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西倚长江,水道蜿蜒于城镇之中,两岸植满杨柳,轻风拂过摇曳生姿,风采娟秀,偶有小船划过,船头一壶酒、船尾一卷书,闲情逸致,溢满风流才情。
曲径流水入了人家,穿屋而过,成了江南充满趣味的风景。江宁名士甄平的住家就这么坐落在水道之上,比起殷实人家宅第的雕梁画栋,甄府显得小巧精致,清雅幽静,足以令行经的船客们频频回首,心生向往。
时人皆以牡丹为美,但甄平的花园却不种牡丹,而是植满了各式茶花。春日红英覆树,花色妍丽如锦,繁盛不下牡丹,茶树夹杂在玲珑多姿的奇石假山之中,风格独特,凸显出了主人不愿媚俗却也不落人后的心气。
然今日的甄府却不宁静,主人心气再高也全压抑了下来。
因为王朝的皇帝微服南巡,居然看上了甄平的宅子,领着诸位随行官员不请自来入内赏景。
一行人除了皇帝,还包含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梁祥,六部的重要官员,还有皇帝面前的红人、御史大夫宋知剑等等,吓得主人都失却平时的冷静,连忙命人送上好茶好菜,殷勤接待。
下人们端着各式瓜果点心,沿着回廊快步走向水岸边的薮春舫,如今已是春天,庭院郁郁葱葱,却没人有心思多看一眼美景,全低着头赶路,连声音都不敢大些。
所谓舫,就是建在园林水面上的船型建筑,又称为不系舟,供人设宴观景,一眼望去犹如处在船上,身临水中,余波荡漾。甄平府中伸入流水而建的薮春舫便是一座以茶花为名的两层楼房,不仅风光明媚,空气里甚至隐约能闻到茶花的香气。
舫后一块赤红奇石,嵌入了舫尾之中,恰恰像行船的尾舵般,奇趣盎然。坐在薮春舫二楼的主位,皇帝李康睿享受着春风美景,想像自己真坐在船上随波摇曳,对自己突发奇想转道甄府满意极了。
此时负责巡视四周的侍卫亲兵进门,与相爷梁祥耳语一番,其后梁祥朝着皇帝拱手,微微点了头,示意四周安全无虞,皇帝的笑容便展了开来。
「呵呵呵,甄平,你毋须立在那儿,一起坐下吧!」李康睿展现了亲和力,笑吟吟地觑着甄平。
「草民不敢。」甄平躬着身拜下,声音都有些抖了。
「有什么不敢的?朕叫你坐,你就坐,否则岂不落实了朕这喧宾夺主之名?」李康睿自嘲道。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甄平只好告罪坐下,不过背脊挺得老直,也只敢坐在椅沿前段,表情别扭,浑身僵硬。
李康睿倒是怡然自得地享用起甄平提供的小点心,说是自家女儿做的,一入口那个馥郁的香气还有甜而不腻的口感令他赞不绝口。
御史大夫宋知剑观察到了甄平的背几乎都被冷汗打湿,不由瞳眸一缩,轻声道:「甄先生,你似乎过度紧张了?」
这么一开口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本还想打个圆场的梁祥都默默地将话吞回肚里。
宋知剑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随便一句话便是气势凛然,让这批在官场里浸淫许久的老狐狸们都不敢插口,认真地听着,似是在推敲其中弦外之音,又似被其威严所震慑。
因为宋知剑可是当朝新宠,心思缜密行事周全,城府更是深沉,一言一语都有其深意。御史大夫平时监察百官,可谓皇帝御用的宝剑,指向谁就斩谁,谁又敢在其面前多说一句废话?没看到就连皇帝都不发一语,一副看戏的样子,在等着宋知剑自由发挥吗?
「草民……」甄平深吸了口气,勉强说道:「有幸得见天颜,惊喜交加,故有些失态,望宋御史见谅。」
「我才开个口,甄先生就知道我是谁了?」宋知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甄平却像是没那么紧张了,有条有理地回道:「能跟随在陛下身边,又如此年轻的,非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宋御史您莫属了。」
宋知剑的确是王朝一个史无前例的人物——出身武将世家,大将军勇国公的么子,却走了文人的路。十岁中童生,十七中举人,十八岁便成了王朝史上最年轻的状元。而后入翰林为皇帝起草诏书,只花了三年便入了御史台,再两年成为御史大夫,深受皇帝宠信。
也因此,并不会因为甄平合理的回答,宋知剑就会忽略自己发现的一些疑点。
他没有继续在甄平身上挑刺,反像是顾左右而言他,「庄子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故而这不系之舟,含有文人隐逸、不问政事之意。」他定定地望向甄平。「甄先生在府上也盖了薮春舫这么一座不系之舟,不知是否仕途失意,不满现状而心生隐意?」
「不……草民没那么多想法,纯粹是附庸风雅罢了。」甄平神情古怪地解释。
「那真是可惜了。」宋知剑目光有些冷,微叹了口气,像是真的遗憾至极。「陛下南巡来到江宁,问起当地名宿何者学问最佳?十有八九都推荐了甄先生。听闻去年南京府乡试解元岑生年纪不大,便是向甄先生你学习策论,像你这般栋梁之材,隐身在此确是埋没了。」
此话一出,在场官员都微微变了色,可是并非为了甄平有所疑义的来历,而是为宋知剑消息灵通而惊讶。他们才进到这甄府……一个时辰左右吧?宋知剑居然已经把甄平的底摸得一清二楚,连甄平的学生姓岑,是乡试解元都知道。
有几个官员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人在朝中没少做几回偷鸡摸狗的事,会不会宋知剑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因为某些缘故,还没对他们下手?
而宋知剑对甄平的寒暄,仔细想想可是字字诛心。要知王朝正当兴盛,朝廷鼓励各方有才之士积极出仕,可说只要有能力,便不太可能有怀才不遇之事。甄平受到众人推崇,还教出了个年轻的举人,才学无庸置疑,但自身却归隐在江南,暗喻着自己对政事心灰意冷,个中涵意就值得探讨了。
不过已经没时间让他们细思分明了。众人目光刷刷刷地锁定了甄平,后者原显得有些为难,但后来不知怎么表情变得惊恐,让众人心中都闪过了一丝异样。
在甄平目光所及之处,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枝利箭,咻一声地射中了某个官员的顶戴,那名官员都还来不及惊叫,已然变得披头散发,狼狈至极。
而那枝箭将顶戴狠狠地射飞钉至窗棂之上,尾羽还一颤一颤地摇晃着。
「刺刺刺刺刺……刺客!」
光天化日之下,官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四散奔逃。混乱之中,下一枝利箭再次飞来,快速又犀利地直直对准了皇帝,显然这才是射箭者真正的目的。
「护驾!」
侍卫们来不及合拢保护皇帝,那枝利箭似乎就要得逞,李康睿惊骇得无法动弹,脸都刷白了,此时坐得离皇帝最近的宋知剑突然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而那枝箭便深深刺入了宋知剑的背……
「宋卿——」
甄府后院是眷属家居之处,而甄平的眷属也只有一个女儿,名叫甄妍。
甄妍平时养在深闺里,并不常出门走动,所以在地人只知有这么一个人,见过她的到底不多。
虽然众人都认为依甄平的家教,那甄妍必然是个大家闺秀,但仔细算算她已年满十七,却没有谈过婚事,所以无不私下议论甄妍只怕有什么隐疾,抑或貌不惊人,久了也没人对她有兴趣了。
甄妍居住的院落被一丛茂盛的竹林包围着,很是隐密,大片如碧玉般的莹绿青翠将这方小天地与外头隔绝,春阳之下洒落一地的浓荫,居在其中令人神清气爽。
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甄妍正悠闲地泡在浴桶之中,享受一室的静谧,浴桶里洒着她亲自采集的香料,没有花香那么浓郁腻人,闻来却是沁人心脾,是一种属于女儿家的、低调婉约的清香。
她背靠着桶沿,阖着眼却也看得出眉如翠羽,琼鼻朱唇,动人的美貌之下是如白雪般无瑕剔透的肌肤,减之太瘦,增之太肥,似乎这世间的一切美好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或许这便是甄平将她深藏起来的原因,像她这般倾城的丽色,若没有一个强大的靠山,只怕会招来恶意的觊觎。
突然间,她的眼睛倏地睁开,柳眉微蹙,屏息听着外头隐约的喧闹声。
她这里一向安静,父亲没事并不会来寻,所以这般的嘈杂扰得她有些心绪不宁,那灵动有神的美眸不知是否因为桶中热气,还是因为不安,竟浮起氤氲水光,让她整个人显得更加柔美。
「春草。」她唤着自己的丫鬟,「外面怎么了?」
那名唤春草的丫鬟也才十三、四岁,顶着一头双螺髻,看起来仍是稚气,亦是一脸不解地走进了内室,「听说今日府里有贵客,会不会是那些贵客闹起来了?」
「闹到这里来,这动静也太大了……」甄妍摇了摇头,「扶我出来吧。」
她伸出一只白皙娇嫩的柔荑,扶着桶沿站了起来,窈窕娇躯上泛着沐浴过后的微红,美颜更是娇艳欲滴,饶是春草日日盯着,也不由看得痴了。
甄妍有些啼笑皆非。「好看吗?」
「好看。」春草呆呆地点头。
「再好看也要穿上衣服呢,你说是不是?」甄妍半开玩笑地觑着她。
春草居然认真起来。「小姐说的是,总不能白白让人看去。」
甄妍差点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丫头傻里傻气的,服侍人说真的也不是很周全,但忠心是无庸置疑的。当初她就是挑中春草的单纯执着,否则只怕这傻丫头还不知会被卖到哪里去。
就在春草去取布巾的时候,外头那喧闹的声音突然就进到了院子里来,而且似乎是直冲着甄妍的房间门口,这下原本还有闲情逸致鬼扯的主仆两人紧张了,急急忙忙就要穿上衣服,但春草的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这紧要关头居然越弄越糟,底裤拿成了外裤,肚兜还掉进了浴桶里。
那声音已来到大门前,甄妍只听到自己的父亲不知在对谁说着话,音量大到让里头的她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宋御史,请你要相信草民,草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寒舍刺杀陛下……草民也是无妄之灾啊!如今事情既已发生,草民心知无法幸免,只求宋御史为草民查清真相,在草民死后照顾我唯一的女儿,也不枉草民辛苦地救你这一回。」
接着,甄妍就听到房门被打开,甄平似乎将一个东西扔了进来,然后大声地朝着她喊道——
「妍儿,爹此次蒙受不白之冤,必死无疑,能为爹洗刷清白的只有这位宋御史。宋御史如今重伤,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说完,又是砰地一声,房门被关上了。
甄妍听得心中一紧,心知发生了大事,听父亲之言带有死志,她又如何能看着自己父亲白白去死?
这下也顾不得自己赤身裸体,她自个儿由浴桶爬了出来,也来不及拭乾身上水滴,就要春草快些帮忙她直接套上外衣,然而她衣服才穿了一臂,突然内室之外出现了一个身染鲜血的年轻人,直接进了屏风之内,那年轻人很是清俊,可怖的伤势并没有稍减他高华淡然的气质,他的背上甚至还插着一枝箭。
宋知剑被甄平推进门后,辛苦地倚着墙站立,摸到了内室,本能的往屏风后钻,想找个掩蔽处,想也想不到自己看到的竟是如此旖旎的风景。他一时忘了开口,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穠纤合度的裸体美人,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冰清玉洁的气质……
好吧,被他看了这么一眼之后,或许不那么冰清玉洁了,但他敢说这是他这辈子看过最美丽的女子,没有之一。
眼看女子就要尖叫出声,宋知剑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气若游丝地说道:「别叫!你应该是甄妍……在下宋知剑,情况紧急有所冒犯……但我们还处在危险之中……随时有人会再闯进来……」
方才在甄府前院,宋知剑代皇帝受了一箭,皇帝在亲兵及其余官员的保护下离开了甄府,留下来的护卫及亲兵们则抵抗着来势汹汹的刺客们,但宋知剑伤重,已走不了多远,被甄平趁隙救下,送到了后院来。
如果说方才他还对甄平救他的动机有所怀疑,但现在一看到衣衫不整的甄妍也渐渐开始相信了甄平几分,因为甄平救他归救他,没必要让自己的女儿吃这么大的亏。
何况甄平应该根本不晓得甄妍正在沐浴,所以直接将他送到女儿身边,是真的认为自己必死,想将女儿托付给他。甄平其实可以自己逃跑的,但他没有,以生命来证实自己的清白,由不得宋知剑不信。
在短短的电光石火间,甄妍不知道宋知剑已经想了那么多,她只知眼前这个男人将自己看了个精光,但她爹似乎要她一定要救这男人。
压抑下了尖叫的冲动及困窘的情绪,甄妍顾不得眼前摇摇欲坠的宋知剑,连忙与春草七手八脚地先将衣服穿上,横竖已经被看了去,再多看几眼结果也是一样的。
好不容易大致穿好了衣服,但甄妍却来不及与宋知剑好好地说一句话,因为她又听到外头刀兵交击之声,似乎又有人要闯进来了。
方才这宋知剑说……他们还处在危险之中?
甄妍急了,春草也急了,左顾右盼想找地方把宋知剑藏起来,但这房里就算是最大的衣箱也决计藏不了宋知剑这么一个大男人。
情急之下,甄妍灵机一动,竟招呼了春草一起趋前扶住宋知剑,接着在他傻眼的表情之中,将他推进了浴桶,纤手还顺便在他脑门按下,将他整个人淹进水里。
砰!这时候,房门又被踢开。
甄妍眼尖,拉着春草往前走了几步,直接站在宋知剑方才站的地方,脚下踩着他滴落的血迹。
这回闯进门的人是两名蒙面的黑衣人,他们直进到内室,见到这内室屏风后居然有两名女子,不由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人,着白色长衫的?」
甄妍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一脸害怕,至于春草,那根本不用装,早已吓得涕泪直流,说不出话。
甄妍支支吾吾地说道:「什么……什么年轻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怎么闯进我甄府……」
其中一人见甄妍国色天香,衣着凌乱双颊绯红,头发还湿漉漉地,显然方才出浴,似乎起了邪念,但另一个黑衣人较为谨慎,语出警告地提醒伙伴,「抓人比较要紧!」主人有吩咐,若能趁机除去宋知剑,可免除后患。
那起了色心的黑衣人闻言不得不放弃,临走前还出气般踢了衣箱一脚,见翻出的都是些衣物,才与同伙悻然飞奔离去。
只怕他们死也想不到,他们找了半天的人,会被一个弱女子藏在她刚刚才用过的浴桶内。
直到脚步声远了,甄妍与春草才又匆匆回到浴桶边,将里头奄奄一息的男人给捞出来。
而宋知剑显然只剩一口气了,他用尽最后的意志力吐出了一句话,接着就潇洒地昏了过去。
「送我……回京……我……会对你负责。」
两个姑娘一起傻了,而甄妍的小肚兜儿甚至还挂在宋知剑的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