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先王有十七名皇子,多半体弱身虚,戴冠封王的不到九人;皇女不计其数,夭折更多。虽然先王政绩颇丰,素有明君称号,唯爱好美色这点令人诟病。
重华王伏云卿排行十四,天资聪颖,模样清丽出众,向来颇受大齐王疼爱;冲动性格常收不住,偶尔被唠叨几句,可依旧被父兄们宠溺在心。
皇子十岁封王后必须离开后宫,可重华王却得到一座重华宫,无须远赴封邑。
花团锦簇的重华宫中,有他最喜欢的父王母妃与王兄们;兴致一来,他与琴仙欧阳先生、七王兄,会三人合奏琴曲,六王兄舞剑,素来寡言的十一王兄吟唱短歌……
那是天下无事的时候。
孩提时期,伏云卿总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改变。
与其他武艺绝顶的王兄们不同,伏云卿骑射刀剑虽然都会,却是让几名王兄押着练习,要这幼弟在战场上至少足以护身不让人欺。
比起谈论军事,重华王宁可学水利农桑;有时放任他一个人,他也能对着古籍自得其乐不吃不睡一整天;他喜欢音律歌舞远胜领兵上阵争战;不过,被交付的工作、该尽的责任,他一样也没少,甚至能做得完美周到,也就没人说闲话了。
成为辅政亲王后,日子不再无忧。七王兄失明,十一王兄毁容,六王兄常年出征平乱,再回不到重华宫内那座四季常夏的百花圜中,无论他怎么抚琴吟唱,都唤不回括雅心静,除了孤寂回音,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此后,他再不弹琴。
尤其意识到“她”是十四皇子,不需要学习这些浪费时间的无聊才艺,甚至那些曾让她废寝忘食爱好的歌舞,就连多看一眼都让她觉得羞愧。
愈怀念重华宫,记忆里浓郁甜腻的重重花香便处处压迫着她,几乎令她窒息;就像现在,那香味老是窜进鼻间,挥都挥不开,她忍不住呛,猛咳了几声。
“没事的,只是喝点药粥,别这么抗拒。再不喝,你身子撑不住的。明明笑起来是美若夭仙的玉人儿,怎么总爱皱眉头?就连睡着时,也要逞强使性子?”似乎有人小心翼翼地侍候她坐起,轻抚她背脊。她无力睁眼瞧清楚,只是那力道令她想起十一哥的温柔指掌。每回她病了,十一哥总会偕同御医来探望她。
“十一哥,我只是风寒,没啥大碍。只要十一哥肯来看我,我就会好的。”她向来腻着几名要好的王兄唤哥哥,像寻常百姓一样,因为她从来相信他们是至亲兄弟。只有那时,寡言冷漠的十一皇子伏向阳才会无奈地任她予取予求。
“不管,唱嘛唱嘛,我最喜欢听哥哥唱曲子,假若哥哥肯为我唱首《丰穗谣》,我就乖乖喝药。”十一哥相貌极美,歌声清柔,天下优伶没一个比得上他。
“……我不熟大齐的曲风,但若只是祈求丰收的歌,我倒是知道一些。”
珠圆玉润的清亮嗓音在她耳边回荡着,与十一哥一样出色,又略略不同。
“好听!这是什么曲子?我没听过,是哪个地方的歌谣?还是先生谱的新曲?”一提到新的曲谱,她便喜不自胜地露出笑脸。
“你喜欢吗?这是东丘的乐音。瞧,你总算肯笑了呢,这才不枉费生了这张绝艳美貌。美得教人都要嫉妒起那位能令你为他展颜的十一哥了……来,喝粥,乖乖的,等你身子好些,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
她恍若未闻身边那些意义不明的奇怪杂音,自顾自地回头对远方笑得如朝阳灿烂的七哥招手。“七哥、七哥快来!十一哥藏了新曲,咱们把它抢过来练,别让他藏私!曲谱我全都记下了呢。对了,我的琴呢?”
她伸手要找,右手指头不经意地扯动,却激疼得让她顿时睁眼清醒。
没有重华宫,没有她殷切思念的王兄们;有的,只剩一个她眼熟的内室建筑。
这儿是——安阳城内!伏云卿突地瞪大美眸,察觉自己正偎在陌生人怀中,她连忙直往床榻内侧蜷缩,逃开身后那个让她错认的舒服怀抱。
她想起来了!她没能逃离那可恨的东丘将军手中,还可耻地昏了过去。
“你总算醒了。”青年皱眉,兀自盯着空荡手臂上残留的依顺柔软触感。他收回手,抬眼凝看她像刺蚂般竖起防备,原先唇边满溢的和煦笑意转瞬黯淡。
“还是不搭理人吗……也罢,若想歇息的话,你把这半碗百花药粥喝完,今儿个我不会再来,有话改日再说便是。”东丘青年语带惆怅,站起身把粥递给她。
她撇过头,宁可瞪墙也不看他。意识到自己还盖着温暖丝被,她火大地将它扯下扔开,宁可瑟缩在角落抱膝发抖。那抹身形,看来更为虚弱娇小。
他猛地摔碎了碗,一把扯过她,押回榻上躺着,霸道地拉过丝被为她盖上。
“这里已是东丘领地,由不得你任性。我不准领内有人挨饿受冻,自然包括你。”他俊颜一凛,眉一拧。她三番两次反抗,不知怎地,就是能轻易惹他动怒。一思及她梦中屡屡提及的“十一哥”,他更为气恼。心头微怒,可问话依旧沉稳。
“你若执意同我作对,也行。回答我,你与同伴有何企图?你放火却不拚命往外逃,必然是在掩护什么。瞬间破坏东门,这惊天之举又是谁下的手?”
他以食指托起她下颔,眯眼冷凝,作势威吓,她却毫无惧色,不理便是不理。
“不说?”他剑眉一扬,退开床榻,推开了门,目光锁住她,背对着向在门外候传的士兵冷道:“来人!把城里住民由东往西,挨家挨户带人出来。”
她闭上双眼,试图不受他话语动摇。他想让她指认、趁隙窥看她反应找出她同伙吗?可惜这招数对她没用。她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了。
不知自己昏睡了几天,兰襄腿上带伤,也不知是否顺利脱身;接下来,她只要一恢复气力,便能找到机会自我了断。她……已无牵无挂。
他走到她身边,与其说是对外头下令,不如说是对着她说话。“把居民一个个带来后,让姑娘好好瞧清楚,若再不吭声,便带一个杀一个。”
她狠地睁眼,仓皇坐起,迎向他自信十足的眼眸,难以置信这家伙会如此狠辣。
“但……姑娘此刻若肯出声,城里百姓一人不伤。”
他笑得云淡风轻,字字句句却让她心惊胆颤。
“我说过,我言出必行。你要再继续固执不说话也行,反正全城军民不过五千人,就算全砍光了,咱们再找新的花样也不迟。”
先前几次相遇,她还以为他多少心怀仁德;但一翻脸,他却与九王兄同样暴戾无情。她不免气恼自己竟一度看走眼!她粉嫩唇瓣咬得发白,几见血痕。她不想屈服、不想让他看穿她弱处,可是……
他早已踩上她痛处。“我承诺,姑娘要肯应话,方才旨意,不出此门。”
“你……撤令吧。”她虽气虚,却恼火地一字字清楚说了:“你……难道没想过,也许你逮错人,也许只是逮到个倒楣得在寒天中掉进水井的哑子?”
“能让我悬在心上的姑娘,我是不会错认的。哪怕只是一双眼睛。”
她最终开了口,似乎让他极为心喜,先前肃杀戾气瞬时烟消云散。
“我想的却是,假若你连一个人也丢不下的话,五千人更不可能丢下了。那一晚,在你身边护住你的那人,是唤兰襄吗?”
若非气弱身虚,伏云卿早伸手打下他志得意满的贼笑。这混帐根本从头到尾听得明明白白,还要她招什么供!“所以打一开始,你就认定是我?”
“我只认定,能有那么漂亮眼眸的姑娘,合该也是个美人。你切记,要想骗我,乔装改扮只用煤灰是不够的,除非你用炭火烧,用烙铁灼,毁了你这绝世美貌。”
他来到床沿,俯下身,执起她柔荑,轻轻烙下一吻。
她鼻头一皱,像沾上污物急急抽回手,冷道:“……我会谨记将军教诲。”
“在这里,我想你没那机会。”他平心静气继续追问:“那么……我该如何称呼姑娘才好?”
伏云卿俏脸一扬,丝毫不掩眸中鄙夷之色。“我听说东丘人极重礼仪,礼尚往来,问人名字,不先自报姓名?”
“杭煜。”满意地看着她因这两字而瞪大双眸,知道她心里有底。“该你了。”
“大齐人不时兴这种蠢规矩。”她撇过头,硬是不肯给答案、不让他称心。若能惹火他,让他一刀劈了她,她便能藏住所有秘密。
当年她原以为他只是天领守将……他确实没说他是谁,全是她推测错方向。
她思绪飞快流转。传闻中,东丘新帝可有弱点?性格如何不得而知,但听闻他治法严厉,部将一有差池便处以连坐,曾一剑砍了亲姑丈,一视同仁毫不留情。
“唉,又任性了。不都答应好好回话了吗?难道几千人性命你不在乎?”
“除非东丘王杭煜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出尔反尔的骗子。不都已承诺,我若出声,城内一人不伤?我说得够多了。”她试图踩上这男人的耐性底限。
王上九王兄容易被挑拨,动辄开鰂.这家伙怕也好不到哪儿去。想起王上行径,她便不自觉地恼怒,偏是要与眼前这人作对到底了。
“唉唉,我看若要你招出你同伙在哪儿、与重华王是何关系,你更不会答了。”他那可憎笑脸依旧恬雅迷人。
“行!你若执意不报姓名,那么就随我称呼吧。你唯一让我弄明白听得清楚的,只有你的声音,我就暂且唤你……唯音姑娘吧。”
“哼。”会理他才有鬼。她不置可否,随便他去。
“至于你的同伙,我想至少还有兰襄一人。她身手普通,腿上有伤,应还跑不远,躲在城里。”看出她眼中关切,他摇头轻笑。“不,无须我派人去捉,或许百姓们会乐意交出她以换取赏金。你认为,我该悬赏多少才适当?”
伏云卿不免焦急。兰襄若真那样遭到百姓们背弃,远比被士兵们捉走更令人心寒。这个男人……太懂得操弄人心了。
“王上……是打定主意不肯让安阳百姓安宁度日?”她咬牙切齿,不掩怨恨。
“全看你怎么做了。”注意到她的屈从,杭煜笑了开来。
“今儿个我兴致不错,收你人房倒也别有乐趣。可今后你得乖巧从命,忠心不二跟着我。”他伸手托起她俏脸,细细欣赏她倔强丽容。“你如何决定?”
“纠缠一名乡野姑娘,就是礼仪之邦一国之君的行径?啊,我险些忘了,传闻中的王上……与过去礼仪之邦的东丘先王们‘截然不同’呢。”
“鄕野姑娘?呵呵,一般姑娘在这局面,绝没那胆子屡次试图惹恼我的。何况,要我对面前的神秘美人不闻不问,我还不至于如此眼盲。无妨,今日你不答,早晚你还是要说的。”见她这次没躲开,杭煜不自觉地弯身往她脸蛋欺近。
“王上倒有自信。”她紧紧绞扭着双手,恨不得手中扭的是谁的脖子。
“你以为,朕,办不到?”他与方才戏弄她时不同,恢复了高傲身分,一面提醒她不可能与他对抗的事实,一面在她耳边柔声低语,充满试探意味地琢吻,一点一点落在她柔软白嫩的耳垂上。
“即使王上办得到,但,要我誓忠于你、出卖同伴,这等事——我办不到!”
伏云卿温顺地等到两人最为贴近一瞬间,一把抽出他腰间佩剑,随即往床外飞身扑去。早八百年前她就该这么做了。“横竖救不了所有人,那我便先走一步赔罪!”
“朕说过,即便你想死,也得看朕允不允!”他大步追上,在那锋锐刀刃切断她纤细颈项之前,一把握住利刃。
伏云卿看着他指掌间溢流出艳色血珠,沿着银色刀尖淌落,美眸惊愕睁圆,迟疑片刻,却让他伺机擒住右腕,一把夺回了剑。她指头伤疼,无法再反抗他。
“你——”她看向他波澜不兴的淡然神情,不懂他为何要救她。
“你担心么?”接下她的疑惑,他眉眼噙笑,彷佛指掌不曾受痛。
“谁会担心敌人死活!”她转开头,但眼角余光仍落在地面毛毯上、点点滴滴愈来愈多、令人怵目惊心的斑斑血迹。总觉得他伤得不轻。
“是你咎由自取。”
“是啊,全是朕自找的。谁让朕……舍不得。”最后三字随苦笑隐匿喉间。杭煜不为自己伤势动容,但见到她粉嫩玉颈上仍是泌出血丝,语气稍冷,笑意隐含薄怒。
“听说大齐女子个个惜颜如金,舍不得身上有哪处破相,一道疤痕也可能坏了良缘。可你臂上有未癒伤势,背上肩上也有数处伤疤,你不怕从此孤寂一生?”
“怎么……你这家伙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你——全看光了?!”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教伏云卿气昏了头、胀红了脸,难得骂人骂得如此不留余地。
“下流!无耻!龌龊!竟趁人之危!”而她是蠢蛋,竟有一瞬间替他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