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受着在绿泥里的不舒服,关小白淡笑着,轻轻地拨开风长澜额前银色的头发。“谢谢你还活着。”
没有束发的他少了些冷峻,像个沉睡的美少年,令人心动。
她从未如此瞧过他的睡颜。
小时候她贪睡,总是他来唤她起床。
成亲之后,每日早晨睁开眼睛,他早已穿戴整齐,微笑着把她从床榻上抱起,用暖暖的吻唤醒她,直到她睁开眼睛对他笑。
用力抱住他,关小白悲从中来。她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如玉般的脸,“从我这里拿走更多的阳气,都给你,你一定要好起来,我死都不要紧。”她可以把她有的都给他,甚至是她的性命。
“我好笨,我竟然都没在你歇息的时候守护过你,从来没有……我是个混蛋,澜哥哥,一直一直部是你为我撑起一片天,我怎么能这样误会你!”地贴在他耳边啜泣。
“还记得那一年,诸葛家出了事,我好难过,吃不下睡不着,又怕悠仁看出来。我一个人跑出去淋雨,是你撑着伞,握着我的手,带我走过一条又一条黑暗的街道,你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责怪我,就这样陪着我,做我的靠山,澜哥哥,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我宁愿现在躺在这里的是我。”
手指摩挲过他的脸颊,滑到他胸口,曾经平滑精壮的胸膛上如今横贯着像蜈蚣般粗长的伤痕。
垂下头,她含泪亲吻着可怕的伤痕,想到当日山崩地裂,天地都为之颤动的雪崩,留下这样的伤口已是万幸。
他的四肢健在,并没有被巨石弄得支离破碎,他的魂魄还留在人间,等着她的到来。
如果她没有来到天山,她是不是会永远误会着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如果当夜那些奔落的大雪巨石将他永远压在深谷里,她是不是就再也没有机会贪看他的睡颜?
如果他死了,她的爱、她的愧疚、她的思念该怎么办?
无数的可怕想象扼住她的喉咙,令她窒息,胸口绞痛,脸色越发苍白。
此时倒在她怀里的身子突然震颤起来,关小白大惊,双臂紧紧地搂住他,害怕他伤了自己。“澜哥哥,别怕,是我,小白,我是小白。”
幽深失焦的眼睛猛然大开,他看着她,满是伤痕的双手紧紧扯着她胸前的衣襟。
他困难地大口喘息,看起来相当痛苦,如玉的俊颜扭曲狰狞。
“澜哥哥……”她明白,他没有醒,神魂仍然在沉睡中,也许是听到她的声音,身体下意识地拉住她。
即使是神智不清,他也依然心系着她。
“小……白……”犹如粗砾沙石相互摩擦般的沙哑声音唤着她的名字。
那声音犹如来自幽冥,恐怖而破碎。
“是我,澜哥哥,我来了。”好想哭,满心盈满疼惜与愧疚,但她不允许自己哭,她要笑给他看,不让他有一丝担心。
强忍住泪,稳住哽咽的声音,她贴在他的耳畔道:“我在这里,澜哥哥。”
抓握她衣襟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他突然激动起来。“不要,小白,不要说……不要说你后……悔……小白,不要后悔……”
曾经那么倨傲冷酷的男子紧紧地抓住她,悲凄地颤抖,好似有什么可怕的事深深控制了他。
关小白心如刀割。
她没想到当日一句气话,竟然伤他至深,在那个飘雪的夜里,她带着一时之气说后悔捡到他,她的莽撞就此在他心底刻下血痕,那个为她付出一切的男人伤透了心。
她真该死,该受伤的人是她,该死的人是她,她是天下最不可饶恕之人。
强烈的悔恨无处不在。
“对不起,澜哥哥,小白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真的没有!”
“锁丢了,锁丢了……”长指放开她,发疯似的在绿沼中打捞,伤重的躯体恐怖地扑腾着,被巨大的痛苦包围。
在他的梦境里,仍是他滑向深谷的那一幕,他在失去意识时锁丢了。
“嘘!澜哥哥,不急,不要急,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再回头找,好吗?”她柔柔地贴近他,轻声低诉。
她的嗓音仿佛有一种魔力,缓解了他的狂乱,慢慢地让他将挂念的事放下,沉沉睡去。
“你好好睡,我都会在,如果太累就多睡一会儿,小白不会怪你,会永远陪着你的,澜哥哥。”腾着黑雾的绿沼池里,关小白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温暖的阳光,拂去人心的悲伤。
半年之后,在绿沼池中补足元阳的风长澜醒了过来,在他醒来的刹那,天山上风雪止住,天气放晴,而他崭新的生命里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关小白。
昏睡时,他已能分辨出那萦绕耳边的温柔之声是他最爱的女人殷切的呼唤,他知道她守着他。
眼前的关小白已非当年在城门边与他分离时的样子。
她的身子比他记忆中更为孱弱。她静静地靠在池边,虽说陷于沉睡,两手还不忘牢牢地环住他的腰。
她的脸颊褪尽往常的丰腴和粉嫩,深深凹陷下去,由于长时间泡在绿沼池渡阳气给他,她受到阴气侵扰,两眼下面是深黑的阴影。
被绿沼濡湿的衣衫挡不住她枯瘦的身子,原本健康的肌肤,眼下变成令人心惊的灰绿色。
“小白。”他鼻酸地轻摇她。
偏头睡着的关小白迷迷糊糊地眨眨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半晌都静静的没有反应。
“小白。”他咬牙,皱紧长眉。
“澜哥哥。”他醒了?恢复神智的关小白在沼池里跃起,快乐地叫道,一双依然温暖的晶眸闪亮着。
他再次坠人那一片温暖里。
他困难地抬手,将她拉进怀里,死死地抱着。
“他们都说你可能还需要五年才能醒过来……澜哥哥,我好开心。”她回拥他,使足全身的力气,叮是一激动就一阵晕眩袭来。她的头倒在他的肩窝处,“你回来了,我好高兴。”他醒了,那个最宠她的人,那个她亏欠太多的人终于醒了。
“你的发……”她的头发散落在他的胸口,异样的发色刺痛他的心。
“没事的。”她笑笑着不以为意。
他拉过她已经变灰的头发,目眦欲裂。
“该死!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你?”平生最怕小白为他吃苦,可偏偏……他握住她头发的手收紧成拳。
“澜哥哥,你才醒,不要生气,要不要我再渡阳气给你?有人教我说抱得越紧,阳气渡得越多。”
“谁教你的?”
“一道黑影,她说她是这里的护法。”
“风长翎!”哑然低咒地撑起身子,长年的睡眠让他浑身无力,但对风长翎的怒意支撑起他摇摇晃晃地跨出绿沼池。
她竟然敢叫小白渡阳气给他,这个小笨蛋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危险。
“澜哥哥不要。”小白用力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气喘吁吁地道:“你需要好好……好好……”环在他腰上的手滑落,枯瘦的身子倒在池边。
“小白。”风长澜急忙转身,跌倒在她身旁,他爬过去,紧紧抱住没有几分重量的身子,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低狺。
他的小白,那个傻得愿付出自己的小白!
幸好他回来了,要不她会为他殒命。
幸好有她日日在耳边提醒,他才能早点转醒。
在那冰冷的昏睡里,她的声音带着他越过无尽的黑暗,加快速度奔回来。
不论是在生死之间,不论是在人间与幽冥,小论是在天上还是人间,他永远与她魂梦相连,她所在的地方,就是他要前往的目的地。
虽然是夏日,但天山山麓仍积雪不化,山顶上碧色的天空似一汪湛蓝无垠的湖泊,悬于山尖。
在这无风的清晨,关小白和风长澜离开续命的绿沼池,移至风宅中的澜院居住。
紧紧守着风长澜的关小白,一进澜院就化身为叽喳的小麻雀。
“澜哥哥,把衣服拉紧哦。”
“我要给你裁一身温和的冬衣,风家的总管爷爷说能给我找到最好的羊毛,会好暖和的哦。”她快乐地在澜院里忙进忙出,脸上时常带着灿烂的笑意。
“哦!对了,我刚才有到院里晒过太阳,现在阳气很足,来抱抱。”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期待地打开双手,扑向靠在贵妃椅上看书的风长澜。
一只手指伸过来,准确地按住她的额头。
“不许。”他哪还忍心接受她的阳气,侧过俊颜,他瞄到她的灰发,心里揪痛。
扑空的双臂上下划动,关小白涎着笑道:“就一下下啦,给我抱抱嘛。”
开朗直率的笑容令他不得不深深宠爱这个女人。
“小白,等我身上的伤再好些,我就带你回长安。”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他能猜到,孙家绝对下了狠手,即使撇开这些不谈,他也不能让小白与他长居天山,虽然这里是世外桃源,但长年雪舞漫天,气候严酷,她的身子娇弱,怎受得住,况且她在长安还有书肆家人,他更不能剥夺她的一切。
“回长安?不好啦,你的身子还没复元。”她坚决反对。
“家里大伙还好吗?”
亮亮的眸子开始四处游走,“呵呵,还好……还好啦!”除了家业被孙家夺走,笑儿一病不起,债主上门,住回老宅,大哥被送去边关流放,一切都还好。
“说谎。”
关小白撇嘴垂头,回去,又要面对很多回忆,孙艳雪嫁人了,可……她本想一切从头来过。
她想忘了过去,静静地守住他就好,即使他不爱她,只是疼她宠她,她也可以不去再做过分的要求。她不贪心的,有他在身边,有他的疼爱,她不再强求爱了。
“回到长安,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也从未爱上过其他人。”他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眼底的真诚。
“其实……”
正要启齿,房梁上一阵骚动,银色的发丝从上飘下。
“啊!”关小白往后跳了一步,与风长澜同时向上望去。
“我可爱的弟妹。”梁上的人笑呵呵地对关小白挥手。
“他他他他他……澜哥哥,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关小白大吃一惊。来到天山,她一直都围着风长澜转,除了黑影和山上的总管,她谁都没见过。
风长澜见到那张脸,瞬间沉下脸,空中飘来的芳馥药水味,他就知道来人是谁,前两日,他趁小白在灶房煮燕皮馄饨时,溜进了翎院,在整个院落下完毒后便不动声色地回来了。
今日风长翎过来,看来是为解药而来。
“弟妹莫慌。”风长翎带着人皮面具自梁上下来道:“我叫风长长,是澜弟的孪生兄长。”风长翎的易容术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扮一个人,从身同到声音都无不惟妙惟肖。
“风长长?”这是什么怪名字啊?关小白目光疑惑地在他与自家相公之间来回穿梭。
风长澜则冷冷起身,以不变应万变的冷眼旁观,看她要怎样解决问题。
“弟妹,那把银锁的事我都听说了,此事都是我搞出来的乱子,你不要怪罪澜弟。”他说着说着,那张如玉般的俊脸皱了起来。
关小白一头雾水,愣愣地看着这位自称是澜哥哥兄长的人。
“那一年,我到长安城中寻找澜弟,结果遇上了孙艳雪……我俩一见倾心,随后一起游历长安,一起到茶肆饮茶,甚至互许终生。”说着说着,一个大男人的眼睛里浮起薄雾。
当年她在茶肆看见的人是风长澜的兄长。
“难道两年多以前,我看见孙艳雪抱住的人是你?”关小白睁大水眸,又惊又疑。
“不要再提孙艳雪了,她与我相好,只是在利用我而已。”风长翎装得十分可怜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