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很黑,今夜没有河灯,亦不像现代的城市有路灯,不过是远远的有几盏渔火。孙柔嘉随身带着一只琉璃的小提灯,在秋风乍起的夜里,还算温暖明亮。
真没想到,同样的地方,不同的日子,风景居然差了这么多。
七夕之时,这里何等热闹,水面如漂浮着星辰一般,河灯密集,颗颗璀灿,今夜却是一片漆黑空寂。
终于,她听到马蹄声,看到了苏笃君。
自宫中一别已经过了多久了?他终于肯来见她了吗?大概是担心她在这里等到天明,怕她有危险吧。
“你们在这里等着,”孙柔嘉对随身的小厮道,“替苏大人牵好马儿。”
苏笃君孤身骑马而来,她向来喜欢看他骑马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但今夜,他却没了平素的潇洒。
孙柔嘉提着灯,迳自往河堤处走去,风渐大,吹起她的衣裙,如荷瓣四散,她整个人似乎要飞起来一般。
苏笃君跟在她身后,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孙柔嘉率先开口道:“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上小暖了吧?”
“我与她打小一块儿长大,”苏笃君终于答道:“要喜欢早就喜欢了,哪有可能等到现在。”
“那你为何同意纳她为妾?”孙柔嘉追问:“究竟受了她什么威胁?”
“她说,她能救你出宫。”苏笃君道,“我本来不相信,直到她发现了孙大人的尸身……”
“我现在已经出宫了,”孙柔嘉凝视着他,“你还甘愿受制于她吗?”
小暖此举太过卑鄙了,她实在不愿苏笃君为了救她,而不得不被小暖拿捏在手里。
“我总觉得,她还有什么事瞒着我,”苏笃君道,“她说,她手里还有把柄,能威胁你一辈子的把柄。”
“她还能有什么把柄?我并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孙柔嘉一怔,“她是讹你的吧?”
“不知道,”苏笃君摇头,“我不敢冒险。”
过去无论何时,他都那般坚定。这一刻,孙柔嘉却在他眼里看到了无措。
看来,他真的束手无策了。
就因为太在乎她,所以他判若两人,从前遇事向来懂得利用雷霆手段,但这一次却显得战战兢兢。
“所以,你真打算纳她为妾?”孙柔嘉追问道。
“纳就纳吧。”苏笃君忽然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眉心一紧,“你再说一遍!”
“纳个妾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苏笃君道,“就算现在不纳,婚后说不定姑母也会劝我纳妾,男人纳妾再寻常不过,不为情爱,只为子嗣繁衍。”
他真的这样想吗?
曾几何时,她以为他与她想法是一致的,会对爱情忠诚不二。然而,这一刻他却说出这样一番话,就算他对小暖并无情爱,一段婚姻里本就容不下第三人,这是她的底线。
孙柔嘉垂眸,眼底不由泛起泪花,心中一阵绞痛,喉间酸涩泛苦。
“怎么了?”他瞧着她痛苦的模样,“从前,你不是也说,不反对我纳妾吗?甚至是平妻,也可以吗?”
从前……呵,从前她哪里对他有过什么奢望,那时她以为他心里没有她,所以大度忍让。
可现在,尝过了两情相悦的甜蜜,一心一意的美满,她还能回到从前吗?
“倘若并非受小暖的威胁,倘若是别的女子,倘若我婚后没有子嗣……”孙柔嘉假设道,“你也会纳妾吗?”
他沉默,似乎难以回答。
若说是,他知道她会伤心,若说不会,他也说不出口……他不愿意骗她。
孙柔嘉的泪水霎时决堤而出,一串串落下来。
被人陷害,被人威胁,都不是什么伤心事,此刻要面对的问题才真的令她绝望。
她真能忍受吗?在漫长的后半生,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每一天,当他不在她身侧,她就会猜疑、嫉妒、怨忿……她讨厌那样的日子,也讨厌那样的自己。
但要她宽容的接受一切,消化所有,她似乎也没那么大度。
若是放弃苏笃君呢?
可不嫁他,她这辈子又能嫁给谁?
不嫁自己真心所爱,去嫁给旁人吗?这样,她也不会甘心。
孙柔嘉上前一步,忽然拥住苏笃君,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
他一怔,显然没料到她竟会如此。
他以为她会生气,会转身而去,但她却反而靠近,双手环抱住他的腰间,一副柔软无骨的模样。
她这模样,着实让他垂怜,但也让他有些不解。
过了很久很久,他方才明白——原来,她是哭了,又不愿意让他看到她的失态,所以才埋在他胸口哭。
他的衣襟湿了一片,被她的泪水浸染,彷佛悲伤也浸透了他的胸口。
“好,那就纳了小暖吧,”良久,她终于沙哑地道,“我尝试一下……如何与她相处。”
她能阻止什么?什么也阻止不了。
没有小暖,日后还会有别人,她该做的是清醒地领悟自己身在何处,这里的男子,向来都是三妻四妾的。
她能改变这根深柢固的思维吗?答案是没办法,她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本事,去做以卵击石的事。
她唯有顺从,这是留在他身边唯一能呈现的态度,在她不愿意失去他的情况下。
可是,她的爱情呢?她从小到大向往的爱情呢?
这一刻,她心中关于爱情所有美妙的幻想都化为了泡沫。
童话里,人鱼公主死亡的那天清晨,大海上漂起了白色的泡沫。
她只是穿越了时空,并非活在童话里,而且就算是童话,也是有悲剧的。
孙柔嘉很不愿意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膳。
自从孙仲尧死后,晚膳就成为了最沉闷的事,一家人都沉着脸,谁也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吃着吃着,还会有人落下泪来。
悲伤的气氛是会传染的,一有人哭,其他人都难以下咽。
今日,一如既往。
不过,小暖不在,说是在厨房炖汤,倒是桑夫人开口说话了。
“有一件事,昨日我与鞠妹妹商量过了,”桑夫人道,“今后大概都会在京城定居,染川那边的产业,就将它变卖了吧。”
孙柔嘉怔了一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话似乎是在对她讲的。
也对,孙仲尧不在染川为官,他们也没必要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染川城里还有一些店铺,”孙柔嘉答道,“等我回去,将它们处理了吧。”
“你这几日就找个时间动身,回去打理吧。”桑夫人道,“家里出了丧事,你要守孝,跟苏家的婚事也得暂时搁置了。”
按习俗,至少丧期之内,她不能婚嫁。
“不过,小暖并非我们家的人,”桑夫人又补充道:“她和苏姑爷的事,却可以早早着手办。”
孙柔嘉怔住,没料到,桑夫人其实另有深意。
名义上是让她守孝,却忙不迭地把小暖嫁过去苏家,桑夫人也是个会打算盘的。
“姊姊,”一旁的鞠夫人听不下去,帮忙道:“小暖的事也不必急吧?还得看苏公子的意思。”
“既写了婚书,又没什么妨碍,为何不早早把好事办了?”桑夫人却执拗道,“也不能因为咱们家而耽误了小暖。”
鞠夫人看了孙柔嘉一眼,彷佛充满了同情。
孙廷毓蹙了蹙眉,也觉得桑夫人的提议不太妥当。
“笃君哥哥的事,他自有主张,”他开口道:“太太,也不能因为小暖恨嫁,就催着别人吧?”
桑夫人脸色一变,愠怒道:“好,此事暂且不提。现在老爷去世,家产是不是也该分一分了?”
“家产?”鞠夫人不解,“姊姊,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有个儿子,我呢,也算有两个女儿。”桑夫人道,“从前老爷在时,一切由老爷做主,现下既然由我们两个做主,那就该好好分一分,也担起个人的责任。”
“姊姊,你这话不太恰当,”鞠夫人道:“我是有个儿子,可你也只有一个女儿。”
“小暖也有可能是我失散的女儿,”桑夫人道,“凭她腕上的红痣,谁敢说不是?”
“但谁又敢说一定是?”鞠夫人反驳,“要论起来,我们这一房只承认孙家只有一位小姐,便是柔嘉!”
“妹妹,你以为我是图谋多分些家产,所以说自己有两个女儿?”桑夫人道:“其实,我是在帮你啊。”
“姊姊这话就更奇怪了,”鞠夫人蹙眉道,“帮我?难道我们这一房有指望多分一些家产吗?”
“如今商铺都是柔嘉在打理,若分了家,廷毓也就落了下风,”桑夫人道,“我主张各人有名的归属,也算是给廷毓争取一个当家的权力,妹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鞠夫人一时无语,只转身看着孙柔嘉,彷佛希望她能说几句话。
呵,看来,从古至今,但凡牵涉到财产,没有哪家是会和睦的,孙柔嘉叹了一口气。
“父亲临终前,既然把商铺都交给了我,”孙柔嘉开口道,“有些事情,我可不会因为怕别人说三道四,就卸了责任。”
“但也不能全靠你一个人。”桑夫人道,“廷毓愿不愿意管事,自有他母亲做主,我这里既然有一份老爷留下的财产,我就有权力,把它交给妥当的人去打理。”
“母亲这话,是信不过我?”孙柔嘉道,“好,那么母亲打算交给谁呢?”
“小暖说,她愿意学习一些生意上的事。”桑夫人道,“我想着,让她到店铺帮帮忙,也算帮我看着些。”
孙柔嘉皱眉,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小暖?怪不得要趁小暖不在的时候说,也许她这会儿不在也是商量好的。
“姊姊,这不妥当。”鞠夫人提出反对,“小暖迟早要嫁出去的,并不能一辈子待在我们家。”
“柔嘉也是要嫁出去的,”桑夫人趁机道,“况且,我自己的财产,我爱交给谁打理,就交给谁。”
她把话说到这分上,鞠夫人都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孙廷毓连连给孙柔嘉使眼色,希望她能表明态度。
“母亲这意思,是要小暖到我身边做事?”孙柔嘉开口道。
“你就教教你妹妹。”桑夫人道:“日后她与你同入苏府,说不定还有别的事要你们俩共同商量着去办,先培养默契不好吗?”
闻言,孙柔嘉心中火气更旺,桑夫人果然高瞻远瞩,连那么长远的事都想到了,说不定,这是小暖教她说的。
“小暖还在厨房吗?”她对仆婢道,“让她来见我,有些话,我要对她讲。”
“大小姐,现在就去唤她吗?”仆婢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即刻!”孙柔嘉板着脸道。
因为她的态度倏忽变得强硬,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了。这些日子,她为孙家打理铺子也可不是白干的,板起脸、提高声音的时候,很有几分慑人。
仆婢匆匆去了,一时间,领了小暖碎步走进来。
“姊姊找我有事?”小暖端着炖好的汤,笑着搁到桑夫人面前。
“母亲说,你想到商铺做事?”孙柔嘉问。
“是,”小暖点点头,“想着跟姊姊学些东西。”
“我真不明白,”孙柔嘉道,“为什么你凡事都要跟着我?我要嫁入苏府,你跟来,我打理商铺,你也要跟来?”
“因为妹妹心里很是崇拜姊姊,”小暖似笑非笑地道:“日后入了苏府,说不定苏家的店铺也会由我们俩打理呢,就如娥皇、女英,共辅舜帝成就一番基业,妹妹从小才疏学浅,很想学习一二。”
这丫头心思果然深沉,看来她要的不只是做苏家的一个妾而已,而是想与她有并驾齐驱之势。
孙柔嘉想了想,道:“好吧,等我从染川回来再说。”
“长姊,我陪你回去。”孙廷毓道。
“也好,有你在,谁也不敢闲言碎语,说我独吞孙家财产了。”孙柔嘉淡笑,她话中之意谁都能听得懂。
“长姊一路顺风,”小暖道:“妹妹等着姊姊回来,这段时日,妹妹就好好在京中筹备嫁妆。”
“我发现你这丫头挺会巴着人的,”孙柔嘉暗讽道:“不像我,脸皮薄,若有人不喜欢我,我定不敢去亲近,有些事我也不会硬要去掺和。”
小暖却答道:“这就是我与姊姊的区别,姊姊命好,自幼长在富贵之家,不像我,唯有黏着自己喜欢的人,才能搏一个好命。”
这算脸皮厚,还是自强不息?孙柔嘉自叹不如,但倒让她有几分钦佩。
或许,从小暖身上,她也该学学这死也不撒手的劲儿。
一味退让,把大好的东西拱手让人也并非妥当,幸福美满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倾力一搏。
孙柔嘉去染川之前,托豫国夫人带她进宫面圣。
“你这丫头,何事硬要见朕?”萧皇终于同意见她,偏殿之中,给了她一盏茶的功夫说话。
“臣女听闻……”孙柔嘉斟酌道,“清县遗失的金子,至今没有找到?”
北松王府只是被监视起来,萧皇却迟迟没有定北松王的罪。也不知是因为金矿至今下落不明,还是萧皇念在兄弟亲情的分上。
“是又如何?”萧皇反问道。
“若臣女能猜到那金矿的下落呢?”孙柔嘉却道。
“哦?”萧皇眉一挑,“你知道金子在哪里?”
“臣女其实不敢确定,只是有一次,偶尔听到家父与北松王的对话,至今想起,仍觉得蹊跷。”孙柔嘉道。
“这样重要的事,为何你现在才说?”萧皇连忙道:“快讲!”
“皇上恕罪,臣女原没把那些话与金矿想到一块儿,”孙柔嘉答道:“家父去世后,臣女痛定思痛,才琢磨出其中关联。臣女猜想,那些金矿应该已经送入崎国了。”
“崎国?”萧皇大为震惊。
“臣女虽不知家父与崎国的什么人有来往,但想来,能藏纳这么一大笔金矿的,也绝非普通人。”孙柔嘉道,“皇上只要往这方面查一查,想必能寻到一些线索。”
“对,你说得对。”萧皇连连点头,“这并不难查到。”
“家父畏罪自尽,但皇上没有降罪臣女一家,”孙柔嘉叩首道:“臣女一家感念皇恩。”
这并非是阿谀奉承之辞,她心中的确感激。
难得萧皇这般杀伐决断之人能对她家网开一面,虽然孙仲尧不得发丧,但俸禄照旧,也算是给孙家的恩典了。
“若真能找到金矿,你便立了大功。”萧皇对她笑道:“说吧,想要什么奖赏?朕知道,你须得服丧,暂时不能嫁给笃君,但你若想把婚期提前,朕倒可以下旨。”
“臣女愿意为家父守丧。”孙柔嘉道:“家父虽非我亲生父亲,却一向视我如己出,这一点孝道,臣女还是想守的。”
说真心话,什么时候出嫁,她并不在乎,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不能容忍的,是被人夺了先机。
因而她开口道:“臣女有一个义妹,近日我母亲做主,想让她给苏公子做妾。”
“哦,这个朕也听闻过,”萧皇道,“这个女孩子,好像原是苏府的丫鬟?”
“因她与我失踪的妹妹长得像,所以我母亲待她异常好。”孙柔嘉道,“臣女倒不是怕未来的夫君纳妾,只不过……”
萧皇玩笑道:“看来,你这丫头有些吃醋了?”
“臣女觉得这个女孩心术不正。”孙柔嘉直言道。
“朕怎知是她心术不正,还是你在吃醋?”萧皇道:“纳妾之事,本是人之常情,不纳她,将来笃君也会纳别人,为了丰沛子嗣,这是不得已罢了,与男女之情无关,你呢,也不要太介怀。”
一国之君,竟劝了她这许多话,孙柔嘉明白其中的善意。
“臣女只求她不要先于臣女过门。”孙柔嘉道,“正所谓,先入门为大。臣女虽是正室,但一个小妾占了先机,今后的日子恐怕是要难过了,还请皇上垂怜。”
能拖一分是一分,在这三年之中,她总能想出对策,只求不要让小暖抢了先。
“好,朕答应你。”萧皇点头,“若找到金矿,你等于为朝廷立下大功,这点小事,朕一定会帮你的。”
孙柔嘉微微一笑。目的已经达到,哪怕只是迈出一小步,也算有所收获。
她告诉自己,要拿出韧性来,正室与小妾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她得打起精神,步步为营。
她时刻告诫自己,绝不轻易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