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君易很久没到一般的餐馆用餐了,算算至少有一年以上了;撇开缺乏闲情不谈,时间是最大的问题,他难得拥有好整以暇的用餐时间。
从再度投入软件开发部门之后,进食又回到了果腹的层次,毫无质量可言;但他完全不介意,也不考虑调整它,大费周章挤兑出的空白光阴不过是突显了他人生的单调无趣,他早就该承认这一点了不是么?
刚才进入这家位在巷内的餐馆时,他略微打量了一下陈设;并不昂贵的装潢,可以归类为改良过的乡村风,大量使用的木作和彩漆让空间很明亮很温暖,加上扑鼻的食物香气,让人心生愉悦。餐馆有个不起眼的名字,叫“小厨房”,他不排斥置身此处,跟着同仁从容地落座;但仅此而已,谈不上期待。
“吃一顿饭开车二十分钟,有必要吗?”点餐后,他对兴致勃勃的张立行道。
“没办法,嘴馋啊,还不是江莉。”
上周一名客户曾经请江莉到此用餐,江莉惊艳之余外带了几份餐点回公司分享张立行等同事,独漏了出差的范君易。张立行始终念念不忘,总想再尝一次,“就那个狮子头啊,好吃得不得了。”
“这还不简单,让他们外送到公司不就得了?”范君易不解。
“他们宣称人手不足,不接受外送。”人事部主管搭腔,他也是上次的受惠者之一。“我怀疑是营销手法,越不容易吃到就越想来。”
“那可只有你们。”范君易嗤笑。
“况且距离也不近;尖锋时间就更不好送了。难得一趟,你就放宽心嘛!便当吃不腻啊?”张立行摇头。
“放宽心?”范君易指指表面,“先说好,一小时后我得准时出发到机场,迟到了唯你是问。”
在范君易的经验里,只有一个人会为了美食按图索骥寻觅餐馆,然后再想办法复制出同样的菜色,像一桩好玩的游戏。只有一个人。
静夜独处时,那个人的名字不时轻轻掠过他的心,勾动一点怅然;有时怅然凝聚成渴想,催动着他,他会拿起手机,拨按那串再也不属于那个名字的号码,聆听陌生的女声在彼端回应,“喂?哪一位?”彷佛接听次数多了,对方就会不堪其扰地承认,“好吧你赢了,是我,我是雁西。”
雁西。
这正是范君易排斥休假的原因,更多的伤怀徒增困扰。
但他还是免不了东张西望一番,也许百万分之一的运气降临了,碰巧遇上也来尝鲜的她。碰巧,因为有些东西一旦放手了,能凭恃的就只有机缘。
餐点比想象中更快送上,套餐的形式,一份主餐加上四样配菜,一碗汤。
范君易只有一小时余裕,但他不到半小时便用完餐。主餐自然是重点所在,无论是外相或口感皆俱备宴客水平,但配菜和一般人对简餐的认知不同,并未马虎凑和,而是精心烧烩的家常菜,每一样放进嘴里都让人不由得心生感动。竟有店家如此认真对待配菜,而非随俗偷工减料。
“其实,店家如果人手不够,我们让肋理早点到店里来拿不就行了。”范君易建议。
“咦!说得也是,我怎么没想到。”张立行笑嘻嘻,“等一下就跟老板谈谈。”
这家店有上下两层楼,楼面窄长,加上店家在前方腾出一小块地作为香菜园圃,面积其实并不大,座位有限,中餐时段几乎座无虚席。
三个大男人很快把食物一扫而光,眼看候位的人渐多,无法安心久坐,张立行起身道:“我上洗手间一趟。”
走道狭仄,分开左右两排座椅,张立行不时得侧身让送餐服务生通过。这家店熟客似乎不少,一名穿戴围裙的年轻女子站在桌边为顾客解说这一季的菜色,轻松谈笑的模样非常亲切,“……下次你们来就吃得到酱牛肉了,我的作法很不一样,添加了一些香草,你们可以给我意见喔……”
那声音,那口气,张立行暗讶,回头一瞄,女子已经转身走进厨房,背影身段似曾相识,后脑杓马尾摇晃,几秒钟的张望,不易证实他的想法。
他不加思索跟上前去,很快在厨房门口被一名女服务生拦下,“先生,这是厨房,洗手间在另一个方向。”
“我知道,我是记者,来看看你们的作菜环境。放心,我都报喜不报忧。”服务生立即被唬愣住,张立行径自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厨房比想象的宽敞,设置很完备,中间有一张不锈钢长方形工作台,整齐排放了正要出餐的配菜,两名戴着口罩的中年妇人忙碌地盛菜、分菜。即使在尖锋时间,厨房亦有条有理,不见紊乱。靠近里面正在看顾烤箱的便是那名女子,她背对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旋转温度控制钮。
女子控制好烤箱,转头拿起汤杓又帮着妇人盛菜,动作干净利落。张立行认清了那张脸,喜出望外地笑了。
“雁西。”他唤。
女子应声抬头,结实愣往。
“真是你啊,太好了。”他大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君易他也在——”
“嘘——”雁西赶紧以食指覆唇,摇摇头,“别说,来。”她拉着他走近炉台,打开锅盖,盛了一碗汤递给他,“这是今晚的配汤,尝尝看。”
张立行接过汤碗,啜了一口,双眼一亮,“嗯,不错。”
“尽量喝,以后你随时来,我随时请你吃饭。”雁西笑。“记住,你没看到我。”
张立行就这样白吃白喝了十几天。他每晚必然登门光顾,不管下班时间早晚,倘若哪天抽不开身吃上一餐,直到睡前都有说不出的空虚感。
他还技巧地打听到雁西正是小厨房的经营者兼主厨,初期只承租一楼,开店半年后顾客反应良好,店面塞不下慕名而来的客人,二楼发廊刚好租约到期,于是听房东建议便宜租下二楼,上下楼打通,二楼后半部隔出一房一厅的空间作为雁西的住处;她可说是以店为家。
不用说,她总是忙碌着。店里员工不算多,各司其职,雁西偶而才能偷空现身和张立行闲话两句。她绝口不提范君易,只要他的语意稍有涉及,她很快转移话题或借故离开,即使她语气保持温柔,笑容未减。
日复一日,看着雁西近在咫尺,却得守口如瓶,张立行心情十分复杂。吃不到小厨房的菜产生的空虚感终究敌不住愧对好友的罪恶感,挣扎万分,他停止上门用餐两天,终于在将一切归究于天意之后,他挑了个范君易闷头加班的晚上,随手携带特地从小厨房免费外带的餐盒,亲自奉上。
范君易瞥了一眼外袋,接上手,省去谢谢,一面盯着计算机屏幕,一面打开餐盒吃起来,不忘调侃:“那么殷勤做什么?说吧,又要我接什么案子?”
“没事、没事,你先吃,专心一点,别消化不良。”张立行摆摆手。
“丑话说在前头,这次这个专利权我可不卖,我有策略上考虑,利达出价再多百分之十也一样,你可别帮着他们说服我。”
“当然当然,你说了算,反正好东西值得待价而沽,不急。”
范君易古怪地瞟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
几分钟后,餐盒迅速空了一半,范君易夹了颗炸肉丸放进嘴里,咬了一半,忽然停顿,视线从荧光幕收回,移到筷子上的半颗肉丸,一脸狐疑。
张立行搓搓手,“那个——我有话对你说。你听好,不要怪我,听好喔——”
“奇怪,最近怎么搞的,你越来越婆妈,江莉越来越雄性,你们交换灵魂啦?”
“呿——”手一甩,张立行直接进入正题,“晚餐好吃吗?”
“……有话快说。”范君易搁下筷子,瞪着他,就要失去耐性。
“这样啦,你要是吃不够,等一下下班以后拐过去,再叫一客套餐,单点也行,不要超过九点,九点以后就不出餐了。你要是斗胆杀到厨房叫老板娘出餐,她应该会答应,她一向拿你没辙,不过我奉劝你好自为之,不是每个人想念谁就能遇见谁,她现在对你可是敬而远之,你别害我以后吃不到她煮的菜——”
一串没有指名道姓的凌乱叙述让范君易眉头越拧越紧,听完一个段落,低头再审视一次半颗炸肉丸,他猛然站起来,脱口而出:“雁西?”
“我什么都没说喔,你一定要告诉她,我什么都没说——”
话没听完,范君易就像一阵旋风冲出了办公室。
胸口引发的悸动超乎他的想象,他极力按捺,平稳驾驶,不催促油门,数度深呼吸调整心跳节奏。
一年半载都过去了,不急这几分钟,他得好好想一想,他该怎么对她说。
但,万一她并不想听,拒他于千里之外呢?这个假设又令他加足油门,难以冷静。
右转弯进巷口,无暇找停车位,车子就扔在路边红在线。三并两步,他推开餐馆大门,不理会服务生询问是否已订位,他长驱直入,寻找厨房入口,服务生被他急如星火的态势震慑,忘了横加阻拦。
踏进厨房,里面有两名正在工作的妇人齐望向他,没有雁西。
“雁西呢?”
“她今晚有事出去了。”其中一名妇人回答。
他怔了一怔,才发现自己有多失态,但一点也不失望,他终究遇得见她。
九点零五分,送出最后一份餐,她熄了炉火,关上电源,准备收拾工作,年轻女服务生走了进来,神秘兮兮递上点单,“冯姐,那个帅哥又来了,出不出餐?”
雁西瞄了眼点单,想了两秒,轻轻叹口气,“我来吧。”
连续好几天,范君易总是九点左右踏进店内,叫一份完整的餐,慢条斯理地进食,用完餐就离开,一句话也不说。起初雁西感到相当困扰,店里每个工作人员都认得出来这名客人曾经急匆匆找上雁西且扑了空,后来发现他不过是上门来消费,没有其它的意图,即使心里有不少问号,也都不好去向她询问。
可挑这种尴尬时间来,实在也称不上好顾客,总是拖延了厨房的收拾时间,增加员工的额外工作量;后来雁西只好自己来备餐,再让员工送上去。
雁西思索了一下,从冰箱挑拣出数样食材,稍作搭配,再以姜烩炒,加入高汤,下面,煮成一碗菜单上没有列出的什锦汤面。
不再烦劳服务生,她端起托盘,走出厨房,亲自送餐。
看见雁西,范君易似乎并不惊讶,他节制地表现出欣喜,目光追随着她在他对面入座,然后充满感情地端详她。
五官、脸蛋,和梦里的一样熟悉;身材稍微瘦了些,但和以往差别不大;头发长了,在脑后扎了一束整齐的马尾;脸上化了一点淡妆,比以前白晰。
唯独神情,神情不一样了,更为淡然坚定,不见一丝慌张,她从容不迫地直视他。
“你不该老是这么晚才吃饭,对身体不好。这面很清淡,容易消化,快吃吧。”她浅浅一笑,替他拿起筷子,示意用餐。
他高兴地接过,看了一下前方这碗特别为他料理的面,忽然胃口大开,认真吃了起来。恍惚间,像回到那间有她母亲回忆的小房子,她经常为他下厨,看着他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谈笑,宁谧而温馨。
“你店开得很好,我很为你高兴。”他由衷表示。
“没办法,我只擅长这个啊。”见他吃得差不多了,雁西倒了杯麦茶给他,然后说:“如果你还想来,就早点来,三餐最好定时——”
“我打过电话给你。”他打断她的话,“你换了号码。”
“……”她看着他,轻轻点头,“那应该是在第九十五天后的事了,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算起。”
范君易全身僵住。这样数算日子,可见当时有多难捱,九十五天,她足足等了他三个多月,在没有等到任何音讯之后,才死了心吧?
“对不起。”三个字不能尽诉万分之一的歉意,而他只能这么说。
“不要紧,我了解。我也不好,不该隐瞒你。”雁西露出宽慰的笑容,
“都过去了啊,你看起来很好,那就行了,我也过得不错,这样就够了。老朋友,这一餐我请,下次请早点来。”
“老朋友?”
“是啊,记得吗?我以前答应过你,要是再见面,一定请你吃饭。”她站起身,做出送客姿态。“抱歉,得打烊了,我送你。”
他意外地跟着起身,一时语塞——如此有礼,落落大方,前嫌尽释,不过是要与他隔开一条无法跨越的界线吗?
但他能说不吗?她表现友善,始终噙着微笑,不让彼此尴尬,他能任性破坏这和谐吗?他明白了什么,微微颔首,沿着走道慢慢走了出去,站在灯光幽微的前院,他回首俯看她,想从她眼里看出一丁点近似眷恋的情愫,她面无波澜,微倾着头,那是她的习惯性动作。
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汹涌而上,他决定不再客套。客套什么呢?他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他靠近雁西,冷不防抱紧她,紧得全身相贴,密不通风;她吃了一惊,困窘地挣扎了两下,挣不过他,随即放弃,任他尽情拥抱。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说那些话伤害你,无论当时如何,我对你是真心的。”他很快放开了她,转身跨出店门。
雁西杵了许久,才举步维艰地走回店里,在所有员工古怪的注视下回到厨房。
那一晚,她史无前例地打破了两个盘子,失了眠。
这样干坐着不是办法,他可不是闲人,后头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处理;但范君易十几分钟前语气凝重地请他到私人办公室一趟,却一句话也不吭,他等了又等,索性放下二郎腿,敲敲范君易的办公桌面,“喂,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还有事——”
“我好像从来没有好好追过一个女人?”范君易突然抬头。
“啊?”张立行傻眼,等了半天,就为这么一个毫无迫切性的问题?他寻思了一下,“是好像没有,她们自动就黏上来啦——喂,你不会挑这种时间和我讨论这种事吧?江莉今天请假,我还得帮她——”
“你觉得怎么做才能让女人回心转意,对你死心塌地?”
“搞清楚她喜欢什么、在意什么,哄得她心花怒放就行啦。喂,江莉那个手下在闹情绪,我先去安抚一下——”
“万一她不领情呢?”
“再接再厉啊,不然哪叫“追”啊?那叫“逗”好不好?好了好了,我得走了。”既然无关大事,张立行马上脚底抹油溜了。
听起来不是多高明的见解,范君易还是琢磨良久,虔心思考。半天后,有了一点心得,心情笃定多了。
应雁西要求,他不再在夜晚九点造访小厨房,他延后了一小时,十点。
当员工都陆续下班,收拾清洁工作告一段落,店内灯熄了大半之后,他才从容现身,要求喝一碗热汤作为宵夜——很小的要求,加热几秒钟就能搞定,雁西很错愕,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别紧张,我喝完就走。”他笑着保证,反倒让雁西不好意思了。
范君易在料理台一角坐定,一口一口慢慢喝,不疾不徐。
为免无所适从,雁西拿了块抹布到处擦抹,出乎意料,范君易开始说话了,随兴自在地说,甚至说到他志向远大,几乎不在家的父母,说完一段就暂停,对她道:“换你了。你呢?”
“我?我很普通,没什么好说的啊。”雁西反应不过来,立刻婉拒,但范君易不同意,“说什么都行啊,又不是说故事比赛。”他双目炯炯地逼视她,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回想那些并不怎么令人留恋的童年往事。
雁西暗想他公司也许有什么喜事,令他这一晚心情特别高亢。
但接下来,他每一晚都准时来,每一次都轻松地谈天,像一千零一夜,一天透露一点,说他孤单而自负的年少,目中无人的学生时代,天昏地暗的创业史……最后总是话锋一转,说:“那你呢?”雁西无法光听不说,必须适时回报一点。
她避谈乏善可陈的自己,不避讳聊她酗酒早逝的父亲,能干耐劳的母亲,和聪颖灵秀的妹妹;尤其是妹妹,她像是献宝般花了许多篇幅描述,不时露出引以为傲的神情。
两人渐渐谈开了,雁西戒备之心慢慢撤守,聊起周遭各种事物,一次比一次真情流露,就还是不谈自己。
范君易静静地听,不插嘴,不评论,也不作多余要求;午夜之前,他必定准时离开。离开之前,必定给予雁西一个满怀的拥抱,雁西拒绝不了,但不作回应;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平稳,平稳的心情和生活步调。
就这样,如果没有特别要事,范君易一定适时出现,雁西总是留了一碗汤给他;倘若不能来,他也会预先给个电话,让雁西不必枯等,像个老朋友。
老朋友,雁西给予的定义,范君易彷佛无异议地接受了,也在实践这个定义。
这一天,很希罕地,雁西主动打了电话给他,“你今天会来吗?”
他万分意外,不自觉笑了,“当然会。”
“唔——”她反倒迟疑了片刻,“好吧,但是没法聊太久,我还有事,可以吗?”
“……”这么晚了,她还能有什么事?“可以。”就算见几分钟也无妨。
即使不是滋味,范君易还是遵守了要求,他准时到达,边喝汤边打量雁西。
真奇怪,她看起来不若以往自然,笑容敷衍,回话简短,做事不专心,动作无意义地重复,他看得满腹疑云,碗刚放下,告辞的话尚未出口,雁西就站起来准备送客。
“你好像有心事——”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没有啊。”她口中否认,眼眸却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