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柔嘉没料到竟是豫国夫人亲自来接她出宫,豫国夫人见了她,面色凝重,几度欲言又止,彷佛有什么话要对她讲,却又难以启齿。
两人一同乘着车,一路默默无言,孙柔嘉只觉得气氛怪异之极,却也不敢主动询问。
“等会儿回了家,好好洗个热水澡,”豫国夫人终于开口,“若有柚子叶,可以一并泡了澡,能去晦气。”
“是。”孙柔嘉回应着,心中却只在意另一件事——笃君呢?今日为何不来接她?她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的,涌起很不祥的预感。
“等会儿回了家,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太过惊慌。”豫国夫人又道,“生死有命,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孙柔嘉凝眸道:“夫人,究竟怎么了?皇上怎么会放我出宫?难道……家父已经找到了?”
父亲被捕了吗?她什么消息也不知道,却比得知噩耗更加恐慌。
“你父亲确实已经找到了。”豫国夫人点点头。
“在哪儿找到的?”孙柔嘉连忙问道,“家父真的逃出京去了?”
她就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况且萧皇手段凌厉,孙仲尧哪里能逃得出去?
“等你回了家,一切就都知晓了。”豫国夫人却讳莫如深地答道。
孙柔嘉不敢再多问,只等马车绕进孙府巷口,停稳了,方搀着豫国夫人下了车。
正门处,鞠夫人已率奴婢亲自迎接,鞠夫人彷佛是刚刚哭过,两只眼睛还红肿着,她一身素色,头上无钗无饰,倒叫孙柔嘉着实奇怪。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无心打扮可以理解,但豫国夫人此番前来,用如此装扮迎客,似乎不太礼貌。
“参见夫人。”鞠夫人跪拜道。
“快请起,别顾这些虚礼了。”豫国夫人亲手扶起她,低声道:“后院已经安排妥当了?”
“桑姊姊在打理呢,犬子也在一旁帮忙。”鞠夫人哽咽地答。
“此事没有声张吧?”豫国夫人似不放心,又问道。
“亲朋好友一并没有说,”鞠夫人抬眸看了一眼孙柔嘉,“本来,棺木昨夜就要悄悄停到寺里去,只等我们大小姐回来,见她父亲最后一面。”
轰然一声,孙柔嘉脑中似有什么炸开了,最后一面……父亲难道已经被萧皇斩立决了?“柔嘉,”豫国夫人回过身来,轻轻拉住她的手,“你去看看吧。”
孙柔嘉当即奔进门去,一路跑到后院,便听闻一阵隐隐的哭泣声,桑夫人领着小暖和孙廷毓跪在一副棺木前,皆着素服,外围一众仆婢皆俯身在地,皆是泪涟涟。
棺木尚未上钉,一角未曾合上,孙柔嘉缓缓走上前去,静静地看了一眼——孙仲尧的遗容彷佛被水浸泡过,泛白肿账,略显恐怖。
“父亲……”孙柔嘉颤声道。
虽然,他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可自她这一世有记忆以来,他一直待她信任有加、亲切关怀。
“姊姊,你可回来了,”孙廷毓道,“父亲他、他……”
“怎么会这样?”孙柔嘉怔怔问道,“父亲看来像是溺了水?”
“父亲的尸身就落在后院的老井里。”孙廷毓再度哭了,“原来,他一直没能逃出京去……甚至都不曾出府。”
孙柔嘉万般惊愕,双眼圆瞠。
就在后院?原来,父亲早已死在了自家的后院?
“是如何发现的?”她不由追问道,“几时发现的?”
“小暖发现的。”桑夫人开口道:“皇上已经派仵作来验过了,应该就是老爷失踪的那一日,落入了井中。”
“不可能!”孙柔嘉万般不解,“那晚,父亲明明说他要出京去。”
她还给他银票和衣物,那些银溟呢?衣物呢?
若是遇到劫匪,也不至于在自家院中遇害吧?况且,看样子是在与她道别后不久就死了?
“想来,是父亲寻了短见。”孙廷毓道:“他走投无路,又不想祸及家人,只能如此……”
孙柔嘉摇头,不,于理不通,父亲都已经准备逃出京去,又怎会寻短见?
“那夜,父亲曾来找过我,”孙柔嘉索性直言道,“他说他要到崎国去,所以断不可能寻短见的!”
“长姊,父亲大概是在安慰你。”孙廷毓道,“崎国路远,别说能不能出京,就算出了京,也不能真避到崎国去吧?”
所以,父亲是临死前特意来看她,与她话别吗?她陷入一阵思索。
不,她觉得不像……若父亲真有什么临终遗言,也该对他的两位夫人和亲生儿子说才是。
“长姊,父亲那晚对你说了什么?”孙廷毓又问道。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叮嘱我要好好照顾家里。”孙柔嘉道。
“这就对了,父亲临终,一定是希望孙家能得人照拂,”孙廷毓道,“想来想去,也只有长姊你能指望了。”
孙柔嘉怔怔的,总觉得此事充满疑点,是吗?她并不觉得自己如此重要,就算有苏笃君当靠山,也不值得父亲如此托付。
父亲绝非自杀,这其中肯定另有隐情。
“柔嘉,”不知何时,豫国夫人站在了她的身后,“请节哀。”
“夫人,”孙柔嘉不甘地道:“还请仵作再次验尸,有些疑窦,我想请教仵作——”
“柔嘉,人死不能复生,”豫国夫人打断她,“皇上听闻你父亲的噩耗,便说有些事不再追究了,将你父亲好好安葬吧。”
“夫人……”孙柔嘉还想说什么,然而豫国夫人充耳不闻,打断了她。
“不过,你父亲去世之事,暂且不要声张,”豫国夫人道:“皇上只对朝臣们说,孙大人被调职去隐密处当差,从今往后,孙大人的俸禄朝廷还是按例发放。两位夫人,孙大公子,你们可明白?”
孙柔嘉知道,皇上这么做除了是恩德,也是因为北松王的事没有解决,金子还没有找到,不想打草惊蛇的缘故。
“是!”众人俯首听命道。
“柔嘉,”豫国夫人再度轻声对她道:“这几日,你且忙着家里的事,笃君暂时不能到这里来,你别怪他。”
笃君到底在忙什么?为何不能来此?孙柔嘉抿住唇,终究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巨大的悲伤让她顾不上男女之情,孙仲尧身亡一事的蹊跷更让她无暇多虑其他。
她点点头,整个人有些恍恍惚惚,本以为出得宫来,一切都太平了。谁料想,彷佛陷入了更迷乱的漩涡之中。
假如,这一切只是恶梦,那该多好?
孙柔嘉用泡着柚子叶的热水洗了个澡,已经入秋了,夜晚有些凉。
她坐了一会儿,看着忙碌的婢女,这才想起,似乎一直没看见小映。
那日出卖她之后,小映还有脸回这孙府吗?大概是找了什么地方躲起来了吧?那丫头到底为何要出卖她,至今她依旧不得解。
“你们小映姊姊呢?”她问婢女们道。
“回大小姐,”掌事的婢女回答,“小映姊姊赎了身,出府去了。”
“赎了身?”孙柔嘉又是一怔,“她几时攒够钱了?”
“听说小映姊姊原就有个相好的,那人最近发了财,把小映姊姊娶回家了,”婢女答道,“姊姊临走前还哭了一场,说大小姐仍在宫中不得归,她想见见大小姐,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得到。”
“不打紧,”孙柔嘉道,“改日我去见她。她新婚夫家住在何处?”有些事她也要亲自问小映。
“姊姊!”忽然,窗外有人说道:“妹妹深夜打扰,还请见谅。”
孙柔嘉意外之下,竟看到小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
孙仲尧刚死,孙府上下沉浸在悲痛之中,唯独小暖一脸轻松惬意,可见这姑娘实在冷血。
然而,在桑夫人面前,小暖又装作天地同悲的模样,又着实虚伪。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要跟你们大小姐说。”小暖如今俨然以孙府二小姐自居,对奴婢们呼来唤去的。
“是。”婢女们只得统统退下。
孙柔嘉低下头去,抹了一点面脂,匀在手上,再涂润面庞。这面脂掺了羊奶,能让肤色雪白,在小暖面前,她可不想逊色。
“姊姊这面脂膏好香啊,”小暖笑道,“也给妹妹一些吧?”
“这是苏府的东西,你家公子送的。”孙柔嘉反问道:“怎么,你从前没见过?”
“哦,大概是公子新得的东西,妹妹不曾见过。”小暖道:“但不碍事,日后,我去向公子讨一些。”
“你们公子说,这东西精贵,要采崎国的羊奶和南川的芳薰,好不空易才制得这几盒子,”孙柔嘉道:“恐怕没那么容易给下人。”
“哦,姊姊大概不知,妹妹巳经不是下人了。”小暖却道。
“虽说你认了我母亲做义母,也不等于就不是下人了。”孙柔嘉道:“听说,你那卖身契还在苏府呢。”
“姊姊在宫里这段时日,消息真是闭塞,”小暖再度不怀好意地笑道:“公子已经将卖身契还给我了。”
“是吗?”孙柔嘉心下微愕,“也不奇怪,你家公子一向心善。”
总不至于是桑夫人亲自去求苏笃君网开一面吧?虽然拿着卖身契威胁小暖不是什么光明之事,但这丫头心术不正,总得施个紧箍咒才放心,可他为何……
“是公子主动给我的,”小暖从袖中另掏出一本册子,“还有这个,姊姊你瞧瞧吧。”册子红彤彤的,像喜帖。
孙柔嘉忍不住接过来细看,上面书写的一段话,好生熟悉——一阳初动,二姓和谐,庆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凤卜,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凑八音,歌九和,十全无缺羡鸾和。
“姊姊认得这是什么吗?”小暖歪着脑袋问道。
“是婚书。”孙柔嘉忆起了那个放河灯的夜晚。
“姊姊仔细瞧瞧下面的名字。”小暖又道。
她凑到灯下,定睛一瞧。
“苏笃君,孙柔敏,天上双星并,人间两玉夸?!”她念出那婚书上的字,心头震撼。
写错了吧?孙柔敏?难道跟苏笃君并肩的,不该是她孙柔嘉的名字吗?
“姊姊,公子已经同意我回苏府了。”小暖抿唇而笑,“将来我俩共事一夫,还望姊姊善待妹妹。”
“你说什么?”孙柔嘉听进了她的话,却好像完全听不懂似的。
“公子已经纳我为妾了,”小暖重复道:“婚书都写好了,还有错吗?”
纳她为妾?笃君同意纳她为妾了?孙柔嘉头一次知道了所谓晴天霹雳是什么感觉。
今天看到孙仲尧的尸身,她已经够震惊了,然而此刻,已经不能再用震惊来形容……
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想法,做出如此决定?
若说他会移情别恋,她绝对不相信,这才短短几日,要移情也不会这么快。
难不成,是小暖威胁他?
可一个小丫头,又凭什么能威胁他?
孙柔嘉脑中思绪万千飞舞,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公子说,他心里也是喜欢我的,”小暖继续洋洋得意地道:“只不过,从前碍于姊姊,有些事情不得不放下。可先前姊姊你身陷囹圄,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得宫来,公子总不能等你一辈子吧?”
孙柔嘉闻言只有冷笑,呵,这个谎扯得真没水准,骗谁谁都不会相信。
小暖在故意气她,她若中了激将法,那才傻呢。
她猛然想到了一件事,“听说父亲的尸身是你发现的?”
今日哭棺时,因为脑中一片混乱,她来不及细问,此刻忆及当时也不知是谁提了这么一句,想来非常值得深究。
笃君的决定,会不会与此有关?
“啊?”小暖没料到她会忽然话锋一转,有些失措。片刻之后,含糊地答道:“那日我在院中闲逛,走到老井旁,听说这井长久没用了,正巧几个仆役在商量着要不要把里面的枯叶清一清,我好奇地往井里瞧了瞧,谁知隐隐看到一个人影,吓了我一跳。”
听来,这话并没什么破绽,可孙柔嘉心里还是莫名觉得蹊跷。
“你们把父亲的尸身捞上来的时候,可有发现别的什么东西?”她问道:“那夜,我与父亲分别之时,他分明带着包袱。”
“包袱?”小暖点了点头,“倒是有的。不过也弄脏了,义母吩咐把它处理了。”
“里面的银票呢?”孙柔嘉又问。
“什么银票?没见着。”小暖状似惊讶道,“反正东西都在义母那里,姊姊大可去查看。”
“我会去的。”孙柔嘉道,“笃君那里,我也会去问个明白,你就等着好了。”
她发现,这丫头的气焰彷佛弱了一些,尤其在她方才提到古井的时候,那言语间明显迟疑了半分,这其中必有隐情。
她要倾尽全力查个水落石出,定不会就此退让。不止为了枉死的父亲,也因她什么都能拱手送人,唯独苏笃君,她舍不得……
“孙小姐,我们公子不在府中。”小厮俯首在孙柔嘉的马车前,彷佛有点怕她。
孙柔嘉一看对方那心虚的模样,便知对方是在撒谎。
这几日,她每日都来苏笃君的府上,可是他每日都不在,傻子都能猜到,他定是在躲避她。
“今天若不能见到你家公子,我便在此寸步不移。”孙柔嘉坐在车上,执着地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再走。”
“孙小姐,公子说过,他会去豫国夫人府上,你不如去那儿寻他。”小厮又道。
“别哄我了,去了豫国夫人那儿,又会说他根本没来。”孙柔嘉坚持道:“我就在这里等吧。”
小厮面有难色,然而知道说服不了她,只得乖乖退到一旁。
这座府邸,苏笃君平素也不常住,回京之后,他确实一直在他姑母家。可孙柔嘉也不好守在豫国夫人门前,这样做太过失仪,她只有在这里候着。毕竟,她也算是这里未来的女主人,名正言顺。
孙柔嘉又等了好一阵子,忽然看到苏府的侧门开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媳妇。
那媳妇低着头,小碎步来到孙柔嘉的车前,扑通一声竟跪下了,呜咽起来,啜泣道:“小姐——”
孙柔嘉看了半天,才把对方认出来,“小映?”
天啊,这一换了妇人的打扮,把发髻一梳,头巾一戴,简直让她认不出来了。前些日子还水嫩嫩的俏丫头,怎么变成了黄脸婆?
“小姐,奴婢罪该万死。”小映哭道,“奴婢对不起小姐……”
“你怎么在这里?”小映方才好像是从苏府出来的,她没看错吧?
“奴婢嫁给了这府里的小厮。”小映问道:“小姐没听说吗?”
“我只知道你嫁人了,还没来得及打听你嫁的是谁。”这些日子乱糟糟的,她真把这丫头给忘了。
原来,她是嫁进了苏家吗?呵,转来转去,将来依旧是伺候她的奴婢。
“你几时跟这府里的小厮私订了终身?”孙柔嘉不由笑道,“瞒得我好苦。”
“奴婢与他是同乡,自幼相识,他一向在这京里守宅子,不大到染川去。不过,有时候趁他去清县给公子送东西,我们便偷偷见面……”小映不好意思地道。
原来如此,若换了原主,大概早有察觉,可惜她全无从前的记忆,所以一无所知。孙柔嘉也不想绕弯子,直接问道:“小映,你为何要出卖我?平日里我可待你不薄。”
“奴婢真是出于无奈,”小映低头道:“是二小姐……她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奴婢的夫君做生意亏了些本钱,还欠了些债,急需银两,她便要胁奴婢……”
“小暖?”孙柔嘉吃了一惊,“真想不到,她还挺神通广大。”
“二小姐早给宫里通风报信,说老爷私逃了,”小映道:“二小姐要我在皇上面前揭发此事,说事成之后便给我银两,一则替我夫君还债,二则也能替我赎身出阁。”
原来是这样,小暖自幼在京里长大,又是苏府的大丫头,认识几个有头脸的人物也不奇怪。
“你若缺银两,大可找我要啊。”孙柔嘉道:“我执掌孙府商铺,总比她有钱吧?”说来也奇怪,小暖去哪里弄来的钱呢?是桑夫人给她的私房钱吗?
“奴婢……”小映一时语塞。
“说来说去,也是因为孙家惹上了祸事,你怕受牵连吧?”孙柔嘉叹了口气,“估计在皇上面前,就算没人收买你,你也会招供的。入到那大殿内,吓都被吓死了,哪还有胆子说谎呢。”
其实,她真的不怪小映,当时的情形,连她自己都惶恐难安,更别说一个小小的丫鬟了。
人在危险的时候,出于本能都会自保,这是人之常情。
“你起来吧,”孙柔疡道,“反正我已安然无恙了,小映,你也不必愧疚。”
“小姐……”小映仍旧跪着,“奴婢自知不配得到小姐的原谅,今日硬着头皮来见小姐,只为了告诉小姐一件事。”
“你说。”孙柔嘉道。
“苏姑爷……不,现下是我家公子了,”小映随着夫君改变称呼,“我家公子其实也是被逼的。”
“什么?”孙柔嘉眉一凝。
“二小姐逼公子纳她为妾,”小映道:“说是不签婚书,便不救小姐出宫。”
“她有何本事救我出宫??”孙柔嘉倒是听到了关键,“就凭她?”
豫国夫人与苏笃君都束手无策的事,就凭她却能办到?
“当时,二小姐说,她知道老爷的下落。”小映道,“公子也是被逼急了,才会答应二小姐的。”
“当时她就说,她知道父亲的下落?”孙柔嘉细细地思索起来,不对啊,小暖分明说是前几天偶然在后院看到的……
这前后矛盾的话激起了她的警觉。
“小姐,你回去吧,”小映道:“纳妾之事,公子大概不好意思面对你……给他一段时日,容他想出个法子来应对。”
“小映,转告你家公子,今晚我在河堤上等他,就是上次他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孙柔嘉吩咐道,“他若不来,我便不走。”
小映犹豫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小姐,公子若没去,你也别真的等到天亮。”小映担心道,“河堤上坏人多,得多带几个小厮跟着。”
孙柔嘉点点头,呵,这丫头还算关心她。不过,现下她已豁出去,什么也不怕了。她只想见苏笃君一面,无论如何,要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