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丁武平便骑马出了城。
巳时左右,他从城外带来的马车里已经坐着换了道袍的李素月主仆三人。
刚接到表妹的时候,丁武平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下他昨天回去后一直担心的一个问题,“我昨天没给你惹事吧?”他总觉得福王当时的表现有点儿太轻描淡写了。
“没事。”李素月嘴上回答得斩钉截铁,可实际她昨天被捧醋狂饮的某小心眼王爷折腾狠了,现在两条腿还有些发软。
堂堂一个亲王,心眼真没比针尖大多少,鄙视。
丁武平吁了口气,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不过,那刘青枫也真是的,如果他问清楚再订亲,你现在也不会落到福王手里。”
李素月没说话,她倒是认同某人的话,只要她还没有正式嫁人,他就有办法把她弄到手里,平北侯毕竟也不过只是个侯爵罢了,他却是亲王。
面对利益纠葛的时候,儿女情长是最没有分量的,也往往是最先被舍弃的,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一如当年承平伯府和镇远侯府的婚约,否则何至于人家都生了庶长女了还让姑娘嫁过去?她的生母也不过是某种利益下的牺牲品罢了。
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很清醒,想方设法从那个圈子跳出来,可最后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被某人拽到了坑里。
最初接到人时,他们也就进行了简单的几句交谈,之后便是一路静静地赶路。
感受着马车外从喧嚣又转向宁静时,没过多久,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李素月知道承平伯府到了。
果然很快便有人请她下车。
伯府的侧门处有粗使婆子抬了软轿等在一边,她从马车下来直接便上了软鹤,一路被人抬了进去,抵达丁老夫人居住的福寿堂,得了消息的丫鬟婆子早早便在院中等着迎候。
虽说府里早有传闻说李素月出家当了道士,可真正看到一身素色道袍的她,几个伺候丁老夫人,可说是看着她长大的老人都忍不住抬袖揩了下眼角,她们这多灾多难的孙小姐啊。
李素月一脚踏进福寿堂,就看到端坐在罗汉床上的外祖母,看着她老人家的神情由喜转为悲。
丁老夫人心疼地拉住外孙女的手,摇着头道:“可怜见的,这都是造的什么啊,这如花似玉的年纪偏偏就当了女冠……”说着说着眼泪便不由得落了下来。
“外祖母,我没事的,您别为我伤心。”李素月拿了帕子替老人家拭泪,一边劝慰着。
丁老夫人慢慢止了泪,哀叹一声,拍着她的手,道:“我怎么能不伤心呢,当初你娘嫁的就委屈,等你落了地就更委屈,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如今更是当了女冠,你让外祖母这心怎么能安宁。”
李素月笑着说:“可我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啊,无忧无虑的,没有烦心事。”
“你啊……”
李素月乖乖地笑着,“我自小长在那清静之地,不习惯这繁华热闹,便只任性随了自己的喜好,倒是让外祖母替我忧心了,这是我的不是。”
面对这样的外孙女,丁老夫人也是有些无奈,“你呀,自小便有主意得很,也不知这性子到底是随了谁。”说着便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李素月只是陪笑,也不争辩。
丁老夫人又道:“在观中的生活一切可还适应?”
李素月点头,“表哥颇费了一番心思,我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只回京后碰着那边府里有丧,不好直接过来看望外祖母,外祖母可不许生我的气。”
提到那府上的事,丁老夫人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虽说是死者为大,但那老婆子在你身上作的孽我说什么都不能原谅她。”
李素月伸手轻抚外祖母的背,帮着顺气,不想她气坏了身子。
“你既出了家,那便再没有家,外祖母知道你的心思,便是不再来探望我,我也能理解。”
“外祖母我还是认的。”
“阿平可是跟你说了府里最近发生的事?”
“嗯。”
丁老夫人叹了口气,将外孙女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那些坏了良心的咱们不理她们,若不是她们生了歪心思,平北侯家委实是桩不错的亲事,可惜了。”明明该是她外孙女的造化,偏偏就被些不知所谓的人给从中搅局,想起来就心口疼。
“老夫人,世子夫人她们来了。”有婆子掀帘进来通传。
丁老夫人看看身边的外孙女,转向门口的目光就沉了下来,“既然来了,便叫她们进来吧。”
“是。”
丁老夫人一共生了三子一女,三个儿媳妇此时领着各自的子女都进了福寿堂,原本宽敞的厅堂,登时便显得有些挤。
一眼看到那个小白花一样柔弱的少女,丁老夫人眼角就是一跳,老大家的这是多不知礼,竞然还把这搅家精带过来了。
承平伯府的男人除了当值的,不论大小都跟着过来请安问好,一大家子见起礼来也颇是费了一番工夫。
然后,见过礼后的成年男丁便都退下了,只有承平伯世子的三儿子留了下来,他就巴巴地守在那个远房表妹身边,一点儿都不避讳福寿堂里其他人或直接或隐晦的目光。
老实说,李素月还是挺佩服他的。
这个时候,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美丽少女嫋嫋娜娜地起身,朝着坐在丁老夫人身边的李素月福身一礼,满是愧疚地道:“阿月姊姊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一开始真的以为刘世子中意的是我,后来……后来……”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整个人梨花带雨般的惹人怜爱。
“李素月,你凭什么指责阿柔,她好好一个姑娘被人退了亲,也是受害人。”承平伯世子的三儿子丁武诚顿时一脸气愤地吼。
李素月则是莫名其妙,她什么都没说呢。
丁老夫人气到用力拍打案几,指着那个混帐小子道:“滚,你给我滚出去。”
承平伯世子夫人周氏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眼里闪过心疼,却不得不向着婆婆陪着小心道:“娘,您别生气,小心身体。”然后转向小儿子,拼命朝他使眼色,“你这个混小子,还不赶紧给祖母认错。”
丁老夫人怒不可遏,胸脯都剧烈的起伏,手指发颤地指着他们母子,“是给我认错吗?啊?我的阿月来看我,有说你们半个字不是吗?别人自顾自朝她道歉,她连嘴都没张开,怎么就成了你们嘴里欺负人的那一个了啊!”
“外祖母,您别动气,我没事的。”李素月仍旧是一副温婉乖巧的模样。
丁武诚一脸不服气地看着她道:“不用你假好心,惺惺作态。”
李素月一边帮着外祖母抚背顺气,一边看着他心平气和地道:“我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三表哥你,是因为外祖母年纪大了,气大伤肝。而且……”说到这里她微微勾起一抹笑,“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一个出家人根本懒得理会,烦请不要自作多情,谢谢。”
丁武诚的脸瞬间炸红,额上青筋暴现,他最讨厌李素月了,她总是轻描淡写地用言表达对他的极度轻视,轻而易举地用武力镇压他的动作,一次例外都没有!
耻辱!这是他永远无法忍受的耻辱!
丁老夫人的怒火突然之间就冷却了下去,看着外孙女忍不住噗哧一漀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从小就这么副老气横秋的模样,真是……”
三夫人程氏此时笑着附和道:“娘说的是,阿月可不从小就这么人小鬼大的吗?”
“你呀。”丁老夫人往外孙女的额头戳了一指头,“如今你是自由身了,这次要陪外祖母多住些日子,可不许来去匆匆的。”
李素月微笑点头,内心却有点儿发苦,也不知道某个王爷能忍多久,临出门前他可是一再强调让她“早去早回”的。
虽然正如外祖母所说,她如今出家做了道士,是自由身了,不用再禁锢在一尘观,不必受困于镇远侯府,她是自由人,她是应该能留下来多陪外祖母一些日子的……
“那外祖母这里要清静些才好,我不喜欢热闹的。”
丁老夫人转头看了一圈,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这么多人没得吵得人头疼。”她的目光着重落在那个小白花似的柔弱少女身上,“自家人见面,也不知道外人来凑什么热闹。”
远房小白花表妹顿时就又嘤嘤哭了起来。
这个时候,一道轻淡的声音悠悠地响起,“人没有自知之明,就只会自取其辱。”
小白花循声望过去,就看到李素月平静的脸,那身素色的道袍让她显得很有几分莫测高深的德道高人气势,小白花的心顿时一紧,总觉得在那双澄澈若水的目光下,她的一切阴谋诡计无所遁形。
“那我们就不打扰母亲休息了。”世子夫人周氏带头向婆婆告辞。
其他人也跟着后面告辞,一群女眷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福寿堂,很快便将清静还给了这个地方,直到这个时候,丁老夫人才说了句,“也不知道阿诚怎么会喜欢那么一个女人,一副心机深沉单薄相。”
李素月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
丁老夫人叹了口气,“哪有说得这么容易啊,儿孙都是债。”
李素月乖巧地给她捶腿,并不接话。
丁老夫人伸手拈起她的道袍衣角,表情有些复杂,“阿月,你还小呢,平北侯家的那孩子看着也不错。”
“不合适。”她只有这三个字回应。
丁老夫人叹气,自言自语似的道:“是呀,才跟咱们府上闹过这一场,断然是不会再有结亲的意向了,说到底还是那些人害了你。”说到最后她不由又有些动气。
“缘分之事,顺其自然的好。”
“就不该让你自小待在那样清静的地方,好端端的……”一见她这副无慾无求的淡漠样,丁老夫人忍不住拭了下眼角,将自己的泪意压回去,“不管如何,你开心最重要。”
李素月笑着点头,“嗯,我挺开心的。”
丁老夫人伸手摸摸她的脸,带着几分慈爱地说:“开心就好,不用去管旁人说什么,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知道。”李素月手覆在外祖母枯皱的手背上,脸在她手心蹭了蹭,带了几分娇憨必地道:“外祖母也要开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不要轻易生气,对身体不好。”
丁老夫人将人搂进自己怀里,轻抚着,“咱们都好好的。”
“嗯。”
池塘里的荷都开始枯败,闷热的四周也渐渐变得清凉起来。
站在抄手游廊下静静地看着雨打残荷,任由带着雨气的风吹拂起衣袍,一动不动的纤细身影彷佛站成了一幅画。
丁武平小心谨慎地四下观察,然后小心翼翼地慢慢往长廊下站立的人一点一点的接近,就在他还差三臂距离的时候,前方响起一个轻淡嗓音——
“你又想干什么?”
丁武平瞬间就泄了气,有气无力地道:“下这么大的雨你还能听到我的脚步声啊。”
“愚蠢的气息太浓郁,让人没办法忽视。”
“表妹——嘴巴这样毒就不好了啊。”丁武平垂死挣扎,企图给自己争取哪怕一点点的自尊。
“说吧,跑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丁武平往她身边凑了凑,把声音压低了又压低,“平北侯世子想见你一面。”
李素月扭头看丁武平,表情一言难尽。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环抱自己,“我会害怕的。”
李素月摇了摇头,“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会认为我会答应去见他呢?”
他兀自点点头,“说得没错啊,我也跟他说了你肯定不会答应见他的,可他不死心。”
“他一定还说别的话了吧,否则你不会跑来的。”李素月笃定地说。
“是呀,那家伙说你如今是方外之人,性别于你而言并无分别。”丁武平忍不住摇头啧啧了两声。
李素月却是淡定依旧,“既知我是方外之人,又何必还拿世俗之情叨扰于我?”
丁武平无言以对。
李素月挥了挥手里的拂尘,不咸不淡地道:“没事多用用脑子,小心生锈。”
丁武平突然背脊一凉,想到了福王殿下——妈的,这事要是让福王知道了,他肯定得怀疑自己帮着别人撬他墙角啊,必死无疑!
想到这一件事,他就忍不住颤抖着声音低声问道:“他怎么也没派人来催你回去啊。”
李素月终于忍不住用关爱傻子的眼神看他了。
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丁武平也很快反应过来,现在表妹和福王的关系并没有对外公开,所以就算福王在府里想得抓心挠肺的,他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找上门来。
这么一想,丁武平就忍不住在心里幸灾乐祸了起来。
“等天放晴了,我也该走了。”李素月看着密集的雨帘带了些留恋地说。
“这还没住几天呢……”丁武平忍不住咕哝。
李素月伸出手接过几滴飞洒过来的雨,微微勾了勾唇,“快十天了,不短了。”
再继续住下去,不说这府里的某些人心生不满,就是某位王爷怕也要忍不住让人来催她了。
早去早回什么的,总是要面对的。
“祖母舍不得让你离开的。”丁武平忍不住提醒她。
李素月却是笑了笑,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聚散要随缘。”说至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表情微敛,“而且我再继续住下去的话,这府里怕是要打起来了。”
丁武平脸色有些尴尬,表妹太聪明有时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李素月却像是没发现他的尴尬似的,继续说道:“我不喜欢有太多功利之人的地方,住着不舒服。”
丁武平有些讪讪地跟着说:“我也不喜欢。”
好好一个家搞得乌烟瘴气的,大伯若不是占了嫡长,世子之位说什么都不会轮到他身上,也就不会由着大伯娘这样胡作非为了。
李素月笑了一声,笑声在雨中听来带着几分愉悦。
丁武平忍不住跟着笑了,“你说要是三哥真的娶了那个远房表妹大伯那一房会变成什么样啊?”
李素月伸了个懒腰,一边掩口打呵欠一边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丁武平搓搓自己的脸,闷闷地说了句,“你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呵。”
“算了,反正你一直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丁武平有些认命地说,不再说大的事,转而道:“祖父过几天就回京了,你真的不等他老人家回来再离开啊?”
“总有机会见的。”
丁武平想想她跟祖父的感情,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在孙儿辈里祖父最疼的人其实就是小表妹,实在是她允文允武太过出类拔萃,而且其中还有着一层隐晦的对于姑姑的歉疚之情在里面。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长廊一头传过来,两人同时转头,就看到梅香一脸焦急之色地朝他们奔了过来。
一看她这神情,丁武平心里就是一激灵,忍不住先开口询问,“出什么事了?”
梅香朝自家姑娘看了一眼,又对表少爷福了福身,这才道:“梧桐院那边出事了,老夫人她们都过去了。”
丁武平一听就要拔腿往那赶,李素月却直接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表妹?”他一脸纳闷。
李素月歪头看他,“你过去干什么?”
“那边出事了。”
“后院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丁武平顿时有些清醒过来,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自家表妹,“你说会出什么事啊?”
李素月松开拽他的手,把玩着自己的拂尘,漫不经心地说:“左不过那些肮脏龌龊手段罢了,有什么好好奇的。”
他怀疑这世上就没有能让他家表妹花容失色的事,老这么稳坐钓鱼台,口的,看久了总有种想打她的冲动……可惜,他打不过!
“你说会是三哥吗?”丁武平的好奇心没有按捺太久,没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凑过去跟表妹小声嘀咕。
李素月看着雨帘,神棍一般地道:“聘则为妻,奔则妾,无媒苟合是为奸。小白花只有后两种待遇,喷,有点儿惨。”
丁武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问:“不至于吧?”
李素月唇边的笑显得有些冷,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幽幽冷冷的,“小白花太心急了,大舅母容不下她太张狂,踩了底线必是要反弹的。”
“不会吧,是大伯母?”丁武平还在震惊中。
李素月将手袈的拂尘往肩上一甩,闲庭信步一般往前走去,“临走之前还能看场好戏,感恩。”
听着那带着几分奚落之意的语气声调,丁武平觉得大伯母要死听到了这话肯定会怒发冲冠的。
“表妹,你去哪儿?”丁武平在她身后喊。
“梧桐院。”声音轻飘飘地从前面传过来。
丁武平:“……”说好的不围观好戏呢?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明白了,内院的热闹他一个男人自然不方便围观,可表妹一个女眷方便啊,只要表妹知道了,他当然也会知道。
这么一想,他忽然一点儿都不着急了,转身慢慢悠悠地回前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