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凝望良久,范君易试着解读雁西的眼神,除了担忧,他看到了愧悔,那是他最不想经验的情绪;他再度回望,葛明已起身离座,准备与友伴离去,没考虑太多,范君易唤来服务生,丢下两张大钞,尾随而去。
雁西大惊,急起直追,跟着冲出餐厅大门,瞥见葛明和友伴已拦下计程车,范君易跨大步欲出手拦截,雁西冲口大喊:“范君易!别追了,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她奋力扯住他衣摆,让出租车得以扬长而去。
雁西脱轨的反应太离奇,范君易回身扶好她,表情异常冷静,他柔声说:“别担心,什么都好,我都能接受,你想告诉我什么?雁西?”
他以为听到的会是雁西的情史,他洗耳恭听,略为忐忑,暗暗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不介意她的过去,他认为雁西的反应太过紧张。这是什么年代了,谁没有在青春风暴里爱过人、恨过人?即使温和如雁西。
但接下来的半小时里,范君易听到的是反向篇章,以自己为轴心,连结了和雁西丝毫不相干的人物,组合出匪夷所思的故事情节,和背离一切认知的实清。
他霎时胡涂了,以为听到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情感挣扎,但从雁西嘴里吐露出来的却是最折腾人心的名字——方佳年。
弄错了!全弄错了!范君易自认最温柔解意的女人怎可能拥有他难以想象的面貌?但似乎又对了,那最后半年历历在目的冷战,郁郁的神情,不再报备的私人小旅行,日益减少的问候,幡然转变的嗜好,说明了方佳年曾以渐进的方式逐步离开他,而他却片面将她一直封印在某个时期不曾改变过,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牢牢陷入了一团混乱,胸口像被陨石击中出现巨大的凹陷,空洞而迷惘,四周的人车消失殆尽,只余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范君易终于重新看见雁西,她不停摇晃他的手臂,叫唤他的名,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他干哑地应了一声:“没事,我在听。”
雁西放心了,继续诉说着别人的恋情,他在恍惚中听出了意涵,她在帮佳年说项,企求他的理解宽贷。这太荒谬了,她根本不识佳年,一切说法不全都来自那位姓葛的家伙口中?那他这方面的感受又算是什么?
良久,他终于发言了,容颜从空洞转为绝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雁西怔住。
“为什么要问方家这么多?为什么找上葛明?”
“……当时我希望——他能给你一个交代,方小姐的意外不是你的错——”
“谁说我需要交代了?我并不需要交代,一切事情应该就到把东西送回方家为止,不是很好吗?为什么非要知道和你无关的事?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的语调平常,语意却异常凛冽。
“……”
“你要的不就是钱吗?钱都分毫不少的拿到了不是吗?为什么还不肯适可而止地放手,非干涉别人的人生不可?”
“……”她难以置信自己所听见的,拚命摇头,“不要这样说,不要说出会后悔的话——”
“你还不明白吗?!”他陡然厉吼,“我最后悔的就是把你留下来,没下定决心解雇你,让你放肆侵入我的生活,我根本就不该买你的帐——”
“范君易——”她喝止他,“拜托你不要这样——”
“你还想教我怎么反应吗?”
对话戛然而止,雁西惊骇地望着范君易,那全然陌生的眼神,温柔散尽的冷峻,正透过夜风鞭苔着她的脸。她以掌捣嘴,避免咽泣出声,她不停深呼吸,让自己能正常说话,她说:“对不起……”
但范君易别开了脸,与她擦肩而过,漠然离去。
雁西久立不动,一眨眼,触摸面颊,才发现满手泪水。
会客室的门一开启,雁西便听见外面众声欢闹,门一掩上,便寂静无声。
雁西端起助理新添的热茶,看看表,已经等了三十分钟了,倒不觉得长久,时间对她而言已失去了意义,只要有结果,她愿意等待,她有足够的耐心;事实上,她仅有的也不过是耐心。
五分钟后,张立行出现了,他闪身入内,面对着雁西,一脸为难,搔搔头,又搓搓手,开口便支吾其词:“他……还在忙,真的忙,抽不开身,你不知道吧?今天公司有年度活动,大家都得参予,我让他有空就回你电话。晚上,晚上一定回你,好吗?”
雁西勉强笑了笑,“他已经好几天不接我电话了。”
“这样啊……”张立行显得相当意外,这状况已在他的理解之外。
方才他令助理三催四请让范君易暂停会议,出面和雁西说两句话;他认为小两口闹别扭不该是什么严重事,却屡遭范君易回绝,还索性把会议室门锁上避免干扰。仔细回想,范君易这些天虽然照常进公司处理工作,未迟到早退,却不假辞色了些,难沟通了些,的确有异于平常的征象。“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吗?”
雁西垂首沉思,过了好一会反问道:“他还好吗?”
“看起来还好,就是话少了些。你也知道他话本来就不多,不过最起码该开的会没少开,该吃的饭也没少吃——”
“那就好,”雁西不停点头,彷佛安了心,“那就好。谢谢您,那就别再烦扰他了,让他忙吧。”她礼貌性地握了握张立行的手,转身离开会客室。
站在街道上,茫然走了一段路,雁西停下脚步。她今天特地请了一天假,多出了这许多时间,忽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但她不能去赡养院,不能带着掩饰不了的颓败之气出现在母亲面前,那么,还有什么是值得她努力的?
可回头想想,努力又能保证什么?她不久前才亲手把自己的爱情砸了锅,连努力的机会都不可得,不过是教她更明白了爱的不可捉摸。
搭上捷运,雁西依循直觉在某一站下了车,搭乘电扶梯直上出口,踏上平面道路,熟悉地转了几个弯,她看见了汤老板的咖啡馆,一如往昔开着店。
想也不想,她推开那扇木门走进去,沿着吧台寻至老座位,坐了上去。
叫了杯美式咖啡,她不再眼巴巴直盯着吧台内的目标瞧;她一手撑着脑袋,面容呆滞,望着咖啡馆另一侧玻璃窗发怔。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汤老板靠近雁西,声音不大,就她听得见。
“……”本来的确是不来的,范君易不希望她频繁接触汤老阅。
“我小看了你,你比我想象的还顽强。”
“……”不,她也有脆弱的时候。
“现在都上法院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我能做的也有限。”
“……”这样的母亲,他做得够多了。
“我知道你不会谅解,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的确努力过了。”
“……”雁西比任何人都明白,努力不见得就能接近幸福。
“我一直在等你,这钱你先拿去吧,虽然远不及你妈损失的,至少能弥补一些。”
雁西缓缓回过头,疑心自己听错,她先看向汤老板,再看向台面,在咖啡杯垫底下,压了一张支票,她小心抽出,凑眼一瞧,傻住,“这钱哪来的?”
“你跟踪我那阵子,我从我妈那里弄到的。她口风很紧,这是她对你妈最大的慷慨了,很抱歉。”
紧紧捏住支票,仔细端详上面的数字,不及雁西母亲损失的五分之一,但终于拿到了,就在这么迟的时候,当初她要解决的燃眉之急差不多就这个数字,如果早一点,就不会遇上范君易,这一刻,她也不致于如此神伤了。
她反复盯着支票上的每个细节,直到视野水汪汪,移开咖啡杯,她伏在台面上,无声痛哭起来。
手机响起,划破静夜,数不清第几次来电,不必看号码显示,范君易知道来自何人,即使不获响应,日日落空,仍极有韧性地在午夜前响起,催促他接听。
但他无法接听,他混乱又怨忿,难堪又罪咎;到后来,他发现自己不仅不了解方佳年,连自己的面目也模糊不清了。
不再如以往买醉,他冷静自持,准时上班,拒绝回溯过往,直到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他亲自拜访了一趟方家,进入了方佳年的房间,根本像参观一个陌生女子的房间,顿时说明了一切。
只有一个疑问,在这桩感情里,他真如此无辜?抑或是,真如葛明所言,他眼里只有自己?
不,没有人误解他。从学生时代开始,表现优异的他将百分之九十的狂热都灌注在软件开发中,他的健谈和风趣也只发挥在相关的事务上;他意气风发,年少得志,只和衷心佩服的高手往来,此外皆属多余。
因为无法配合他的生活形态,他身边的异性像是高级房车,来不及累积里程数就遭更换了。方佳年是最长久的一位,他的工作不确定性高,需要稳定的感情,佳年很完美,他不再寻觅,独钟情于她。这几年,他的事业逐渐迈向高峰,情人依旧在,然而,他对方佳年的理解有更深吗?
如今证实,是没有的;她就像是另一辆更高级的房车,被长久安放在车库里,到最后连里程数都停止累积了。这样想来,那些生命中缺乏他关注的女人相继离去,不是很合乎情理吗?
意外发生以来,他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的延误,间接导致方佳年独自丧生在异地;却没料到,她早已离他远去,从形而下到形而上都离开了他;那么,那段蛰居时巨大的悲伤,不全落入了空泛和荒谬中?而比他早一步获悉的雁西,竟也选择隐瞒他,看似为他保有了完美的记忆,其实突显且延长了一切的荒谬。
手机再次响起,他不再忍耐铃声,直接关机,也关掉自己的心。
不过才三个月吧,朱琴估计了大概的时间,雁西竟变得如此消瘦,始终垂眉低目的她,话少了许多,即使着了冬衣,仍看得出原有健美的体态纤薄不少,圆润的下巴自然跟着削尖了,锁骨分明,丰满的胸也予人缩了一号的错觉。虽是许多女人向往的轻盈身架,一配上那张苍白的脸蛋,朱琴可不觉得有多美妙。
“你应该多出来晒晒太阳啊。”朱琴替雁西斟满热茶。
“最近事情多,抽不出空。”
听得出是礼貌性的敷衍,朱琴不以为意,侧面问道:“你搬家了?家里电话都不通,手机也老是关机。”
“是,我把房子租出去了,反正暂时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也用不着付贷款了。”
“一个人也总得住啊。”
“一个人就简单多了。”雁西笑,摊手,“怎么住都行。”
朱琴愣了愣,不由得叹道:“雁西,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请节哀。”
雁西面目平静,“我还好,这是预料中的事。我妈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替我们姊妹俩想好好的,也许早在几个月前她就放弃了自己,所以病情才会急转直下……”话忽然停顿,勉强做了几下吞咽动作,才正视朱琴,“朱小姐,今天到您公司来这一趟,是想拜托您一件事。”她从手袋中掏出一个厚实的小包裹,放在桌上,“上星期我户头里突然多出这笔钱,我想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给付酬劳,一种是朋友之情。但我的工作早已经结束了,不该有未付款才对;至于后者,我担当不起,也用不上。朋友之间应该单纯一点才好,麻烦您替我归还原主。我想这户头只有您知道,这笔钱应该是通过您汇进来的,为免你来我往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我已经把这个户头结束了,麻烦您了。”
朱琴把包裹放在手心掂量,是一迭为数不少的现金。她想通了原委,劝解道:“这是朋友的心意,你实在不必推辞——”
“我很好,真的。”雁西挤出令人安心的笑容,“事情全都办好了,没什么困难。工作方面,我辞掉了助理的工作,新的打算也有了,我适应得很好。”
朱琴认真看着她,萌生感慨,“说真的,虽然我们并不赞成客户事后还和员工夹缠不清,但我曾经以为,你和范先生是有可能的。”
“您多想了,一开始就只是工作。”雁西闻言并未动容。
“但……”朱琴思索了一下,喝了口热茶道:“算了,都到这个时候了,就坦白告诉你吧。其实最后两次付款,是范先生个人支付的,范老太太当时对范先生的态度很不以为然,早已决定不再雇用你了,是范先生通过刘小姐找上我,继续让你待下来的,当时在电话里听他的口气,感觉得到他希望你一直在他身边待下来;为了不让你多心,他请我守密。一件事做得这么费神,可见是用了心,所以我才以为……”
呆默许久,雁西才抬头注视朱琴,双眸明亮又坚定,“您弄错了,大家都误解了,一直以来,我都是替身,范家当初找我,不就是这么打算的么?”
“是这么说没错——”
“他一直爱着方小姐,这才是事实。”
“……”
“对了,过两天我的手机号码就要换了,到时候再通知您。”雁西站了起来,有礼地鞠个躬,“朱小姐,我还有事,得先走了,谢谢您拨空和我见面,再见。”从碰面到现在,她一口茶也没喝,话说完就离开。
不知为什么,朱琴心里雪亮,自此一别,雁西不会再打电话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