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长澜消失之后,风光一时的关家没落了,药铺没了,关大力年事已高,也很难再东山再起,所幸关小白手里还有书肆的红利,足够应付日常用度,而之前因为她搬回老宅,风长澜特地整顿修葺了老宅一番,也还算能住。
匆匆一年在风波中急速划过,第二年缓慢地来临,而这年年初时,之前那个声称爱极了风长澜的孙艳雪嫁给了临安富商,离开长安,本来这门亲事相当风光,但刚巧在这时,跟关小白有些交情的孤霜轰轰烈烈地出嫁了,强劲风头直接盖过孙家的亲事,成为长安百姓谈论的话题,没人在意孙艳雪的出嫁。
一年半过去,远在咸阳的诸葛悠仁担心好友会孤老终身,想尽办法给她说亲,其中还不乏达官贵人,但都被关小白一一拒绝。
她曾握过一双手,至今掌心中还留有他的感觉,怎能用这双手再去牵别人?
而且,以往她笃定自己能适应没有他在的日子,时间却教给她一个残酷的事实一一不论过去多久,她永远记得他的宠爱,记得他揉乱她秀发的样子,记得他用掌心温暖她冰冷的脚掌,时间并没有教会她遗忘,只是让这些过往的记忆更加鲜活,甚至勾起她的思念。
一直到初三哥沉重地告诉她东叔与小宗哥之前背叛关家的事情真相,并告诉她为了怕她难过,澜哥哥宁愿让她误会也不做辩解的事,她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活在他构筑好的世界,这片天地,他只给她盛满阳光和清风,不让她察觉阴暗和寒冷。
说着这件事,初三的眼眶还红红的。
那个人害怕她承受不住真相的残酷,竟然一再被她错待。
想到当初的离家出走,关小白心如刀割,他还为了哄她开心,跑去咸阳受悠仁的气,只为求回她钟爱的酱肉包,想到这里,关小白越发悔恨。
当她回想着过去时,初三紧接着道:“别看澜当家那么冷冷淡淡的,每次只要提及你,他的眼睛总是含着柔情。哎!那几年,你每晚都在家门口等他回来,虽说多数时候没能等到他,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在外不管多忙,不管离城有多远,不管是不是应酬脱不开身,不管是不是身子乏了,他从不肯在外或是在铺子里歇息,夜再深,事务再繁忙,他都会回到有你在的家,即使是年终结账之时,铺子里忙得人仰马翻,他还是会回到家里看看你再返回药铺继续忙碌。”
初三提起往事,关小白也不由得想起,自咸阳回来之后,他都在家门口等着她。还有她住回老宅那段时间,只要他在长安城内,他都会在门边等她,放下公务推掉生意也在所不惜。
她慢慢从旁人口中一点一滴拼凑出他待她好,悔恨也一点一滴地聚积在她心头,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里,他一直为了她、为了关家呕心沥血,可她都没发觉,只是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默默付出,埋怨他的不擅言词。
他救了冒犯公主的大哥,不让她担一点心,笑儿还告诉她,当悠仁在咸阳出事时,是澜哥哥派他去帮忙的。他一直都把她的事放在心上,即使他讨厌悠仁,却还是不遗余力地帮她,只因她是她在乎的人。
她的他啊!不论是不是出于爱,都将她捧在了手心上,尽其所能地呵护她。虽然后来他偷偷与孙艳雪来往,伤了她的心,虽然他从未说过爱她,但她与他的约定他一直是记得的。
她曾是天下最快乐最幸福的女人。
当越来越多的秘密被揭开,一个欲望也越来越强烈。
她想见他,好想好想再见见他,看看他是不是找到了幸福,回到他所想要的道路上,看看他漂亮得让女人都会嫉妒的眼眸,看看他的银发,再跟他真诚地说一声谢谢,谢谢他一直以来的疼爱。
带着思念与追悔的心情,来到初秋那一棵听了他们好多誓言,见证许多约定的樱桃树,樱桃树生病了。
看护樱桃树长大的关小白对着逐渐枯干的树枝,心痛不已,树身上爬满白色的小虫子,吞食树木的健康,她只能无助地守在树下捉虫,希望它快点好起来。
这棵树犹如她一样,生病了,心被无数的虫子啃噬着、折磨着,先是痛疼,后是麻木,最后只能渐渐死去。
樱桃树有她守护,而她的心,没有了他,就此一病不起。
“怎么办,虫子就是抓不完……”关小白急出泪来。
帮忙她抓虫的家人都连连摇头。
“往年都是澜儿护着这棵树,春天他来施肥,夏天他会除虫,所以这棵树才会长得这么好……”
关大力不由得感叹,体贴女儿的关大娘连忙给他使眼色。
呀,不小心说漏嘴了,关大力连忙岔开话题,“一会就捉完了,小白你看,爹又夹到一只哦。”
低首咬住唇,关小白强压住泪意,转身走出了老宅。
“你这个死老头!哪壶不开提那壶。”
“我忘了嘛,澜儿也真是……”
关小白闪身来到街上,爹娘的对话消失在身后。
那棵她最珍视的小树,那棵她眼里永远不曾生病、健健康康的小树,她很少亲手照顾它,从好久好久以前开始,就是由他默默地为她看顾。他替她看顾药店,看顾爹娘,看顾兄弟,看顾小树,他看顾着她珍惜的所有。
如今他走了,树病了,她也病了,从心里生出的病。
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多少事是他静静地为她做了却从来不说的?当他有一天消失,那些他刻划过的痕迹才渐渐的显现,齐齐压到她面前。
以往,他为什么不提醒她,不告诉她?为什么?
“澜哥哥。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宠我?为什么?我一定要找到你,向你道谢。”她漫无目的地失神闲逛,嘴里呢喃着。
深黑的云浮在长安的上空,缓缓的,冷冷的秋雨浇到头上。
傻傻的关小白停在朱雀大街中央,抬首四望,她又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她与他相遇的地方。
这一辈子,她根本无法走出他构筑的天地,任何努力都是白费,她曾以为她可以离开他的怀抱,但当这片天坍塌,只剩下一片瓦砾时,她仍是走不出来。
好像她会随着他给予过的一切,一起消失。
“澜哥哥,告诉我,你在哪里?”昏昏沉沉的地,不在意雨水浸透衣衫,继续在长长的街上漫步,至到黑夜降临,她才又转回老宅。
没有回东厢休息,带着一身疲惫和湿衣,她跪在樱桃树前,两手无力地攀着树下,
“都说万物有灵,樱桃树,你告诉我好吗?他在哪里?”家中的人都睡下了,她可以不再忍耐情绪,一边掉泪一边轻问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人这么多年都在照顾你,你一定也在关注他的行踪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也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大方地放他走。“澜哥哥,我其实一点也不勇敢,樱桃树,告诉我,他在哪里,求你了。”
这两年来,好多人都在打听风长澜的行踪,可最后谁都没有收获,她更是不知该从哪里追上他的脚步。
“我知道他在哪里。”低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关小白回头,看见面色黑紫的君莫笑。
抹掉泪水,关小白傻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一张路线图,姐姐,跟着我画的……这张图,你就能找到澜当家了。”君莫笑额头冒出冷汗,浑身僵硬地递出一张纸。
他看不下去了,冒着随时殒命的风险,他勉强用法力嗅到风长澜的所在,在之前的一年多时间,他什么也没嗅到,直到最近才有了眉目,他心底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只要是活人,不论离得多远,他那很灵的鼻子就能嗅到,可一年多前,天地间竟没有风长澜的丝毫气息,他很害怕,怕那个人的死讯传来,他的小白姐姐恐怕也会郁郁而终。
他们两人情丝相牵、性命相系,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笑儿,你怎么知道……”关小白愕然。
“澜当家曾跟我说过这个地方,我到今日才想起个大概。”随便编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君莫笑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
“笑儿!你没事吧?”
“姐姐,笑儿没事,快出门吧,要想见他就尽快。”
关小白担忧地看着他,没有动作。
“快走吧。”君莫笑拿出最后的力气,把收拾好的包袱塞给她,推她出门。“城门快关了,快去。”
紧紧握住那张纸,关小白眼睛里像是要冲出一团火,她对他点点头,离开老宅,出了明德门,朝西北迸发。
关上老宅的大门,笑儿捂住嘴,滑坐到地上,黑色的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来。
姐姐,快点将那个人带回来吧!再不回来,他就要去见阎王了。
抱着好好见一面的急迫心情,关小白风餐露宿,日夜不停地朝冰天雪地的西北赶去,按照地图上所指的方向,她来到常年积雪不融的天山。
历时半月,她才在冰封的天山上找到正确的方向,来到天山的右麓的山梁上,在山梁的背风处,一座雪中宫殿似的建筑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哪里啊?
刚踏入宫殿的外围,一道黑影便窜到她身后,那道黑影打量她后,发出奇怪的惊叹。“是你?”
“姑娘,可否……”身体和意识都很劳累的情况下,她还是听出对方是个女子。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跟我来。”黑影藏在宫殿外围层层的巨石阵中,对她招着手。
她一个生人,首次来到天山,对方竟然什么都没问?
“还愣着干什么,不想见你夫君了?”风长翎很不客气地说道。
这人连她有夫君都知道?天山上难道住着的是神仙?
前面的黑影就要消失了,关小白顾不得种种疑问,快步跟上。
追着黑影跑了半个时辰,脚酸的关小白终于见到了她想见的人。
然而眼前的景象,令关小白几乎失去呼吸。
这里是一座很大的绿沼池,池温带着微微的热度,池中堆满绿色的泥,绿泥冒起咕咚咕咚的小气泡,绿沼池上空聚集着黑雾,四周还飘散着难闻的硫磺味。
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此刻正裸着胸膛躺在这片绿沼池的深处,双眼紧闭,露在绿泥外的身子上布满伤口。
“关小白,澜弟还能不能复原很难说,两年来,他的进步缓慢。你要是现在就走,下山改嫁也好,另找良人也罢,我们风家都不会找你麻烦。”用黑雾掩藏身影的风长翎隔着一块巨石跟关小白对话。
为什么是这样?这两年来,她还以为他幸福地过着他想要的生活,可为什么他会是这样?现实与预想的落差令关小白痛苦得不能自己,胸口像被什么击穿,空荡荡的让她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会伤成这样?”关小白紧盯着绿沼池那头的风长澜,握住胸口的衣襟,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问道。
“两年前在去咸阳的路上,你跟君莫笑差点被雪崩推下深谷,你可还记得?”风长翎的声音顿了顿后又道:“你们躲过了一劫,全是因澜弟凭一己之力,飞身到大雪之上,拼尽全力用爹教给他的定咒之术,为你们争取到时间。
“后来你们脱险了,而用尽全力、不惜牺牲性命的他却被大雪包裹带进深谷。还好在坠下深谷之前,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发出风家独有的信号烟花,我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事发之地把他救出来。”
往昔的一幕进入关小白的脑海,那时她有看到眼熟的灰影,却并没在意,原来当时他从长安城迫出来了。
两年之后发现这个真相,令她无法接受。
又一次他默默地为她做事,默默地救了她,还差点默默地把命也给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关小白咬紧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喂!你做什么?绿沼池你不能进去。”暗处的风长翎连声叫道,可是根本无法阻止关小白提着破损的裙角踏进绿沼池的举动。
“让我看看他!无论如何我都要看看他。”绿泥很腻也很脏,但她一点都不在乎,浓浓的硫磺味道刺着她的眼睛,她也不以为意。
“你疯了?澜弟伤得很重,倾尽爹娘之力才将他救了回来。我爹说,他差点就过了忘川,饮下孟婆汤,要不是有符咒镇住魂魄,他早已转世投胎了。”
当时她施展移形之术,从深谷中救出澜弟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天山,在路上她发出飞鸽传书唤回远在大食的爹娘,两位长辈知道事态严重,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用法术和医术相互配合,才挽回澜弟一命。
“忘川……”关小白念着这两个字,咬破下唇。
她差点错失今生所爱。
“你最好别接近他,他在鬼门关逗留过,身上阴寒甚重,活人沾染太多阴气会死哦!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这个绿沼池是专替他吸收体内阴气的,健康的人还是不要进去的好。”风长翎眼见关小白走到风长澜的身边,泡进黑黑臭臭的绿沼池,并深深抱住了他。她瞪眼警告,不明白怎会有人这么傻。
“他还需要很多阳气护身吧?我将我的阳气给他,行吗?”两臂带着深深的愧疚,抱住沉睡中的风长澜,让他的脸靠在她的肩上。
“不知死活!随你吧。他就在这里,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黑影留下这句话便飞身而去。
风长翎再也不忍看下去,本来以为她的如意算盘能将事情完美收场,皆大欢喜,她嫁出去,澜弟也会在天山与关小白重聚,哪知道闹剧变成了祸事。澜弟如今半死不活,她别说嫁了,这两年没少吃苦头,易容成澜弟的样子让爹娘狠狠罚了她,她眼下根本连天山都下不去,日日都得细心看顾澜弟,以弥补她所犯下的错误。
没想到偷鸡不着蚀把米,这样她何时才能嫁出去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