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行云那人,嘴坏,心软,可确实是个好人。
不单借她银两,就连出门在外所需的打点,也全替她安排妥当,食衣住行,他都设想周到,她即将前去的邻镇,他同样请托在地友人,多多关照她。
临行前,他一再叮咛:“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带着我雷家玉佩去官府,他们会卖我雷霆堡面子,万一连官府也护不住你,马上叫人送口信回来,我赶去救你。”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再重复八百遍。
知道了,雷阿娘。翎花眼前的他,已经被自动涂上脂粉,里上花布长裙,化身为一名娘字辈的女人。
“还有这个,收好。”他最后塞给她一个红色小锦囊。
“治百病的奇花呀,只有两瓣,最好是别有机会吃。还有,你这张脸,记得遮着,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事,人要有自知之明,长成这模样不是你的错,可四处招摇就是你的不对,不要随便相信人,不要胡乱跟人家走,要是有谁说能介绍你赚大钱的好工作,千万不要傻傻去,酒别乱喝、饭别乱吃、糖别乱拿——”雷阿娘继续附身,一个大男人持续哮叨。
一个时辰后,翎花终于可以上路,雷阿娘策马送她出城门,多念了她两遍同样的交代,若非翎花坚持不肯,雷阿娘都打算跟着她上路了吧。
翎花预计往东山镇方向去,那儿,是最后听见瘟疫疫情的地方。
凡疫情走过之处,城镇皆冷清数分,居民逃的逃、搬的搬,能走的都去他城避难。
她就这么茫无头绪地寻着一丁点消息,捉紧蛛丝马迹,不愿错过。
听说谁家昨夜发病,她便赶往谁家去,问到一些些端倪,说是前几日上山,受困浓雾中,回来就生了病,她后脚也往那山中去,追寻他们口中的浓雾。
又例如,有谁饮了不干净的山泉水,她便沿着涓流,爬到涌泉之处,不放过半丝机会。
如此奔波,三年竟也悄悄过了,流光飞逝,谁都求不得它放慢脚步,手里那封“家书”,静静躺有一行字,写着:丫头,要不要回雷霆堡过中秋?
头两年,雷行云也是这么问的。
她提笔回信:听说柳叶镇有疫情,我赶着去瞧瞧。平安。
还有个地方能写家书,有人惦记她的安危,心里总是暖的。
像雷行云这样宛若兄长般的追求者,即便爱慕她,也不会为难她,令她心生敬意及佩服,可这类人,毕竟少数,三年里,翎花算是见识到,没有最超过,只有更超过。
雷阿娘的叨念,她有乖乖听进耳里,无论去到哪儿,面纱从不离脸,朝露这张面容,连她自己瞧镜子时,都要忍不住赞叹,那是如假包换,天仙才有的绝丽,在人间……那叫乱世妖孽、倾城祸水。
独独有一回,她为了吃颗包子果腹,想说不过匆匆两三口,应该不打紧,于是卸开面纱,然后,换来三年的无尽纠缠。
翟猛,便是那个死缠不休的男人,据说初次见她,惊为天人,立誓抢她回去当压寨夫人的山贼头子。
她现在不只要找人,更要顺道躲人,本就是劳心劳力的旅程,让她疲累度加倍再加倍。
翟猛不似雷行云家教严谨,思绪及行为更偏向于粗鲁野兽,他完全听不懂拒绝,傲骨太强大地说:“我这天下第一贼,自然要有个天下第一美的娘子匹配!”
为何不找个大夫好好治疗呀你,大爷!
他绝非善类,跟他说道理无用,他抢夺东西已属本能,看上眼的,杀再多人也定要得手,翎花很清楚,此人惹不得,最好的办法,只有逃。
只是有几回,遭翟猛逼得躲到树上去过夜,心惊胆颤会被他察觉,整晚无法合眼入眠时,她会在心里埋怨师尊,希望师尊能出现救她,却次次都失望。
……三年了,师尊究竟在哪儿?
翎花轻轻甩头,不想陷入沮丧情结,去了趟信客那处,请托传递书信后,又跑茶馆一趟,那儿消息最灵通,往来各地的旅人,总会到此歇脚,自然容易听见多方近况。
茶馆伙计早识得翎花,也知她要探问什么,热络将她招到角落,报告方才听见的最近消息。
“镇南八街的方家,水桥后面数去最末的那栋小茅屋,昨个病死了两人,草草抬出去烧了,对外说是急症,可去处理尸体的人说,分明是瘟疫。”伙计在她耳畔嘀嘀咕咕,不敢太大声,怕引起镇民恐慌。
“镇南八街?好,我马上过去看看!”翎花喜出望外,连声道谢,无论消息真假,急急赶去镇南八街察看。
她前脚刚走,就见另一人走向茶馆伙计,悄悄塞了锭银两过去,
陷阱。
翎花踏进镇南八街方家,看见翟猛坐在里头大口喝酒,便知道自己踩入了圈套。
想退,已经来不及。
翟猛箭步上前,飞快擒向她手臂,力道之大,彷佛被头烈虎一口咬住,挣都挣不开。
“原来真的只要以瘟疫为饵,轻易就能诱你上钩呀。”他一脸惊奇,啧啧地说。
翟猛并不是长相猥琐的男人,相反的,他五官相当端正,浓眉大眼,鼻挺唇薄,可惜总是胡乱扎绑的发,任其滋长的胡髭,加上大刺刺的举止,一身皮毛野裘,使他乍见下野性十足,充满胁迫力。
“翟猛!放开我!”翎花的面纱被一把抽开。
“遮着多可惜,我喜欢你这张脸蛋,美人儿。”他掐掐水嫩无瑕的粉腮,爱极细腻滑手的触感,这般吹弹可破,当真是水做的一般。
翎花故作嗔怒,瞪他,实则心里发毛,隐隐颤抖,
翟猛令她害怕,尤其他看她的眼神……太赤裸裸,什么也不遮掩。
“你这玩笑很恶劣,我要离开了,松手!”她虚张声势,却怎么都甩不开钳制。
翟猛咧开白牙,像笑,更像扑食猎物前的森森磨牙:“既然故意把你引来,自然没打算放你走。”
说完,翎花被拖进房,摔向床榻,床板很薄,咿呀作响。
“我老爹说的对,何必追在女人屁股后头跑?看中就抢,抢了就上,生米煮熟了,还怕不死心踏地吗?”这一招,他们寨里那帮臭男人,哪个不玩上几次?否则厨房里烧水煮饭的女人们,从何而来的呀。
翟猛笑得很乐,开始解自己腰带,今日对她是志在必得。
翎花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自是立即予以反击,她习武多年,虽没有实战经验,可动作利落灵活,先是一记侧踢逼退翟猛,右拳紧随在后,准备痛击他眼窝,再趁机逃离——
然而,她面对的,是个自小在刀口舔血讨生活的山贼,被她的突然反抗踢中腰际,但他很快回神,这回挡住迎面而来的拳头,顺势反折到她身后,取回优势。
“早知道你不是颗软柿子,上回还射穿我肩膀,留了个窟窿当纪念。”翟猛所言,是数月前那回的追逐,她下手可狠了,不知藏身在哪,咻地射他一箭,箭尾绑纸条,要他放弃她,别再追着她跑。
适得其反,翟猛从来就不是被吓大的,她越是如此,他越想征服。
“可是没关系,我原谅你,不计较这小小箭伤,反正,这一箭,等会儿你也得还我。”翟猛低沉地笑了,语带双关,翎花就算一开始没听懂,从他暧昧眼神中也看懂了!
“翟猛!你这么做,算什么英雄好汉?!欺负女人,传、传出去如何在江湖走闯?!我也会看不起你!”翎花还想朝他挥拳。
“跟个山贼论英雄好汉?”他撇唇冷笑,拿腰带绑牢她双手。“你听话些,我不想动粗,打坏你的花容月貌,失胃口的人会是我,况且我这手劲,打惯了男人,对女人怕拿捏不好力道,十天半个月也消不了肿。”
翎花岂肯乖乖就范,她死命挣扎,手被绑了还有脚,脚被压制了还有嘴,她大声骂他,手腕勒出瘀痕也不喊痛,狠狠咬破抵在唇间的放肆索吻,却抵不过撕裂衣帛的蛮横力道。
翟猛是狠下心,要造就事实,哪怕听见她转为哀求,放低姿态,企图安抚他的兽性,他也充耳不闻。
可怕的摸索,游移滑进了敞开的衣裳间,每寸肌肤因抗议而紧绷,翎花胃部翻腾欲呕,可恨自己受制于人,无计可施。
明明每回都失望,却在最害怕无助时,仍是不禁脱口喊:“师尊救我——”
“这种时间还喊什么师尊,喊声夫君岂不更好?”翟猛舔着她的颈侧,一路向下,舌头湿滑恶心,如蛇爬行,任凭她怎么缩肩,也避不开残留身上的可怕触觉。
她屈辱羞愤,想着死也不让这人得逞,可又不甘咬舌自尽,留这么一个祸害于世,再有伤害其余女子的机会。
思及此,翎花反倒冷静下来,双掌握了握紧。
“要、要听我心甘情愿喊声夫君,也不是不行。”她嗓音努力持平。
“嗯?”翟猛由她颈间抬头,似乎对她此话颇感兴趣。“要我如何做?”
“吻我,轻柔些,你方才咬得我好疼……”
一个不情愿的女人,突然有此转变,一般人多半会生疑,偏偏翟猛是鲁莽人,未加细思,加上美人儿主动要求,他开心都来不及,哪会拒绝?
翟猛听她放软声调,亢奋莫名,猴急且贪婪吻了上去,以为还须费些劲撬开芳唇,怎知她自动启口,迎接他的探入——凶狠咬断他的一小截舌头,翟猛捂口,发出凄厉惨叫,血从指缝间不停流淌,染红他胸膛。
他没有像《武林奇谭录》里所写,一咬舌,便即刻断气死亡,翟猛一面强忍剧痛,一面怒瞪她,满脸冷汗涔涔,青筋凸起,断舌之痛,甚至逼出男儿泪。
原来志异小说全是骗人的,以为咬舌就能立马死,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翎花口腔内全是血腥味,气息浓重,她忍住作呕,出她咬断的一段舌尖。
翟猛含糊咒骂她,和着一嘴鲜血,若非断舌太痛,一时难以忍耐,他早已出手打死她了,他匆匆点住几处穴,勉强阻止失血。
翎花不顾双手受缚、衣衫残破,肩膀及胸口坦露出大片肌肤,起身想逃,目标直往屋门方向冲,翟猛满脸满手的血,看来狰狞可怕,见她一有动作,发狠追逐扑来。
翎花仅差一步,就能逃出门褴,可终究来不及,翟猛已由身后擒捕她。
那一瞬间,她想着,轮到咬断自个儿的舌,以求不受玷污——
正欲使劲嚼下舌头,颊畔擦过一阵寒风,沁冷入骨,彷佛屋外刮起暴风雪,冻得她一哆嗦。
再张眸,却见一只臂膀横过面前,直挺挺扣住翎花身后的翟猛咽喉。
墨袖飘飘,如云似雾,可并非纯白无垢的颜色,而是浓厚乌云,宣告风雨欲来之势。
翎花视线沿着墨袖挪去,伫立于自己前方之人,已教她寻觅多久时日?
数年奔波,百里追寻,夜里反复入梦,无一天不盼着能看见……
“师尊……”她怔呆了,愣愣呢喃。
夭厉站在门外,以翎花从未见过的冷厉表情,睨视这一切。
五指缓缓收拢,她听见翟猛骨头被捏碎的声音。
由颈骨到颏骨,一块一块,啪!啪!毛骨悚然……
除了碎骨声,已经听不到翟猛的半丝喘息或动静,连喊声疼,也没有。
她不敢回头确认,只知道原本钳在身后的手劲,完全消失。
夭厉松开手,翟猛重重落地,之后,一切是那般的静悄。
翎花此时才觉得双脚发软,止不住颤抖,刚刚浑身紧绷,恐惧着、害怕着、委屈着,突然全数消失,支撑自己的力气彷佛耗尽了一样,眼泪哗地全掉了下来,好似三年来不曾有过的泪水,在此时此刻,失去控制。
先是惊,后是喜,接连来袭,她都不知眼泪为何而掉。
为劫后余生?为安然脱困?还是为终于再见到师尊……
即便头晕目眩,全身脱力,几乎已是跪地愈软,她也没有忘记,紧紧抓住师尊的墨袖,绞在拳儿之内,不敢松放,怕若是不捉牢,师尊又会撇下她,让她再苦苦寻他三年……
“师尊……”
夭厉始终眉目冰冷,不发一语,面庞虽似冰雕,难辨心绪,未见起伏,然而夜风吹拂,一泓青丝,终究随其翻腾,三千烦恼,舞乱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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