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帐房的李先生闭着眼睛,摇着脑袋道:“小丫头,学了这么多天,今日考考你。到佃户家收租,李家三亩,每亩佃租二十两,稻米六十担,王家一亩三分,每敏佃租十八两,因为王家是山腰水田,稻米只收三十担,勇石家的田在山脚下,共有六分地,每亩就收银三十两,稻米六十担,你到这三家,共应收回多少佃租多少稻米?”
“这个……”沐萧竹抱着算盘,一个头两个大。什么稻米什么山脚下,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分辨呀。
“丫头,用算盘吧,你抱在怀里的算盘是给你取暖用的吗?”李先生打开眼睛很无奈的说。
“对对对!要用算盘算。”她蓦地想起,妙指赶紧悬在算盘上面,然而等了一小会儿,那细长的指头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半月前教你的口诀又忘了?”
“那个……应该是一上四去五,一退……一退……”
李先生止不住地摇头。半个月来,这小姑娘一点进展都没有,真是教人哭笑不得呀,他如此尽力,十岁娃娃也该学会了吧,偏这小姑娘既无记帐的天资,又无半点功底,要不是看在老祖宗的佛面上,他早就把她撵出帐房了。
“哎,罢了罢了,我还要陪大少爷去盐田那边看帐,你自己再把口诀背一遍,明天考你,要是背不上来,这把戒尺可就会招呼在你手上了。”李先生抄起了他的“法宝”。
细瘦的肩抖了抖。她可从来没有挨过敲打,一定很痛吧。为免受皮肉之苦,送走李先生后,沐萧竹独自坐在窗下,苦背口诀。
“萧竹,海市开了!快跟我们去看看吧。”林星源房里的粉杏特意过来喊她,“大少爷到盐场去了,红杏姐说我们可以去海市看看,只要未时二刻回来就成。”
临海的泉州海域开阔,水深无礁石,许多远洋而来的海船都爱停泊此地,自然而然的,船多、货多加上人多,海滩上的临时市集也就逐渐形成了。
“可是……”她明天要是背不出口诀会挨打的。
“听说海市里有东洋来的茜草,可以买回来染衣裳绢子,听说煮出来的汁,紫得特别亮眼呢,还有西洋运来的彩墨,你不去看看吗?”
紫色的东洋茜草?若真有粉杏说的那么好,她应该买些回来染些紫色汗巾给二少爷送去。他一定会高兴的。想到送他汗巾的画面,她的脸上浮起柔美的笑。
粉杏口中的西洋彩墨她也想见见,说不定以后她能绘入丹青里,创出新颖的画风。
“粉杏,海市真有这些东西?”沐萧竹放下算盘,饶富兴趣的问。
“还骗你不成?”
“我们快出门吧,否则等李先生回来,我就走不开了。”她抚抚鬓角的发丝,确定袖里还有些小铜钱,便高高兴兴地跟粉杏和其他几个小丫环从侧门溜出林府,直奔港口以北的海市。
但还未临近船帆如林的海港口,拥挤的人流已阻碍了姑娘们的前路。
“快来看看吧,南蛮来的上等布匹,快来看看呀。”
“南洋的香米呀,又香又软,过了这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最后一点暹罗供香,卖完就开船了!”
此起彼落的叫卖声处处可闻,好不热闹。处处可见脚夫把货品从船头扛下来,摆入海市的摊点里。
“小竹,快看,西洋的钟,上面有跳舞的小人耶,哇!好可爱。”粉杏一看到水晶制成的西洋自鸣钟,开心地往前奔过去。
“粉杏!等等我。”海市并不宽阔,巴掌大的一个地方挤满了数千人,放眼望去,前前后后全是黑鸦鸦的人潮。
沐萧竹吃力地排开人群,来到自鸣钟跟前时,早就不见粉杏的身影了。
她只好站在原地等了又等,粉杏再没有出现,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自己一个人在人潮里穿行。
“老板,你这都是东洋货?”
“是的!”
“有东洋来的茜草吗?想给自家孩子染几匹好看的布料做衣裳。”
“有的有的,你稍等。”
随着人潮往前困难移步的沐萧竹听到这句对话,连忙侧过身,拼命挤出人群,来到围着三四位妇人的小摊前。
摊主看她挤过来,连声招呼她。在问过茜草的用法后,她用身上所有的铜钱买下了二两茜草。
她将包好的紫色茜草抱在胸口前,再次挤入人群。
“快来看呀,西洋彩墨,无须沾水就能作画啦。”卖彩墨的老板大声喊道,手里拿着一小条彩墨,在挂起来的绢子上画出一道道艳丽的色彩。
“哇,好神奇,不用砚不用水便能作画了。”抱着茜草的沐萧竹被这彩墨摊吸引,半张着嘴巴看着摊主手里像小木棒一样的彩墨。
“姑娘,喜欢吗?一两可买一条。”
“一两?”沐萧竹张大嘴,惊讶不已。
“这里有十二色,若你都要了,算你十两就好。”
“我我我……我买不起。”好想用这种彩墨作画啊,可惜就是阮囊羞涩,只好作罢。
她缓步退到一旁,把摊前的位置让给其他顾客,不过她的眼睛始终看着老板手里不停写写画画的彩墨条。
就这么傻傻地看了好久,沐萧竹才摸了摸捧在胸前的茜草道:“有茜草就该满足了。”
想到二少爷,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摊子,打算走出拥挤不堪的海市。
来时人满为患,准备离开时依然是举步维艰,有好几次,她都不小心从其他行人的脚背上踩过去。
正热闹时一句高喊让整个海市乱了起来。
“不好了!杂耍班子的老虎跑出来了,恶虎吃人啦!”
本就像一锅粥的海市在惊险的情势下,如同一锅煮沸的米粥,每一颗小米粒都翻动起来,人潮开始出现骚动。
“不要挤。”
“我被踩到了,啊!”
“快跑啊!”
人们开始大力地推挤起来,夹在人群中的沐萧竹身子如同狂风里的芦苇,不住摇来晃去。
她几乎是脚不沾地被人挤着移动,手上抱着的茜草更是早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不要挤呀。你们不要挤我,我的茜草!”她的大喊被淹没在尖叫、哭泣与各种叫喊声里。
那是她要给二少爷染汗巾的茜草啊,她没有多余的钱再备一份了。想到这里,沐萧竹拼命往回挤,根本不惧周围有一只脱柙之虎。
“让我过去,不要挤我。”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回挤,结果瘦弱的身子没有前进,反而被身后的力量一推,跌落在地。
不好,要被人当做踏脚石了!等她发现自己糟糕的情况时已经为时已晚,一双双脚丫正从她头上踩下。
正危急时,一只健壮如铁的手臂,忽从侧面而来,奋力排开踩过来的鞋子,再一把将地上瘦小荏弱的沐萧竹抄起来,死死压进怀里。
鼻口顿时陷在一片紫海之中的她,瞠大了眼睛。男子身上醇厚的气息被她深深吸进胸膛,坚硬如铁的胸膛死死抵着她的柔软胸房,她的粉腮热起来,心跳加快,在他阳刚的气息里,她眩晕、体温升高。
“抱紧,我带你挤出去。”林星河的薄唇压在她的耳朵边,吵哑地吩咐。
窝在他怀里的沐萧竹身体震颤着。他低哑的嗓子和喷在她耳边的鼻息,是那么的陌生却又冲击着她的心。
“叫你抱紧了!”
沐萧竹瞠着眼睛发呆,两只手并未照林星河的吩咐抱住他,刚巧又一波人流涌动过来,差点挤散两人,他连忙出声唤回她的思绪。
“快一点。”
挣扎片刻之后,玉臂最终扣住了林星河的窄腰,待他再次催促下收紧了些力道后,林星河提起一口气,腾空而起,用绝佳的轻功飞出人群。
耶?他们好像在飞耶!沐萧竹半张着嘴,傻傻地往下看,他们脚下是万头攒动的海市,抱着她的林星河在海市两边的木棚、竹竿上借力,几个起落就已脱离吵闹不休的人群,在广阔的天空上,能瞧见与天相接的壮阔海岸线,橙色的光线映着他们的脸,感觉离天好近好近。
“到了,你……喂,吐气、吸气。蠢丫头,你想把自己闷死吗?”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安静的岸边,林星河担忧地落了地,赶紧提点忘记呼吸的沐萧竹。
这丫头宁定的时候可以把人气死,傻起来又教人担心不已。林星河不由得在心中爱怜地叹气。
他们落地了吗?始终睁圆明眸的沐萧竹睇了睇脚下的沙滩,看了看月弧形岸边泊住的海船,这才小心翼翼地吐气。
理顺吐纳,她缓缓抬脸与他四目相交,泪雾突然浮起,也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丢失茜草的原因,她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被踩到了?很痛吗?快让我看看。”林星河脸色大变,宽厚的大掌握住沐萧竹细瘦的肩,紧张地问。
难道他去晚了?还是让她被伤到了?该死!他心底一片烦乱。
“呜呜呜,哇!”见他紧张起来,她由细细的抽泣改为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呜呜呜……茜草没有了。呜呜呜……”
“什么?”林星河脸色一沉。
“茜草?”搞半天她在哭那个什么该死的茜草?!
“呜呜呜,老……老板说……呜呜呜,茜草不多了……”
她细长的眼角滚出泪珠,顺着清秀的脸庞不断滑落到沙土里,毫不掩饰的伤心跟着哭喊之声流动出来,纵然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伤心,但林星河心底还是不由得微微地抽痛。
“好了,别哭了。”他放柔嗓音,轻声哄着。从相遇以来,他头一次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哄她。
被柔声低哄,沐萧竹没来由的哭得更凶。他对她这么好,她却弄丢了要给他染汗巾的茜草,呜呜,她好没用啊。
“呜呜,茜草……茜草是要给……”她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为何,她在他面前总能坦露真实的自己。
是他护着她、在意着她,在他面前,她有了可以放肆一下的念头。平日在宅里听差不敢马虎,姑姑又相当严厉,她都没有撒娇的机会,她好想念以往可以在某个人面前撒撒娇的感觉。
“不哭,一会我去商船上看看,给你找茜草。”林星河紧皱着浓眉,神情宠溺地说道。瞧见她挂满泪水的脸,他松开她的肩膀,用他的袖子笨手笨脚地为她抹掉眼泪。
“摊主说,没有更多的茜草了……哇。”她猛地抱过他沾满泪水的紫袖,猛擦流出鼻涕的鼻子。
林星河傻眼,但也没说什么只把袖子借给她用,怕她哭得没有力气,他还用自己的臂膀给她做支撑。
“那些茜草是要……是要……”她慢慢收拢难过的情绪,口齿不清的道:“那些茜草是奴婢要买来做成染汁,想给二少爷染一些汗巾带在身边的,好看的紫色也只有这种茜草能染出来。”
原来她是为了自己才执着于茜草。
思及此,笼罩在夕阳中的林星河脸上也有了一层微暖的晕红。
他不由自主地揉揉她梳着两髻的螓首道:“我不需要什么汗巾。”
但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他在心底无声地说着。
“对了,这是给你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木匣子递到她手里。
一瞧那原木色的小匣子,沐萧竹惊叫,“彩墨!”
灵巧的手指挑开匣盒,十二支短短粗粗的彩墨乖乖躺在绒布面上。
“好棒,我可以画画了,我真的好久好久没有画画了。我想画二少爷,画现在的海岸,想画现在听到的涛声,想画天边的夕阳,嗯,我要用醒染法,把这一片夕阳染在宣纸上,我想把天边的那一条金色也收入画里,还有……我希望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什么人拿着画,都会看到我如今看到的景色,看到我眼下听到的潮声,还能看到在我身畔的二少爷。”她破涕为笑,步子轻快的移动起来,欢快的表情融化了一直看着她的林星河。
在坚实防备中包裹的心,不经意地被这道温暖、微带甜意的笑靥照耀着,陈年寒冰化做一池春水,随着她踩动的步子荡出点点涟漪。
他喜欢她!林星河陡然有了新的体悟。是,他很喜欢她。
“可惜!可惜。”连连的惋惜声,拉回林星河的思绪。只见沐萧竹苦着脸,一屁股坐在沙边的怪石上道:“我哪里还有时间作画,以前在船坞,我还能藉公事的由头写写画画,如今倒好,要我去帐房帮忙,每天抱着算盘,背着无除退一下……下……”她笨拙地背起这一个月来,天天被要求记下的口诀。
“啊想不起来了。”她抱着头,懊恼地低叫。
“还四。”挨着她的身子坐下,林星河随口提点。
“什么?”
“无除退一下还四。”
沐萧竹眼睛眨了眨,“见七无除后面是什么?”
“见七无除作九七。”
“那个,四一后面是什么。”哇!没想到二少爷这么厉害。沐萧竹双眼闪动。
“四一二十二。”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四二呢?”
“四二添作五啊。”
“二少爷,你好厉害!”她攀上他的袖,微仰起一张素脸,眼波晶灿地看着他赞道。
“笨蛋才不会。”他没好气地嘲笑她。
“那奴婢考考二少爷哦!”她不服气地将今日李先生在帐房里出的题丢给了林星河。
结果他面向大海,手指只在空中假意地拨了两下,很快道:“李家需要交六十两银子,一百八十担米,王家需交二十四两银子,四十担米……”
沐萧竹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有用算盘就能算出佃户们所需要缴纳的佃租,实在是太厉害了。
“二少爷!你一定要教教奴婢。”
“其实很简单,就拿王家一亩三分地来说,一亩收银十八两,再加上另外十八两的三成,很快就知道他家要拿出多少佃租来了。”
“三成?”沐萧竹偏着脑袋,疑惑地眨着水眸。
“把十八两分成十份是多少?”林星河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