道髻,弯腰在田间劳作。
这一刻,他们的脸都禁不住有些发烫。
有道童提醒,李素月抬头看了眼两人,从田间走出,顺手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这才走到他们的面前。
“怎么来这里了?”
她笑得轻松,没有半点儿愁苦,李怀兄弟却心中莫名酸涩。
最后还是由李怀开口道:“姊,你为什么要出家?”
他到底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李素月却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四下看了看,笑道:“走,回我的院子,有话咱们坐下来说。”
李怀兄弟还能怎么样,只能跟在她身后往回走。
这田地是道观的财产,离道观并不太远,也就几十丈的距离,路上他们还遇到了几个锦衣香客在田野中游玩的身影。
李素月栖身的小院并不大,也不是她一个人居住的,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姑,并不是什么镇远侯府的嫡女,自然也不会受到什么特别的待遇。
院子小得甚至容不下李怀他们随行的护卫全部进入,不得已,只能叫了两名护卫跟着入内,其他的人就只能留在院外。
院子小,屋里的空间自然也不会大,摆设也就简单,除了一张青幔木床,床尾一把竹制的衣柜,就只有一张条案正对房门靠墙而放,上面摆了茶盘,条案两边各放了竹椅,再然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李素月从案上取过茶盘,笑着对身后面色复杂的弟弟们道:“走吧,屋里也坐不下,到院里坐。”
小院里有大青石支起的桌子几块大石头充当了坐椅,十分简陋原始。
看着姊姊熟练地点起炭烧小茶炉,替他们烧水沏茶,李怀兄弟一直没说话。
以前他们也时不时地跟着母亲到庵中看望姊姊,但那时她身边有服侍的人,他们感觉尚不觉得如何,可是如今看姊姊凡事亲力亲为,却一脸闲适淡然的模样,甚至还很熟练的样子,他们便知这些事她是做惯了的,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他们的姊姊过着出乎他们意料的生活,恐怕这些连母亲也不知道的!
脸,生疼!
他们的姊姊一直以来便过着和他们不一样的生活,自然便有着跟他们不一样的想法,而在此之前,他们却是不知道的。
他们以为姊姊是盼着回府的,即使从来没从她言行中看出来,但在他们的心思中,简素的庵堂哪里比得上侯府的荣华。
然而他们错了,姊姊是真的习惯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对侯府的生活没有半点想法。
他们不开口,李素月也不主动搭话,直到小铜炉内的水沸腾起来,她将茶水倒进放了茶叶的粗瓷茶壶中。
“茶好了。”三个字打破了小院过于安静的气氛,她笑着替两个人各倒了一杯茶,道:“山中粗茶,比不得侯府精致,你们凑合喝点吧。”
李怀和李阔又能说什么?姊姊亲手煮水沏出来的茶,他们难不成还要嫌弃?
两个少年捧着姊姊沏好的茶垂眸看着,异样的沉默。
李素月又忍不住笑了笑,拿起自己的茶吹了几吹,轻呷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道:“我呀,出家是因为我想出家罢了。虽自小在庵堂长大,但其实对光头的形象还是多少有些接受不了,所以才跑来当了个道姑。”
见两人还是不说话,李素月只好继续说道:“反正我也从来没在那府里长大,谈不上舍不舍得,这些年习惯了粗茶淡饭晨钟暮鼓的生活,回去怕也难以适应。”
“可也不该出家啊,姊姊还不满十五呢。”李怀终于忍不住低声说道。
“大好的年月我都已经蹉跎过去了,无所谓了。”一些乍听之下关切,实际上却于事无补的话,听听也就是了,反正这些年一直失望的过,她对母亲和两个弟弟也早就绝望了。
“不应该这样的。”少年的脸上浮现愤恨之色。
李素月摇摇头,又呷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道:“镇远侯府有那一尊祖宗在,就没有什么是不应该的。”
他们知道她口中说的是谁,他们的祖母——老镇远侯夫人江氏。
李怀有些迟疑,“那姊姊就打算这么青灯古卷过一生?”
李阔也跟着看了过去,就见李素月一脸淡然地笑道:“方外之地挺清静的,很适合修身养性,说不定哪天我就得道成仙了。”末了,她还不忘自我调侃一下。
想到方才姊姊在田间劳作的情形,李怀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还是太清苦了。”
“修行本来就是件苦事。”李素月倒是不以为然。
“便是真要出家修行,姊姊也不该跑到这里来,京郊也有几个不错的道观,甚至京中也有。”
对他这个说法,李素月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表示什么,京郊的道观当然不是不可以,但离得太近难免会走漏风声,为确保出家万无一失,师父才帮她选择了紫云观。
李阔也忍不住附和道:“就是呀,若在京郊,我们探望姊姊也方便些。”
“我既已出家,这俗世亲缘自然便淡了,何需时常探望?如此一来,道观远近自无心所谓。”
别说得好像我在京郊道观出家你们就会时常来探望一样,如果真是如此,之前的十几年,你们又是怎么做的?啧,有些事果然不能深想,想了就忍不住心情暴躁。
李怀却是一脸坚定地道:“姊姊自可不在乎这些身外之事,但我们做为姊姊的血脉亲人自也有让姊姊生活顺遂的用心,便是出家修行,姊姊也是以镇远侯府的嫡女之尊出家,修行之所岂可如此清苦。”
“我不在乎啊。”她依旧淡淡的。
李怀没有再就此跟她争辩,而是转了话题,“这地方我们也是第一次来,不若姊姊领我们到处转转,也不枉我们来这一趟。”
“这倒使得。”李素月笑起来,十分大方地附议。
虽说是答应了当向导,但其实她到这紫云观也不过几日光景,自己尚且没有将周围环境熟悉好,实在是无法胜任向导这一身分,于是她便找了位观中年长的师兄带他们姊弟在观中到处走走看看,也算是帮她自己认路了。
一举两得,挺好。
观内观外,他们参观了一遍,托两个弟弟的福,李素月终于把紫云观的周边和各个大殿院落认清了。
想想自己也不知道还得在这里生活多久,早点记清楚路线也挺好的。
把观里观外转了一圈,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李素月直接让两个弟弟陪着自己吃了顿紫云观里的斋饭,吃得李怀和李阔越加肯定了心里的想法——
绝对不能让姊姊继续在这座道观里待下去,出家人本来就整天青菜萝卜豆腐的,手艺再不好,那绝对是一场灾难。
一言难尽地吃完午饭,两个人看姊姊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这样的饭菜、这样的厨艺,姊姊竟然吃得一脸淡然,甚至还能微笑劝他们多吃一点,姊姊这是吃了多少苦头才能练出这样的本事?
大姊,这饭吃多了,会不会闹肚子啊?
“姊……”李怀一脸诚恳,却欲言又止。
李阔也跟着喊了一声“姊”,也是一脸的纠结。
李素月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们。
“这观里的饭菜味道实在有些一言难尽,姊姊难道真的不觉得吗?”李怀实在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李素月捻着手里的念珠,眼睑半合,以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道:“习惯就好了。”
这样的饭菜她早就习惯了,可她的好弟弟却是第一天知道,显然从来不曾了解过她在庵堂的日常飮食到底是怎么样的,不过是事不关己罢了。
李怀:“……”
李阔:“……”
这真的能习惯吗?
“姊,自虐不好吧。”李怀挣扎着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午饭都吃完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李素月一边捻念珠一边说。
“你赶我们走啊。”李阔不禁委屈嘟囔。
“该看的都看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你们还留下来干什么?”李素月语气毫无波动地说,甚至都没有撩起眼皮看他们一下。
最后,李怀和李阔用过午饭喝过姊姊的一盏送客茶后离开了紫云观,下山而去。
李素月站在山门处目送他们渐渐远去,将拿在手里捻的那串念珠顺手就盘到了左手腕上去,双手往背后一背,转身往山上走。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已过千余载……”
幽静的山道之上,响起一个低低浅浅恍若自语般的呢喃声。
镇远侯府嫡女出家做了女道士这件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导致了不少人将镇远侯府的陈年旧事掀出来,镇远侯跟他那位贵妾的痴缠苦恋再次登上京城闲话排行榜去公告大众。
众人议论着这些旧事,得知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延伸到后辈身上,只觉这位出家的缜远侯嫡女的成长史简直就是一出大悲剧。
身为侯府嫡女,却从未享受过嫡女的尊荣,反而自小便被锁在了庵堂之内,眼见当年那“游方道士”的相命之语即将到期,结果嫡女直接出家了,这里面又到底隐藏了多少权贵豪门的秘辛血泪。
李老夫人的为人行事又一次被非议,这位狠心不慈不自重的老夫人简直就是搅家精,若不是李老夫人,镇远侯府即使败落,不比前人的富贵荣华,也断不至于成为如今整个权贵圈里的笑柄。
嫡女年方十五,即将脱离空门回到侯府,此时正是她说亲议嫁的大好时机,结果,嫡女却出家了,这会是镇远侯嫡女自己的意思?
听到这件事的人,十个有九个半不这么认为,都认为这肯定又是李老夫人和她那个贵妾侄女耍的阴谋,要知道,她们膝下可还养着一个侯府的庶长女。
说起这位庶长女那可真是京城权贵圈里的一个笑话,偏她自己还不觉得,时常以侯府嫡女的身分自居。
权贵圈里但凡自恃身分的人家都不会让家中子侄晚辈跟这位镇远侯府的庶长女相交,鲜少邀请她参宴作客,只有那些没有远见的败落户才会跟她拉关系。
偏偏她本人没有眼色,那位李老夫人跟贵妾也是如此。
今日庆国公府举办花宴,本没有给镇远侯府递帖子,但李老夫人却偏偏带着自家那位庶长孙女来了。
庆国公老夫人气得肝疼,虽然对方泼皮无赖,他们庆国公府却做不出赶客的失礼事,便只能强自忍了,吩咐儿媳妥善安排。
庆国公夫人立即心领神会,转身找来心腹管事婆子如此这般地安排了一回。
论相貌,镇远侯府大小姐李玉蓉长得堪称花容月貌,这是承袭自她母亲,当初她母亲若非凭了一副好相貌也不会勾得镇远侯神魂颠倒,矢志不渝。
论才情,十几年被祖母和亲姨娘用心培养,也着实不差。
但一个“庶长女”的身分,还是主母嫁过来之前便出生,仅这一点就将她永远钉到了耻辱又尴尬的位置。
李玉蓉不是不知道自己尴尬的处境,可她依旧坚信凭自己的才貌一定可以俘获某个权贵子弟的心,赢得佳婿狠狠打脸那些背地里嘲笑看不起她的人。
今天是她央求祖母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她精心妆扮,力求可以黯压群芳,让人一眼就能关注到她。
至于为什么无论如何都要来参加这场花宴?那是因为李玉蓉从交好的姑娘口中听说今日庆国公府的花宴是在为庆国公世子相看妻子人选,甚至不只是庆国公世子,与他交好的一些世家子弟今日都会到庆国公府来,这就是机会!
只是在被两个丫鬟、一个婆子领到这处水榭之后,随着时间过去,李玉蓉渐渐察觉到情形有些不对。
今日庆国公府花宴,来访宾客众多,这处水榭为何这般冷清?
李玉蓉想离开水榭,却发现外面的丫鬟婆子并不想让她离开。
于是她便知道自己这是被庆国公府冷落了,因为她和祖母确实是属于不请自来的客人。
她们本以为庆国公府抹不开面子,肯定不会在今天撕破脸赶客,但却没想到,门,庆国公府确实是让她们进了,但却将她单独安置到了这么一个冷清的地方,这是将她与整个花宴隔离开来了。
这样下去,她今日岂非白来一趟?
李玉蓉当然不甘心就这么认命,可是看着那几个国公府下人,她一时又无计可施。
就在她心中焦急烦闷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水榭外传来了几个男子的声音,心中不由得大喜过望。
这才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想来庆国公府的人一定也没想将她安排在这里反而会帮到她。
“王爷,这边清静幽雅,想来应该会让您满意才是。”
“这里环境确实挺清幽的……”
竟然还是个王爷!李玉蓉的整颗心都火热了起来,强自抓着手中的帕子稳定自己的心绪,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一定要在出场的第一时间引起外面男人的惊艳,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的。
随着一阵淸脆的瓷器碎裂声,这一片宁谧的天地也不复之前的清静,李玉蓉寻到机会从水榭走出,来到了几个锦衣玉带的男子身前,低眉垂眼敛衽向众人行了一礼,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却又展现出她的倾国娇颜。
李玉蓉能明显感觉到几道打量的视线立时便落到了她身上。
不需李玉蓉主动自我介绍,旁边自然有庆国公府的仆役将她的身分报上。
“哦,镇远侯府的姑娘啊……哎,她不是出家当女道士了吗?”一道清冷的男音从对面传来。
对于他的疑问,旁边立时有人帮他解答了,“出家的是侯府的那个嫡出姑娘。”
“这样啊。”那个清冷男音的主人似乎已经没了再说话的兴致就此沉寂了下去。
李玉蓉却是记得很牢,这道声音是属于那个“王爷”的,她想引起他的继续关注,手指喑自在袖中捏了捏,她鼓足勇气出声道:“舍妹亲缘浅薄,出家修行也算是为祖母祈福吧。”
“是吗?”感觉精神不错,今日趁着赴宴走走的卓玮玠没想到会有这出,闻言意味不明地扫了螓首微垂的少女一眼,心中却是不禁想起那个捉了蛇打牙祭的某嫡女。
出家修行?难以想像那会是她的最终归宿,嘴馋的时候她打算怎么办?
替李老夫人祈福?这就更加是个笑话,以李老夫人婆媳之间的关系,加上某嫡女会度过这些年庵堂生活的原因,他以为某人不对李老夫人心有怨念就已经是心地善良不计前嫌了,还祈福?估计某人尚达不到这种以德报怨的高尚情操。
卓玮玠价之所以会有如此猜测,那自然还是基于他收集到的情报。
李素月用出家事成定局,消息传回京,承平伯府里某位少爷便被狼狠动用了家法,现在还在祠堂关禁闭呢。而镇远侯世子兄弟两个最近一直在关注京城内外有名的道观,私下进行着挑拣,似乎有某种意向。
卓玮玠大约能猜个七七八八,这对兄弟还是希望姊姊能在他们看得到的,势力可及的地方修行,某人最后肯定是要回到京城来的,不管这事她是否有提前预料到。
“当然,舍妹本就是个仁孝之人,这么多年为了祖母一直栖身庵堂,我自是比不过她的这份纯孝之心。”
这话说得何其冠墨堂皇,何其厚颜无耻!
在场的人没有不知晓镇远侯家中那件陈年旧事,甚至有人知道今日庆国公府根本不曾给镇远侯府下帖子,可面前的这位却还是跟着她的祖母出现了,又胆敢在他们面前如此大言不惭地评价她的嫡妹。
就算权贵人家善于粉饰太平,但她这是不是也太过自以为是?这怕是连她自己都相信了这种鬼话吧。
说假话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相信了那话是真的,眼前这位姑娘显然具备了这样自欺欺人的本事。
若是那位出家的镇远侯嫡女知道了今日之事,不知会是何种反应——有人突然间便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卓玮玠又看了她一眼,嘴角勾了勾,直接抬脚往前走,一个字都懒得再听她说了。
他一走,跟在他身边的几个人,自然也不会继续留下来,即使面前的少女美若天仙,他们也不会太过恋栈,像他们这样身分的人,美人在他们眼中是最不值得称道的,也是最容易得到的。
“哎哟——”李玉蓉突然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突然失去了支撑似的猛地向地上倒去。
卓玮玠正好从她身边走过,拿扇子的手探出似乎有扶的意思,但最后手却完美地避过了李玉蓉倾倒的身子。
倒在地上的李玉蓉听到那个王爷带着几分遗憾地说:“呀,没扶住啊。算了,男女授受不亲,扶住反倒不好。”
“王爷所言极是。”旁边有人附和。
李玉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男人目不斜视地领着几个人继续向前而去,没有一个人回头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