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来等粥的。
他是今夜返回帝京,持玄铁令牌进城,甫回自己府上卸鞍歇马,见到塞在马背搭链里的木制小玩意儿,没多想就跑来,进到大杂院才觉此举太轻率。
旧家的门扉已关上,微敞的小窗内透出一点点烛光,里头的人儿是该上榻安眠了,他没想上前打扰,却未料及她会出现在窗边,还往窗外不经意瞥了眼。
姜回雪也知,他应当不是来等粥,但不为粥,到底为何?
这个小居处是他的旧家,他曾与娘亲相依为命的所在,许是心存依恋,如今又赁出,才会时不时往这儿跑,顺道探看探看吧?
虽不是来等粥,但他大爷肚皮突然叫得好响。
姜回雪不清楚他是否脸红,却清楚自己的双颊滚烫得很,因默儿已下榻溜到她身边,男人肚皮传出那一声「雷鸣」时,默儿忽地紧扯她的手,像被吓着,随即举起一只细臂直指男人腹部,仰高小脸、瞪大眸子看她。
她这才看懂默儿的意思,小姑娘吃惊得很、既惊又奇,没听过人的肚子能那般大打响鼓,所以才扯她的手要她也看,想将奇特的事跟她这个姊姊「分享」。
结果她禁不住询问了一句——
「孟大爷是刚回来,晚膳还没来得及吃吧?」
他摊平大掌按压肚腹,笑笑答道:「是没来得及吃。」
那就快回去吃啊!她实该那么说才对,岂料心一软,逸出唇间的却是——
「灶上有些剩饭和酱汤,另外还有春婶子送的几色酱菜,很快就能弄出一碗热汤饭,孟大爷若不嫌弃,要不将就吃些?」
霜色月光下,男子刚毅嘴角显得柔和,原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变得有些朦胧。
她看到他点头,看到他从容走向自己。
她轻抽一口气,胸中略疼,才晓得自个儿一直屏息以待,希望他拒绝,也希望他不要拒绝,都搞不清楚心里是怎么想。
但他肚饿了,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于是小灶房里再次亮起烛火,仔细养在炉灶里的火苗放进柴薪,立时燃起,烧得哔剥作响,四周顿时温暖起来。
姜回雪手脚利落地取出三碟酱,把所有剩饭挖进宽口大碗里,放些姜丝、葱花,再把滚得热呼呼的酱汤淋到米饭上。
「好了。」她将热汤饭端上桌时,见男人一边慢条斯理地卸下披风,一边跟默儿大眼瞪小眼。
他坐在椅凳上,默儿则是缩在灶房边角,坐着一张更矮的小凳。
那边角位置是默儿的地盘,有时她跟着她一块贪黑起早,小姑娘不肯独自回房再睡,常是缩在那儿摇头晃脑地打瞌睡,那里有她专属的小矮凳,还有一张简陋的小茶几。
此时茶几上摆着一物,是木头打造的,姜回雪没瞧过那玩意儿。
食物的香气将饥肠辘辘肭男人完全掳获,孟云峥立刻将视线转正,当那一大碗热汤饭冒岀的热气烘上他的面庞时,他心脏紧缩,唾液几已满泛,深深地呼吸吐纳才勉强抑住汹涌而起的感动。
欸,当真感动啊……
「多谢姑娘,如此孟某就不客气了。」还记得要道谢,也算他意志惊人,随即,他一手拿木杓、一手用竹箸,双手并用开始进食。
热汤热食配着微辣的酱菜,尽管简简单单,在这寒冷夜里足能暖人心胃。
他的吃相并不粗鲁,肚子虽饿得咕噜咕噜响,美食当前,他进食的速度是快,但绝非狼吞虎咽,反倒每一口都显得虔诚,表情认真一杓汤饭配一箸子酱,食时不语,没多久宽口大碗已然底朝天,三小碟酱菜恰好食完。
姜回雪再次体会,看着眼前这男人进食,她内心会觉得满足,甚至得意。
明明食物简单到近乎寒酸,他却能吃得那么香,不禁要想,他在外办差,四处奔走,伙食之事是如何打发?莫非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还是为了图方便,随便啃个干粮就应付过去?
抬眼见姑娘家怔怔然望着自己,孟云峥有些不好意思了,但神情仍端着,仅微笑沉静道:「这一顿吃得甚好,当真有劳姑娘。」
吃得……甚好?欸……
姜回雪咬住叹息,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谢意,眸光往小几上轻瞥一眼,直到他吃完热汤饭的这时,她才出声提问——
「孟大爷带来的……那是何物?瞧着像是给孩子们玩的木头玩意儿?」
她留意到默儿的表情,原本有些睡意的小脸变得无比清醒、漂亮杏眸圆瞠,原是瞬也不瞬瞪着男人,当后者开始朝热汤饭进攻,那双杏眸就改去盯着小几上的东西,看得目不转睛,还隐隐透出狂热。
很显然是引起小姑娘家的兴趣了。
孟云睁放下木杓和竹箸,再次转身对着默儿,他拿起小几上的木头玩意儿把玩,两手都用上了,却也没见他玩出个所以然来。
「这东西叫作『十一连环』,瞧,上头有十二个小还呢,这些小环一个扣着一个,得想法子把全部的小环顺着这道圆弧推到另一边去,把十二个小环尽数解开,这样才叫大功告成。」他边讲解边示范,十指好生忙碌,无奈的是十二个小环一个也挪不过去,依然环环相扣。
最后他把「十二连环」再一次抛到小几上,一脸不耐烦。「不玩了不玩了,怎么玩都玩不了,定然是骗人的,早该丢了也省得碍眼,我就不信谁有这份能耐,能把十二个小环全解开。」
那玩意儿一从他手中脱离,在旁「虎视眈眈」的默儿就抢进怀里。
小姑娘立时进到忘我的境地,抱着「十二连环」玩弄起来,木头相互轻击的声响短而促急,迅速被挪移着,显示出小姑娘心绪高涨,兴奋得不得了。
激将法!姜回雪顿时意会过来。
一开始他把「十二连环」搁在小几上,本意就想吸引默儿注意。
但她知道自家妹子的,绝不会轻举妄动,即便再惹眼、再令人心痒难耐,默儿对于不熟悉的人事物总要旁观好一阵子,而他竟然摸中默儿的性情。
她瞧得出,那「十二连环」是他特意带来给默儿的,他没直接送出,是等着默儿来抢,三两下轻易就让小姑娘卸下戒心。
「多谢孟大爷。」她为他上了杯热茶。
姑娘蕙质兰心,能看出他的意图,孟云峰半点也不惊讶。
他露岀了然于心的浅笑,嗓声里没了方才那抹烦躁,而是低沉徐缓——
「该说多谢的是孟某才对,多谢默儿姑娘那日忍痛割爱,赠我一篮子糖糕。」
「可我记得……那一篮子蜜枣糖糕,孟大爷一块也没吃到。」这话涩涩道出,姜回雪有些后悔,她不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似带哀怨,像在指责谁。
幸得他神情未变,道:「口福不浅,还是吃到了。」他把师妹穆开微私藏蜜枣糖糕,之后才拿出来「进贡」一事道出,「有时事赶着事,没能按时候好好用饭,干粮啃到最后也腻得很,一块蜜枣糖糕既能稍缓腹中饥饿,也能解腻,对在外办差颇有帮助。」
她让默儿送上一篮子糖糕,起先未想那么多,更未料及他会跟她说……颇有帮助?
不确定他是说真的,抑或跟她说笑,姜回雪没让内心那抹愉悦过分坐大,仅点点头,轻浅一笑。「孟大爷喜欢,那样便好。」
他也点点头,举杯喝茶,茶中有大枣香气,大枣味甘性温,有宁神之效。这姑娘做事永远这么细心,夜深,送上的茶不用来提神而是舒缓神识。
他放松双肩和背脊,徐徐吁出一口气道:「差事办完,从西疆域外的双鹰峰下来,在返回帝京的路上见到一位老木匠正在兜售他亲自制作的木头玩意儿,不少对象都得花些心思才能破关,我见着挺有意思,就买了这一个。」瞥了眼被小姑娘玩得格格轻响的「十二连环」。
没听到回应,孟云峥调回目光。「姜姑娘怎么了?」
「啊?呃……没事。」乍听双鹰峰,她心跳促急,脸色有些泛青,费了些力气才稳住。
「孟大爷所说的双鹰峰……我多少听过,好像是个盗匪窝,没人敢去。」
孟云峥恍然大悟颔首。「是了,你是西疆一带的人士,定然听过双鹰峰的盗匪窝。」莫怪会惊得一张脸顿失血色。他放缓语气,低柔又道:「双鹰峰的匪窝在大半年前已然扫除,那地方如今安定得很,此次再上双鹰峰亦为了确认那座匪窝不会死灰复燃。」
「那……那自从肃清盗匪后,孟大爷每隔一段时候就上去探看吗?」
「此次已是我第三度上到峰顶的鹰嘴崖壁,未见任何人迹,奇的是,连飞鸟走兽都难得遇上。」他笑笑道。
欸,那是因还有那座天然的山腹蛊瓮,那么多蛊毒之物盘踞在山中某处,寻常鸟兽岂敢犯界?姜回雪只能叹在心底,但想到他所说,双鹰峰上见不到任何人烟,一颗心又稍觉安稳了些。
背着默儿岀逃的那日,许多事鲜明又模糊,鲜明的是非逃不可、赌上性命都得逃的决心,模糊的是一幕幕脑中残存的场景和画面。
「魇门」门主……还有那个为虎作偎的女人……那一对令人作呕的男女,他们都倒下了,她亲眼所见,他们都倒了,那个男人甚至七孔流血,也许当真死透,他既死,那么,那个女人无所依附,便成不了什么事,更或许……连那女人也死了啊,所以双鹰峰上一片平静,毫无异状。
这一边,孟云峥见她似有些出神,正欲开口询问,缩在角落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姑娘忽然发出一声近似欢呼的笑声,引得两名大人同时抬眼望去。
「姊姊、姊姊——」默儿晃动手里的「十二连环」,所有的小环竟然全都解开,按顺序一个个挪到另一边。
小站娘抬高精致的小下巴,脸蛋因兴奋而变得红彤彤,望着姊姊时,两眼亮晶晶,瞥向孟云峥时,眸光带着的是睥睨神气,得意至极得很啊。
姜回雪回过神来不禁失笑,见默儿如今这般无忧无虑,她心中更觉柔软。
「那『十二连环』是孟大爷的,默儿不问便取,如何可以?」故意板起脸。
「唔……」小姑娘收敛得意的神情,两颊微鼓。
「默儿听话,快把东西还给孟大爷,听到没有?」
听到姊姊这般要求,小姑娘表情无比挣扎,但,狗急了跳墙,默儿被逼急了,小脑袋瓜动得快,连话都肯多说。她对一直但笑不语的男人道——
「不问便取,不可以,那、那回了就可以。你送默儿的,对不?是默儿的了,对不?」
孟云峥嘴角略深。「对。它是默儿的了。」
小姑娘忽地眉开眼笑,笑得犹若三春降临。
默儿不再说话,小身子缩回温暖角落,抱着「十二连环」又一次沉迷,将解开的小环变着法子环环相扣回去。
姜回雪唇上笑意亦深,看着小姑娘,不一会儿,眸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男人那张峻毅的侧颜上。
岂料,那张磊落刚正的面庞突然朝她转正,逮到她的偷觑。
噢,她的脸……绝对又红了啊!
咬咬唇,她倏地站起,还把他搁在一旁的披风抓在手中。
「……姜姑娘?」朗眉一挑。
「我、我……那个……方才觑见,孟大爷的披风有小破洞,我近来针线活儿学得还成,婆婆和婶子们教会我很多,我……我帮大爷缝补缝补吧?」
姑娘家脸红给他看,孟云峥顿觉气息微烫,但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小灶房里的氛围温暖静好,与曾在旧家度过的幼年时光很是相似,他内心清楚,不该这么晚还逗留不走,但就是有些挪不动双腿。
再多待一会儿,再一会儿便好。
他喜欢看她们姊妹俩处在一块儿的样子,觉得小姑娘很逗,觉得大姑娘其实也挺爱逗着自家妹子,让他也跟着想去逗弄,仿佛连手「欺负」孩子,挺乐的。
耳根与颈项热痒热痒的,他状若不经意般抬手抚了抚颈后,道——
「那就有劳姑娘。」
意想不到的事情,好像就是这么开始的。
那一晩,姑娘家帮他缝补披风上的破洞,针脚整整齐齐、服服贴贴,想他不请自来,又吃又喝还要人家替他补衣,这样不行,隔日他开始访遍帝京大小童玩行,专找得动脑子加上手巧才能玩得好的玩意儿,送去大杂院家。
东西主要是给默儿的,如此一来,她这个当姊姊的就比较不会拒绝,因为他知晓,她亦是喜欢见那小姑娘笑逐颜开。
结果从童玩行买得的玩意儿才送去没多久,他就收到她回赠的一双靴子。
莫怪那天他又去等粥喝粥,瞥见她时不时盯着他的脚看,原来是在推敲他脚底尺寸,她亲手裁制的黑靴款式简单利落,靴底纳得甚是密,铺着厚厚一层毛皮垫子,那时候他再次领命往北地办差,帝京虽已春临百花齐放,一同苦寒的北地仍见湖面结、霜雪晶莹,他踏着她为他缝制的软靴,头一回体会,一双花了心思又下足功夫制成的靴子,实能令人足踏雪地之时,如履厚土绿草之上。
从北地返京,他沿途再次搜集能送给小姑娘的玩意,带回去当作回礼。
一来二往,便有来有往,她替自家妹子收下礼物,回头又整了一篮子蜜枣糖糕相赠。
然后某一日,一样在外地办差,他在一个赶集儿的摊头上见到一支雕刻精细的木质梅花,因为是木头而已,既未镶珠亦未嵌玉,值不了多少钱,却让他想到她。
他买了那根梅花木簪带回去给她,那是头一次他专为她所买,不是想博取她家小妹子欢欣,不是为了回礼,仅觉那根子就该属于她。
男女之间有这般举措实是孟浪,但她没有多说什么,仿佛能理解他所想。
她收下他的木簪时,鹅蛋脸白里透出红暖,颊面宛如花绽,温驯的眸子闪动水润光芒,像强掩着什么,那闪亮的水光令他有些困惑但又不知如何问清。
到得他又必须离开京城的时候,他收到她亲手裁维的三套夏衫。
夏衫布面舒薄透气,一条柔韧皮带往腰间一缠,再套上绑手,立时成了方便在夏季活动的劲装,所谓轻囊方能致远,当时在外东西奔波、纵贯南北的他,完全就靠她那三套夏衫撑过一整个暑热盛夏,办妥好几件差事。
尔后夏去冬来,冬去春临,时节过了一个又是一个。
他人若在帝京,就会时常回旧家探看,他若不在,总不忘将旧家里的人儿托师妹和「六扇门」的弟兄多关照。
年复一年,再年复一年,五个年头飞也似度过,好似飞鸿踏雪泥,不着痕迹,但姑娘家摆在松香巷的粥摊到底养出一票老顾客,已不愁没生意上门。
日子好过了,她把自家妹子也养得白白嫩嫩,那懒得动嘴皮且对特定事物异常聪明的小姑娘个头儿抽长许多,倒是她这个当姊姊的,依然娇娇小小,纤瘦秀气,身长都被自家妹子比下去。
对她这几年展现出来的韧性和毅力,拉拔妹子长大,让相依为命的姊妹二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他不仅佩服至极,宁神细思,竟有种……「与有荣焉」之感,甚至……会觉得……吾家有女初长成?
好像自身也参与了她命中一角,看着她们姊妹俩一路长成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