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沙盘,一群人聚精会神。
南蛮向来敬畏强者,过去数年,萧国把重心放在北方,如今匈奴一役打得北方异族数十年内无力再犯边境,这才有余心整治南方诸国。
南云不大,人口约莫三、四万,一开始萧承阳就认定萧夜可以轻易应付,但流仙国就不同了。
流仙是母系社会,近三十万人口,国内物产丰饶,近年来不断扩大,隐隐有北犯意图。
实话说,这回南云是受到流仙国牵连,倒了大霉,因为要拿下流仙就必须先打开南云这扇门。
然而,南云与流仙之间隔着崇山峻岭,这几座山成了流仙的天然屏障。
长期留守南方的吕将军滔滔不绝。「……以南云作根据点,先灭褚田再打入流仙西方,然战争开打,流仙必会助褚田一臂之力,唇亡齿寒这道理他们还是懂的。只是如此一来,主战场在褚田,流仙国无分毫损伤,再者此举会令流仙有足够时间将主要兵力布防在西方边境,届时以逸待劳,我军占不到半点便宜。」
去年就有风声传出,褚田与流仙欲合力攻打萧国。
当时北方战事吃紧,皇帝派使节以大量金银贿赂褚田辅相才将战事往后延迟,但两个月前辅相被杀,褚田与流仙合作已成,所以一开始萧阳就没打算放过褚田。
萧承阳指着东方一座偏矮的小山,问:「如果从这里绕过去,直抵流仙后门呢?」
看着萧承阳手指方向,吕将军脸色微微发白,忙道:「王爷,万万不能考虑这条路。」
「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座山被诅咒了。」
萧承阳万万没想到吕将军会给出这么荒谬的说法。
萧夜也觉得好笑,带着好奇心探究地问:「怎么说?」
「那里住的不是人,是一群恶鬼。」
「天底下哪来的恶鬼。」萧承阳轻嗤,他压根不相信这种事,曾经也有人说他是恶鬼,把他送在柙内逼他与虎斗、与狮争,要比恶,人的心魔最险。
「真的,过去有士兵迷路,与他们面对面接触过,回来后就一个个得了重病。」
「什么病?」
「不知道,起初是上吐下泻,吃不下任何东西,慢慢地双腿发软、全身无力,最后瘦得皮包骨死了。」
徐皎月轻咬唇,心道,这听起来像是肠胃性疾病,会不会是肠胃黏膜受损无法进食,导致营养不良,最终因器官衰竭而亡?
萧承阳问:「有人能够清楚形容恶鬼长什么模样吗?」
「有的,他们尖耳、鼻凸,头颅很小,身高约莫六、七岁孩童的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像老鼠,有的能够走路,有的只能用四肢爬行,他们不会说话,会发出刺耳的尖叫……」
吕将军刚说到这里,倏地,徐皎月和萧夜异口同声道:「鼠童。」
话刚出口,他们直觉转头看彼此一眼,心底浮上同样的疑问,怎么会……他(她)也知道?
萧承阳凝声问:「什么是鼠童?」
「那不是恶鬼。」萧夜回答。
「对,原因是近亲通婚。」徐皎月接话。
「近亲通婚?」萧承阳微微不悦,为什么他们知道他不懂的事?不过他也知道正事更重要。
「比方表哥迎娶表妹,堂兄妹成亲,那是基因突变引发的疾病。」萧夜一面说,眼睛盯着徐皎月。
但她没有吃惊、没有讶异,对于「基因突变」四个字,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不但接受,徐皎月还接着侃侃而谈,「这样的孩子往往一出生就有严重的骨骼病变、肢体扭曲,肝肾功能不全,有的听力、视力严重退化,他们甚至没有基本的生活能力,平均来讲,他们的寿命都不会太长。」
萧夜点点头,续道:「民智未开,百姓以为那是诅咒会带来不祥,可不是,后来人类学家研究出来,那是基因突变产生的畸型,就像有的人一出生就没有手脚,他们绝对不会散播疾病,至于那些士兵的病应该是另有成因,我没猜锖的话,那应该是严重的肠胃疾病。」萧夜的用词有些刻意,这是他的试探。
徐皎月没有感到任何诧异,萧承阳却感觉到了,什么是「基因突变」,什么又是「肝肾功能不全」、「人类学家」?
「胡说八道,多少人表哥娶表妹,也没见生出怪物的。」吕将军不满他们的说法,他娶的就是表妹。
「因为那是第一代,如果连续数代呢?」徐皎月反问。
「就算是第二代,孩子们的智商与学习,往往也比正常的孩子略一差点。」萧夜又往吕将军身上捅一刀。
这一说,吕将军心想,那……还真的是,他两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成天吃喝玩乐耍纨绔,他以为是自己长期不在家里,才让妻子把儿子养废。
反倒是这里纳的姨娘,生下的庶子倒是年纪小就颇见乃父之风,莫非无关教养,而是跟那个什么「基因突变」有关系?
「我大胆猜测,也许很久以前,有一小群人聚居在那座山林中,因长期不与外面交流,孩子长大之后只能在当中寻找适婚者,一代接一代,血缘越来越近,才会生出那么多的鼠童。」徐皎月说。
「再加上有心人士的谣言散布,让这座山成了流仙的天然庇护。」
两人一句接过一句,徐皎月和萧夜一样激动,自己奇特的言论,对方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徐皎月凝眸望向萧夜,她试着敲出尘封记忆,会不有没有可能……她心潮澎湃,像有沸水在胸口不断沸腾着。
萧承阳不喜欢他们的默契,更不喜欢徐皎月灼热的眼光。她崇拜萧夜?喜欢萧夜?他不满,却仍没因此误了正事,「你们有几分把握?」
「一百分。」萧夜说。
「一分百。」徐皎月回答。
再度的默契,让两人落在彼此身上的视线移不开。
胶着的目光燃起萧承阳心底熊熊烈火,他压低声音对徐皎月说:「你先回帐里。」
命令下,徐皎月轻摇头,依依不舍地望着萧夜。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在萧夜心头发酵,他的双眼中也带上不舍,他想多看她两眼、再两眼,他想追究这份熟悉感出自何处,更想明白徐皎月对鼠童的理解从何而来。
然而,企图追根究柢的眼光落在萧承阳心底,成了深情款款。
萧承阳的不满达到临界点,他什么话都没说,却抓起桌上的长剑往角落一抛,唰地,眼睛连看都没看,长剑就插入口径并不大的箭筒里。
这是警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警告,警告萧夜再不克制些……他的脖围和箭筒口径差不多大。
心中警铃大作,萧夜连忙朝皎月点头示意,让徐皎月听话。
徐皎月很不乐意,可是……叹气,她转身回营帐。
两人的眼光与默契再度惹恼萧承阳,他有被撬墙脚的愤然,手掌往萧夜肩膀一拍。
喔啊呜……痛啊、痛啊、痛啊,骨头要折啦……萧夜疼得龇牙咧嘴,他再蠢,也晓得自己踩到哪一条线。
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沙盘上,萧承阳果断做出决定。「兵分两路……」
徐皎月坐立不安,她在帐篷里来回踱步,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可是当年搜山的官差明明……会不会是他们没找到人,随口说说权当交差?
她越想越急,越急越想,她想尽快知道答案。
眼看着军帐那边久久没有动静,她等不及了,走到帐外等着。
这一等,足足等过两个时辰才有人纷纷从帐里走出来。
一看到萧夜,她拉起他就往附近林子里跑。
「说,你怎么知道鼠童的事?」徐皎月一开口就逼着萧夜回答。
他垂眉不语,系统大娘一再提醒,她的存在不能教旁人知道,舔舔唇,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是的,他也想过,徐皎月身上是不是也内建一个系统大娘?
过去他也曾经企图找到另一个和自己样的人,毕竟单独的、特殊的存在,多少让人感到心慌慌,但他都失败了……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徐皎月等不及了,哇啦哇啦说一大串。
「你脑子里有没有一个系统大娘常对你说话,她教你读书、教你许多知识,她鼓励你累积学习值、正评值,好兑换福气点数?」
「你也有?」萧夜惊呼出声。
「我有。」她二话不说拉起萧夜的左手,拉高袖子,果然……那里有个环状云纹图腾,所以……他真的是她的皓日哥哥?
「你……」萧夜来不及开口,徐皎月两度抢话——
「男左女右,我也有。」她拉高右手衣袖,露出似烙在皮肤里的图腾,只是她皮肤黝黑,若不是光线明亮、清楚细辨,不容易看出来。
「怎么会这么巧?」萧夜握住她的手,细细辨看。
「不是巧合,我有一个哥哥……」
萧夜截下她的话,「他也有吗?世间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人,除了我之外,你还碰过其他人吗?」
意思是……他不是皓日哥哥,怎么可能?怎么会?不要教她燃起希望却再度失望啊……
哥哥、哥哥他……对了!
「我想看看你的胸。」
皓日哥哥左胸有六颗排成圆形的朱红色小痣,奶奶说那是福气的象征,从那之后哥哥就被叫做福娃。
话说完,徐皎月问也不问就动手扯他的衣襟。
萧夜吓大了,连忙伸手去挡。开玩笑,他不过多看徐皎月两眼,爷就恨不得把他给千刀万剐,要是自己衣服让她给剥了,他要怎么活?
「月月!你做什么?」一声斥喝,萧承阳从林子里走出。
「给我看看……」她不管、不听,坚持扯萧夜的衣襟。
咻地!一个黑影迅速掠近,一把抓住徐皎月的后领将她拉开。
徐皎月回头,发现是愤怒的萧承阳,他没对徐皎月发飙,却狠狠怒视萧夜一眼,下一刻,他把徐皎月抱起,头下脚上挂在肩膀上,快步回营。
萧夜被爷那一眼瞪得头皮发麻,他满脸无辜。冤枉啊大人,他什么事都没做……脑子一转,对,他得去找师父问清楚。
萧承阳舍不得骂徐皎月,更不可能动她一根汗毛,至于……和她说道理或唇枪舌战?那叫做自找麻烦。
因此满肚子怒火无从发泄,萧承阳只能诉诸行动。
放下徐皎月,她还没站稳,他就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俯身寻找她的唇。他迫切地想要借由这样的亲密来确认自己在她心中的独一无二。
吻来得又猛又急,急风骤雨似的掠夺着她,他的不安、他的恐惧,全在这吻里表现得清楚昭明。
徐皎月用力推开他。「你干什么?」
干什么?不清楚吗?他要她、他要宣誓主权。
「你是我的。」说完,再度吻上她的唇。
他只说出四个字,但她听出他的不安,心软了,徐皎月轻轻环住他的肩膀,她想告诉他:除非你不要我,否则我一辈子都是你的。
但他没给她说话机会,他是狼之子,更适合用肢体动作去征服。
帐帘被打开,卫梓意外撞见这一幕,见多识广的他没有被吓退,倒是连声笑道:「我瞎了!被闪瞎的。」
反而是跟在他身后的董裴轩和萧夜害羞不已,脸上泛起可疑红痕。
不情愿地,萧承阳放开徐皎月,把她挡在自己身后护着。
萧承阳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卫梓跟前。
想买他闭嘴?看见银票,卫梓乐呵呵问:「面额多少?」说着,他伸手想接过来,但手指刚碰到银票,萧承阳就把银票收回怀里,说——
「你没瞎。」
卫梓咬牙切齿,这小子青出于蓝,一天比一天更腹黑。
没关系,整治不了他,欺负欺负徐皎月倒是没问题。
重新勾起笑意,卫梓说道:「小丫头干么躲,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人人不这么做,人类早就在地球上灭亡。」
话一出,徐皎月的脸快要爆出红浆。
萧承阳能容许旁人欺负徐皎月?当然不行,就算那人自称师父也不行。
「天经地义的事,你做过吗?难怪卫姓高祖死不瞑目。」冷眼望向卫梓,他大概只做过男欢男爱的事吧。
哇咧,这小子什么时候口齿变得这么伶俐?原来不是不能也,是不为也?
萧夜赶忙跳出来说:「师父,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您明明说世上只有两个人有这种图腾,皎月有、她哥哥有,那我……我是什么啊?」
卫梓不敢置信地看着萧夜,平时觉得这家伙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蠢成这副德性?
大翻白眼,他直接走上前推开孽徒,认真看着徐皎月,细细观察她的眉眼,试图找出徐虹儿的模样。
植入晶片后,他在手术室里面,抱着孩子细细看着,他看得很清楚,女孩像她、男孩像他。
对,他是卫梓、是阿虹的大Boss。也是精虫提供者,更是他们兄妹不负责任的爹。
阿虹说她不后悔,他却满腹抱歉,因为自己喜欢的是男人。
自始至终阿虹都没有为难过他,没让任何知道孩子的爹是谁,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承诺了阿虹,亲自把系统植入婴儿身上,亲眼看见蓝光罩过,孩子失踪。
丧礼过后他测试时光机,却意外地来到这个时空。
他始终相信这是老天爷的恩赐,让时光机坏在这里,让他无法回二十世纪,也让他顺利地遇见萧夜。
他很意外,即便萧夜跟他不同,是在这个时代出生的,但六岁的萧夜仍和六岁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趁夜偷偷拉高他的衣袖,在他的手肘处看见云纹手坏图腾,于是确定这是他的儿子。
可惜萧夜忘记过去,他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一个妹妹。
「你为什么想看萧夜的胸口?」卫梓问。
「哥哥左胸处有六颗排成圆形的朱红色小痣,我想知道他有没有。」
「你哥哥不见了?」
「对……」她说了,细细说明多年前发生的案子,有遗漏的部分,董裴轩帮着描补。
在两人的叙述中,萧夜渐渐地明白了什么,视线再度转向徐皎月,那是他的妹妹?他的亲妹妹……
与此同时,萧承阳也理解了。
他和萧夜一起长大,练武时汗水淋漓、谁没看过对方赤裸的模样,萧夜的左胸处确实有六颗朱砂痣。
萧夜傻傻地走向徐皎月,像是不认识她似的,上上下下不断打量。
难怪他觉得她这么可爱,难怪他觉得她熟悉,难怪他喜欢向她靠近,妹妹啊……他有妹妹了耶。
一个激动,他想把徐皎月抱进怀里,没想到卫梓动作更快,抢先把徐皎月纳入怀中。
「好孩子,你辛苦了,你们同月同日同时诞生于世,命运却大不相同,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尽快找到你。」
他的激动、他的真情流露,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但卫梓心里却一清二楚,他很开心、很兴奋,因为他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
萧承阳见状就要上前隔开两人,没想到他刚拉开卫梓,萧夜就抢上前。
「月月妹妹,你是我的妹妹,我也有妹妹、也有亲人了。」
萧承阳咬牙,双眼冒出火光,一把推开萧夜,将徐皎月拉进自己怀中,他必须坚定态度,月月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卫梓不满,指着他道:「孽徒,肚量、肚量啊,人家兄妹好不容易团聚,给点空间行不行。」
此话得到萧夜的全然支持。
徐皎月管不了自己沦落到谁怀里,她光记得哭,她哭得难过、哭得彻底、哭得不能自己。
她嘀嘀咕咕说道:「我以为哥哥死了,奶奶说我是灾星,爹娘讨厌我,哥哥没死,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她的指控让萧承阳一双怒目射向萧夜。对啊!没死,他怎么不去找月月,让她受这么多苦。
萧承阳护短护到不像样,也不想想当年初识,萧夜有多小、多蠢、多傻。
萧夜懊悔不已,他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宁可舍掉那段记忆也不愿想起,谁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断道歉。
那边亲情正浓,这边董裴轩想到什么似的,提出疑惑,「卫兄,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双生兄妹?」
当年凌姊姊产下双生子一事,只有他晓得呀!
此话一出,所有怀疑目光全数集合在卫梓身上。对吼,徐皎月只说了兄妹,没人说双生兄妹啊,他怎么知道人家同年同月同日生。
「我、我……只是胡蒙的,哪里晓得就蒙中了。」话在卫梓喉咙卡了半天,才挤出一个很不高明的谎话。
「你怎么晓得世界上只有两人有云纹手还图腾?」董裴轩再射一箭。
卫梓皱眉,苦哪……他能回答,「手环是我亲自帮他们植入晶片之后,显示出来的」吗?
找到萧夜之后,他认定既然有儿子就该有女儿,这些年他没放弃寻找女儿,没想到……女儿啊,他的女儿……谁说卫家高祖死不瞑目?
「我是他们娘亲的旧识。」他说出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就算是旧识,你也不可能知道。」
「为什么?」
「他们出生的时候,我就在身边,除了我,连凌姊姊都不晓得两个孩子身上有云纹标记。」
啥?还有这一出,他还能再继续硬拗吗?
算了,谎话越滚越大,还是及早收场的好,他举双手投降。
「好吧好吧,我承认自己胡说的,没想到这小子信得这么认真。」话说完,卫梓提腿就往外跑。
董裴轩看着他的货影,那态度表明有事,他在说谎,绝对是说谎。
不行,如果他真的认识凌姊姊,那么……他必须从卫梓身上追问出凌姊姊遭遇的事,他要为凌姊姊报仇。
萧夜和徐皎月很过分,逮到时间就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不停,眼看着明天就要出征流仙,却不肯给萧承阳留一点时间。
萧夜当然开心得意又张狂啊,从此那位爷再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相反的日后还得喊他一声哥哥、大舅兄。想到这个,他哪能不出现翻盘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