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旭强不常吃外面,尤其这时间点早就睡得不醒人事了,根本不知道吃什么才好,见刘凯逸比了家清粥小菜,就点头答应,两辆机车一前一后停到骑楼下,各自拿了纸盘挟菜。
刘凯逸选好菜色,走到收银台时,萧旭强已经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不晓得等多久了。
“你就吃这样?”瞄了眼萧旭强挟的菜色,刘凯逸吓到了,一迭高丽菜上面躺着块控肉,豪迈到令她想竖起大拇指。
“嗯,我太久没吃外面,不晓得物价涨这么多,这盘菜加一碗饭,够我买四颗高丽菜是怎么回事?”萧旭强在店员算完价格,捞出两张红色纸纱时补了这一句,吓得店员手一抖,愣是没接好。他皱眉问:“怎么了?”
“没、没事。”店员深呼吸,努力扯开笑容。“先生,我帮你打个折——”
“不用了,是多少就收多少,你帮我打折,其它人的咧?”萧旭强抬手拒绝,他不过随口念念。
“哈——”刘凯逸忍不住笑出声,端着她的菜找了一处位子坐下。
他个性直来直往,讲话容易得罪人,对方要发飙,还要给他体型几分面子。
难怪他长得这么壮,原来是自体保护色。
“你居然会吃这些?”萧旭强端着菜在她面前坐下,看着她纸盘里的青椒、茄子、秋葵、苦瓜,惊叹出声。
“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吃这些东西吗?”刘凯逸对他的反应才惊讶。“你挑食还可以长这——么大只呀?”
这教她情何以堪?
“咕,我什么都吃好不好?穷人家才没有挑食的本钱。”萧旭强塞了一大口高丽菜,本来嚼两口就要吞下去,在她烁亮的眼神跟随下,只好学起黄花大闺女细嚼慢咽。妈的,娘炮死了。“我以为女生都不喜欢吃青椒、茄子什么的,我妹看到饭桌上有这两项菜色,脸色不是比青椒绿,就是比茄子紫,筷子都伸不进去。我弟就不喜欢吃秋葵了,他说黏黏的很像青蛙身上的分——”
他看到坐在眼前的刘凯逸正挟起一根秋葵。
“分泌物?”她一口咬下,完全没有心理障碍,神色自若地问他:“你说穷人家没有挑食的本钱,怎么你弟弟妹妹挑食就没负担呀?”
“又没有人说不吃青椒、茄子、秋葵就会死,他们不吃就不吃,反正还有个大哥在。”最终食物没浪费就行。
刘凯逸吸了吸鼻子,凌晨有些凉意,冻得她鼻子一阵酸。“你对弟弟妹妹真好,连他们不吃什么都知道。我哥从来不留意这些,不晓得说过多少次我不喝奶茶,他买给我的饮料永远是奶茶,更别说我的生日了,月分跟日期他一直记反!”
“你生日什么时候?”萧旭强顺着她的话尾问,想知道究竟是多相近的数字,才会让她哥哥几十年来脑袋都转不过弯。
“四月六日,我哥一直记成六月四日,我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他每年的六月四日都会送我一个钥匙圈,还附带一句生日快乐。”她摊手,无可奈何,这种症状就像左右不分的人,过了几年,还是左右不分。
“你哥怎么比我还没情调?”萧旭强像遇到绝世高手,吃惊且佩服。
“他是我哥,对我需要什么情调?”刘凯逸眯眼看他,笑问:“萧老板送过什么礼物给你妹妹呀?”
“呃……”萧旭强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就、就按古礼……”
刘凯逸大吃一惊,茄子差点咬也没咬就滑进食道。“古礼?!吃长寿面吗?还是红龟稞?”
“就、就看我妹几岁,我就煎几颗锅贴,然后插蜡烛,拿酱料写生日快乐,不过最后一个字永远是糊的。”萧旭强越讲越心虚,后面几个字几乎含在嘴巴里。
“哈哈哈,这是哪门子的古礼呀?”不过听起来很温馨。
刘凯逸剔着盘中唯一一道荤食台湾鲷,鱼肉透着豆豉的甘甜,就像萧旭强为妹妹过的生日一样,分量不重,却很甘心。
“就冬至的古礼啊,不是几岁就吃几颗汤圆吗?”萧旭强露出质疑,而且是那种因为相信而显现的疑问,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无害憨直。
“哪有人这样用的啦?”她笑着斜睨他,又有莫名的羡慕。“当你妹妹真幸福,我想你弟弟应该也是。”
她还没见过萧旭强的妹妹,不过可以从萧旭书的身上感受出来,他们萧家兄弟的互相疼惜,这种手足之情在现代社会,也是难能可贵的事了。
萧家氛围真好。刘凯逸边吃着菜,边品味赞叹着。
“我弟弟妹妹都是跟我吃苦长大的,能多疼就多疼点,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好。”萧旭强边吃边聊天,就剩最后一口饭,扒完就没了。他看着刘凯逸还有一半的菜盘,皱眉道:“你鱼头不吃吗?”
她摇头。“我不会吃,怕鲠到。”
“不会吃也要学着吃,不能浪费!”萧旭强才刚放下筷子没多久,又重新拿了起来,挟走她盘子里的鱼头塞进嘴里。
刘凯逸看傻了,嘴巴张得像露出水面吃饵的小鱼。他是没看见鱼头以下被她挑得乱七八糟的碎肉残骨吗?
“你没苦过不知道,当初我开锅贴店时,没名气人又年轻,每天开门就是赔钱,穷到我们家三兄妹只能吃卖不出去的锅贴,还只有一种口味。连买个水果都要挑卖场打下来的次级品,更别说什么肉啊、鱼啊、虾啊,所以我们家有条规定,餐桌上不准剩食物。”那段苦日子连他想起来都发颤,确实委屈阿书跟小慈了。
“锅贴店是你开的?”见他点头,刘凯逸不禁在心里按起计算器。“我看你那间店面起码有十年了,还以为是你爸妈留给你的。”
“锅贴店是在我爸妈过世后才开的,十多年了吧,那时候我才高中毕业没多久。”他的爸妈早逝,留下他们三兄妹和一笔保险金,他拿着这笔钱,依着帮妈妈摆摊的经验,开了锅贴店,养大弟妹。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个重大决定,也是第一个对的决定。
这么说来,他不就没念大学了?
“那时候你还不到二十岁,怎么有勇气放弃升学,去开锅贴店?”开店不容易,连大人都不见得撑得下来,当时的他见识才多广?气度才多深?他怎么敢?
“就凭一颗憨胆啊。”萧旭强两手插进裤子口袋,靠在椅背上,倒有几分潇洒。“没有亲戚能一口气养起我们三个小孩,我又不想跟弟弟妹妹分开,只能想办法扛下来,还好我骨头够硬,肩膀够宽,真的撑起来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有你这种哥哥真好,要是我哥一早就把我送给亲戚照顾了,才不会让我扯他后腿,把自己的未来牺牲掉。”刘凯逸看向他的眼神像泡了蜜一样,甜甜的,黏黏的,带着钦佩,带着渴望。
越了解他,就越被他的人格所吸引,肯为身边的人牺牲,懂得疼惜身边的人,就算他人生的格局不大,心灵却是最富有的。他很棒,真的很棒。
萧旭强盯着她盈满羡慕的双眼,水汪汪的,好像多眨几下,哗地就是几滴眼泪。
家里宠着一个妹妹,老爸在世时,也不断对他们兄弟强调男生是拿来操的,女生是拿来疼的,纵使刘凯逸的行为举止、穿着打扮超出他所能接受的范围,她还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认真努力,想证明自己的女孩子。
他不像阿书,从别人两、三句话里,就能推测出对方的个性跟想法,他两、三句话不行,二十句、三十句总会有些结论——刘凯逸想要得到长辈的重视。
或许是这种内心深层的渴望,化为她闪亮的衣着与爱接触人的个性,明明白白是一种缺爱的反射,他还要她自重点,无疑是在伤口上撒盐。思及此,愧疚像歌唱比赛给灯一样,噔噔噔地全满。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把我当哥哥,我应该不会把你的生日记错。”当她的行为有了合理解释后,加上对她的愧疚,以及她眼神的催化,他只有举手投降的分。
更别说他照顾弟弟妹妹久了,早就习惯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辛苦且快乐地当只称职的老母鸡。
刘凯逸却神秘兮兮地对他勾勾手。“你靠过来一点。”
“干么?”他满脸问号,还是听她指挥,往前靠近。
“你还忙不过瘾吗?”刘凯逸伸出手,奋力揉乱他的头发,心涨得满满的,一半是开心,一半是心疼眼前这名男人。“我的个性不是让人照顾的料,不如让我来照顾你吧,你付出这么多年,不累吗?”
“你说什么啦?”萧旭强拨掉她的手,顶着一头鸡窝,不解又诧异地看着她。
他都几岁了,还需要她来照顾吗?
“我说——”刘凯逸深呼吸,字字铿锵有力。“萧旭强,让我来疼你!”
她眼神诚恳坚定,不偏不倚地注视着他,像要看进他灵魂深处,把他的心志彻底带走!
萧旭强差点一口气转不过来,这种性别颠倒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居然有个、有个女人说要疼他?!
“你你你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谁需要你来疼了?你不要老是调戏我行不行?我这块板豆腐你还吃得下去?”自己都严重缺爱了还管得到别人家失火?
刘凯逸的笑容像甜甜的枫糖浆,细细地涂抹在萧旭强的心上,害他胸口像长了蚂蚁似的,奇痒难当。
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不是惧怕的跳动,而是紧张、兴奋、期待,像整个人坏了一样,出现平常不会有的憧憬,让他一度有了错觉,其实缺爱的人是他。
“随便你怎么想,我知道我自己是认真的就好。”不过照他惯性关心的强度,她必须很努力才赶得上他的脚步,不然对他来说可能感受不强。
她真的好想抱抱他,拍着他的背,跟他说“辛苦了、你好棒”之类的话,可惜她不能,光是说出真心话就让他连板豆腐都搬出来了,要是她站起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们两个以后都不用联络了。
“你快点吃完快点回家洗澡休息,我看你整个人怪怪的。”才见过几次面就对他说这种话,也不晓得有几个人感受过这种震撼式的告白,他肯定不是唯一一个。
不知为何,他有股说不出来的闷,酸酸涩涩的,像壶没酿好的酒。
确定好装潢风格之后,这才是开始。
设计图不可能一次定案,刘凯逸造访锅贴店的次数跟走自家厨房没两样,来来回回讨论不下十次,才把所有细节敲定好,迎来签约的时刻。
“嗨,强哥。”刘凯逸穿着水钻贝蒂短版上衣、铜扣牛仔热裤出现在店门口,晃着一袋食物,笑着向萧旭强打招呼,好身材展露无遗。
来了这么多次,也忘了哪一回开玩笑叫他强哥,之后称呼就变了。
她看了看表,还不到九点,前台已经收拾干净了,她不禁疑惑。“你打烊的时间怎么越来越早?”
萧旭强一转身,就看到她将柔媚鬈发扎成马尾,搭配半旧不新的帆布鞋、两侧镶满铆钉的双肩背包,看起来像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他的脸马上皱得跟老伯伯一样,不过眼神没有一开始的挑剔,剩下的全是无可奈何。
再念下去,他都觉得自己老了,而且他也不想看到她难过的表情。
“你不是说要过来签约?”这阵子太常跟她讨论装潢的事情,锅贴少包,收摊时间提早,不少客人扑空,渐渐地,他发现尖峰时段往前移了半个小时,七点多近八点就剩没多少库存。
“没想到强哥这么重视我,小女子受宠若惊呀!”刘凯逸捧胸惊呼。
“少来这套。”他撇撇手,这家伙溜得跟泥鳅一样,有什么场面吓得了她?
“今天阿书跟小慈都不在吗?”刘凯逸在外面站了段时间,就是没见到萧旭强的弟弟妹妹。之前讨论设计图的时候,就算无法全程参与,起码会露个面。
“一个去约会,一个去代课。”萧旭强关了前台的灯,走进客座区,照例从冰箱拿了杯红茶,不过这回还多了一盘锅贴。“呐,给你吃。”
刘凯逸笑了笑,把她手里提的一袋食物放到他面前。“呐,给你吃。”
“我怎么觉得你是过来养猪的?”她带来的东西足足两大盒,一盒是炒乌龙面,一盒是干切卤味。
从他们去吃过清粥小菜那回开始,她每次来都会带不同的食物,蚵仔煎、鳝鱼意面,有一次更夸张,还包了涮涮锅,有时还有甜点,包心粉圆或红豆饼之类的。
起先以为是她自备而来的晚餐,搞了老半天,居然是买给他的。他嫌外面东西贵,分量又少,可是人家都买过来了,不给钱又不好意思,她却不收,说什么她是认真的。
他想了老半天,才忆起那句说要疼他的话,害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老脸像下了炸锅,热到都快膨胀,连肠胃都纠结在一起。
后来还是吃了,不能浪费食物,但阿书似笑非笑的眼神让他消化得不是很好。
“哈哈,早说嘛,把锅贴店设计成猪圈的样子,还满Fashion的呀。”她咬着锅贴,搓下巴假想那画面,砖块隔间、铁栅栏,还挺有噱头的。
“最好是,老子的锅贴才不是猪食。”万一有人说他的锅贴是喷,他一定一铲子打过去。萧旭强抄起筷子,大口塞面。
“当然,我也不是猪。”正在吃锅贴的人是她耶。
“况且我装修锅贴店是为了要让阿书娶老婆用的,我是想不开自掘坟墓吗?”设计成猪圈,说不定阿书连带女朋友回来的脸都没有了。
“所以这是阿书的聘礼?”天呀,这不是她接过最贵的案件,却是她接过心意最重的委托。“那你呢?你有什么计划?”
“什么计划?”萧旭强一头雾水。
所以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就是了?刘凯逸不禁为他的胸襟折服,他怎么敢把他花了十几年心血建构出来的王国,双手无私地捧到他弟弟面前呢?
这男人无疑值得最好的东西,可是他却把最好的东西,眼也不眨地给了他重视的人,自己吃苦受累,毫无怨言就算了,他还乐在其中,因为把弟弟妹妹养得白白净净的,他很骄傲。
“工作时程表我排好了,现在就是看你什么时候要休息,把屋子里的东西清干净,我才好安排师傅过来,先做拆除工程。”她能为他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心力,装修得尽善尽美,每一处细节都藏大气,大气中又不失细节。
“我先联络遛龟,看他家的厂房能不能借我放家具。”萧旭强看了墙上日历,算了算时间。“我看就营业到下周日,我还要先贴单。”工读生的事情也要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