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厉想过,直接将她丢弃原处,却担心男人同伙折返,于是,他又想,随便找一间客栈安置她,偏偏她这一身狼狈,万一单独摆进房,再遇上贪图美色之徒,岂不正好方便他人下手?
去救人之前,完全没想到退路,此时落得进退两难的地步,失策;见她软软倒下,狠不下心由她手中扯开衣袖离去,失策中的失策。
“大哥这次终于能得逞了吧?那女人,再不弄上手,大哥都快抛家弃寨,只知道四处追着她跑。”
那时,茶馆内,几名贼仔围一桌,等待大哥今夜好事抵定,一边闲嗑牙配花生米。
“我是没见过她多美啦,每次看见全是蒙着面纱,竟把大哥迷得丧心病狂,等大哥把人扛回寨里,我一定要睁大眼,好好看看什么叫天仙美人。”
“说也奇怪,那么美的女人,干么一直寻找瘟疫消息,别人是听见瘟疫就逃,她倒反常,哪边有瘟疫她往哪边去,连累我们跟着大哥也往危险的地方跑,弄个不好,染上病,咱们哪还有命活?!”
“管她怎么想,反正能把她骗去镇南八街就好,其余的,全看大哥本事了,嘿嘿嘿……”
夭厉当时正坐在他们后方那桌,悠闲品茗,并不因天界偶尔追缉打扰而躲藏,依旧随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也不管这一身疫,在何处歇脚,会留下多少后遗,全与他无关。
起先,他并不刻意听其对话内容,仅是敛着眸,坐在二楼雅座的临窗边,任轻风拂面,茶香袅袅,直至“瘟疫”二字入耳,甫缓缓搁杯,微微抬眼,眸底一片深邃。
再然后,他便出现在镇南八街。
他知道,她一直在找他。
他虽不故意隐藏踪迹,同样也不特意去见她,两人既已无关,再见面,徒增麻烦罢了,他不信缘分,亦不信天下之大,会再与她巧遇。
怎知,她那一声“师尊”,引发无数记忆,本以为它们太浅太浅,不过生命一抹淡墨,勾勒不成痕迹,却像落在白纸上的残点,即便再小,再淡,终究是存在着的,难以忽视。
客栈住房内,夭厉被迫坐于床边,小厅桌上烛火微曳,蜡泪点点堆砌,融了漫漫长夜。
他未曾移动,静谧沉默,袖子仍牢牢抓在她手中,她这儿时的习惯,一直没有改,捉紧他的袖,好似才能安心。
床榻上的翎花,不时呢喃,毋须认真细听,也知含糊在嘴里的两字为何。
兴许是三年来的寻觅过程太累,体力与精神放松的瞬间,竟让她足足睡了一天才醒。
眼眸睁开的头一件事,便是慌忙寻找师尊,怕昨天不过梦境一场。
结果师尊就坐在床侧椅间,面无表情看她。
翎花丝毫没被那股冷淡疏离所伤,依旧如同孩童时期,朝他扑抱而去,这一次不只是袖子,连人都抱得牢实。
“师尊,我找你好久——翎花终于找到你了!师尊……”她抱着磨蹭。
夭厉默然以对,将环过腰际的纤细双臂拉开。
她既已醒,他不用挂心她昏迷之际会遭遇危险,起身便要走。
翎花当然不放开,这一次,说什么也不放!
“放开。”他寒着嗓。
“不放。”
“放开!”加大声量。
“不放不放不放不放不放!”她拗起来的倔性,他一清二楚,因为……是他惯出来的。
“想尝尝与那男人相同的死法吗?!”他恫吓她,右手扣上她的颈,五指冰冷无温,掐住人类最脆弱的部位,只消些些施力,就能捏个粉碎。
她依旧是昨夜那般狼狈模样,他将她自镇南八街方家抱离,直至投宿客栈,不曾为她清理擦拭,任她满唇沾染咬断翟猛舌头所留下的斑斑血迹,衣裳残破大半,肩颈尽露。
此时颈上吻痕转为瘀红,如红梅坠雪间,点点殷红。
夭厉瞳心微缩,感觉光亮扎眼般不适——应该说,不舒爽。
指腹按在一处男人齿痕上,像要掐碎它,手指缓缓收势。
他同自己说,怒意,是看到“朝露”被轻薄,与翎花并无关系。
翎花瞧不见自己脖上惨烈情况,只当师尊要付诸行动,竟也乖巧认命,全任由他。
生死交关之际,她还是握着他的衣袖,那般依恋,全心全意,性命都愿意给他。
夭厉松手,放开她的咽喉,她非但不逃,还抚上他的断臂,翻开衣袖,看他伤势。
断去的手臂处……居然变成烟?
形状一如臂膀,隐藏于墨袖之下,根本看不出差异,翎花伸手去握,纤指穿透过去,握不住一丝丝黑烟。
这时她无比庆幸他的身分,才能在断去一手一足之后,仍能安然无恙。
她仰起头,打量他,把他看个仔仔细细,还好,师尊没瘦没胖,也没憔悴,可仍想亲耳听他说,于是,她关心询问:“师尊,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不答。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日子之于他,不过死水一滩,全是一个模样,唯一的差别,只是少了她的清静——他说不上来,好或不好。
翎花等不到他回答,径自接下去说:“我不好,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无时无刻。一开始是想骂你,骂你为什么瞒我骗我,骂你那样掉头离开,弃我不顾……后来,又变成想问你,问你当年为何收养我?问你明明说要两人作伴,又为何不守承诺……”
反正以前也是这样,总是她叽哩呱啦地说,师尊安静聆听,现下彷佛重回旧时,教她怀念。
“到最后,单纯只剩下‘想’……想念过去、想念村子、想念与师尊在一块的点点滴滴,想着……找到你。”
先前师尊没给她机会开口,如今不管师尊爱不爱听,她也要说完:“村子是假的,村民是假的,可快乐是真的,无忧无虑是真的,师尊对我的关怀也是真的,我喜欢那时的生活,想回到那时候,或许很难,但并非不可能呀……我们可以找个村子,安居下来,重新来过,平平静静的,谁也不打扰。”
他淡淡扫眸而去,眼底有诧异、有睦笑、有不屑。
她说的,何其容易,既天真,又单纯,近乎愚蠢。
如何重新来过?如何平平静静?如何不受打扰?又有哪方村子,能容下瘟神一尊?
再者,她如何能释怀,她父母兄姊之事——
看见他眸中嘲弄,以及藏得更深的质疑,翎花知道他心中所思,又道:“天乐村的事,若我只能在‘仇恨’与‘原谅’间,择一而定,那么,哪个能让师尊留下,我就选择哪个,哪怕死后下地府,被爹娘兄姊责备,我也要理直气壮向他们说:师尊同样是我的家人!我已经失去你们,不要连他也没有。”
字字既轻,又坚定,她双眼无惧,直视他,夭厉并不逃避她的注目,两两对望。
房里一阵沉默,冗长如一世,只有窗扇被风吹得咿呀晃动。
好半晌,夭厉打破寂静:
“说完了?”他眉也不挑,情绪近乎全无。
“还没,我还有三天三夜的话没说。”实际上是三年的份。
“……”他转身走人,懒得与她多言。
房门一拉开,正巧店小二提了桶水上楼,准备抹地打扫,见着客官,还咧笑道早安,提醒他楼板湿滑,走路要当心,
他身后翎花追着跑出来——衣衫非常不整,而且毫无自觉的薛翎花!
房门蓦地又合上,翎花停步不及,一头撞上师尊背脊,不懂师尊为何突然又不走了。
“师尊?”她不解出声。
夭厉双手按在门板,无不懊恼纠结,几乎要绞碎门板,偏又想到门外有人抹地,不能拿门板出气,门若破损,白白便宜别人赏春光。
居然为了这么一丁点的破理由,走不掉……
“师尊,你怎么……”
“把自己弄干净!”他迁怒于她,自然口气不可能好。
变出一盆清水、一套新裳,背过她而立,背影看来杀气腾腾,面对战斗天女辰星时也不曾这般。
翎花这才低头留意自己模样。
破损外衣寥寥无几的遮蔽下,贴身肚兜大半露在外头见人,这些年她不只长年纪,身躯亦成熟不少,虽因长期辛苦奔波而清瘦,可浑圆酥胸半点也没减到,里在兜里,呼之欲出。
她脸一红,难得害羞别扭起来,赶忙拧了帕子,清洗手脸,更换衣物。
衣裳款式是她喜欢的武服裤装,颜色也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师尊态度虽冷淡,却还是记得的,换妥衣裳后,师尊仍旧背对她,伫立着疏离。
她知道,师尊依然会走,头也不回地弃下她,这一次,再十个三年也寻不着他……
他根本不稀罕“徒儿翎花”,在他眼中,她从来就只是打发无趣时的小玩意儿,可有,可无……
心是酸的,可那不算什么,她只知道,她愿意以任何代债,来换陪伴于师尊身畔。
翎花走向他,本能要去握他衣袖,然而探上前的手一顿,小脸添了坚决,改为环绕他腰侧,整个人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的背,埋进丝缎黑发之内,感觉环抱着的身躯,有片刻紧绷。
“如果……我变成了朝露,是不是就能留在你身边?”
小小声的提问,夭厉听得一清二楚。
胡说八道!天底下已无朝露,谁也变不成她,亦没资格变成她——
“……我愿意失去我原有的模样,成为你心上那个人,顶着她的眉眼,拥有她的面容,与你相伴,我没有她万分之一,可我会尽我所能,代替她,减师尊一些些的寂寞也好。”
这要求,由女子口中提出,显得不知廉耻,但她顾及不了,仅有一个心愿——不被他弃下。
“翎花”留不住他,她只能用“朝露”作赌注。
就算再也不是“翎花”,就算是朝露的替代品,她都甘愿。
她赌了这一把,拗开所有矜持及羞怯。
赌师尊对朝露的感情,多深浓。
赌师尊是否爱朝露爱到……即便只是面孔,也不忍割舍。
“你可以把我当成朝露,告诉我朝露是怎样说话、怎样笑,我会努力模仿她,你不许我用翎花的笑法,我再也不用你是不是允许我留下?”
夭厉心头窜升一把火,几乎想扭绞她的手臂,问她:你凭什么?!
以为拥有那张脸,就能代表自己变得重要?
那种法术,他爱在多少人身上使,就能在多少人身上使,不是只有她薛翎花才配!
他能给她,自然也能轻易撕破,她当真以为,一个长着朝露容颜的女人,就真能成为朝露?!
兴许是怒极了,连带焚尽了理智,黑雾盈满周身,仍抑止不住地溢放,雾霾朦胧着五官,覆盖一层可怕墨霾。
他面容微狞,想着要撕毁她脸上舍己就人的坚毅,以及愚昧无知的纵容笑靥——
断去左臂凝聚成烟,滑上翎花面容,烟化成五指,抵在她颊边,只消用力一扯,什么朝露的影子,也不复存在了,黑雾很冰冷,犹若冰天雪地的寒气,冻得翎花颊畔发冷,更像一整块冰往脸上紧贴,肌肤都微微僵化了。
“好呀,你就变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夭厉听见自己一字一字,凝冰结霜,咬牙轻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