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明白她有公报私仇的嫌疑,白绪忠也没多加反抗。他不是鸡肠鸟肚、小鼻子小眼睛的人,不会和她一般见识。
他拎着水桶走了五分钟的路程,便看见一口老井,那是鲁巴村庄所有居民仰赖的重要水源,所幸老天眷顾,这口井长年源源不绝,就连寒冷的冬季也不会结冰,造福数百名村民。
白绪忠打了满满一桶水返回婆婆家,手忙脚乱好一阵子,热水总算煮沸,完成他被赋予的使命。
在翎淑为婆婆擦拭身体的空挡,他顺手拿起她的单眼相机把玩,到外头拍了几张当地风光景色,还有几个聚集在一起玩耍的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颜。
他曾经因为兴趣热衷过摄影,跟名师学过拍照技巧和理论,拍出来的作品颇受好评,只不过后来以事业为重,收起了玩心,那曾砸重金购买的昂贵相机、镜头,全尘封在防潮箱中,成为名副其实的压箱宝。
在外头拍了好一会的风土民情,他感到越来越冷,才转向婆婆安身立命的简单屋舍。
一踏进室内,一张天使般毫无杂质的温柔笑脸,猝不及防的进入他的眼底。
白绪忠觉得胸口突然传来一阵莫名的冲击力道,他吐了一口气,试图排遣内心不明所以的波动。
翎淑坐在床畔,噙着浅浅笑意为已经擦好身体的婆婆按摩,增进血液循环,虽然语言不通,却步影响人与人诚挚的心意。
家徒四壁的陋屋、刺鼻的烧柴气味,实在是让人想夺门而出,可是,眼前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互相对视后露出的纯真笑容,美得发光,白绪忠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调整好镜头对准她们,将这美好的画面永久保存。
察觉到他在拍照,翎淑侧过头,先是满脸狐疑,接着撅嘴瞪他一眼,以眼神警告他停止拍摄。
然而这样独特的氛围中,她的一颦一笑在他眼里全是动人的表情,是难以忽视的发光体,他忍不住又多拍了几张。
看着他们两人‘眉来眼去’的模样,婆婆呵呵的笑了出来。语焉不详的嘀咕了一句,然后指着自己颈上挂着的项链,示意翎淑将之取下。
藏在衣服里的坠子原来是两块色泽鲜艳瑰丽的玉石,随着光线折射,反射出深蓝似海、碧绿如湖及金色辉煌的奇异光环,罕见的奇幻景象,教人叹为观止。
翎淑看呆了,没有反应。
白绪忠则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以为自己正在看科幻电影里的特效。
婆婆解开绳链,将两颗小玉石握在掌心,接着放在唇边低低的念了一串咒语,完成后,她分别把玉石分给这对远道而来的俊男美女。
“不……”翎淑推辞。这石头应该是婆婆非常重要的物品,她没理由收受。
反观白绪忠则坦率的接下,反复打量、惊叹,不拘小节的个性展露无疑。
婆婆决心馈赠的坚定态度,软化了翎淑拒绝的坚持,道过谢后,她接纳了婆婆的心意。
婆婆显得满意且开心,她疲惫的合上双眼,很快的睡着。
翎淑没有立刻告别,只是静静的坐在一旁,端详婆婆那张充满岁月刻痕、满布风霜的年迈容颜,心情沉淀而平静。
白绪忠亦没有出声催促她离开,因为他也沉浸在此刻安宁澄净的气氛中,忘却所有杂乱烦扰的心事,心清净透明。
熏人的难闻气味不知何时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隐隐清香,淡雅怡人。
透明都不知道,在时光悄然流泄之际,一条生命也无声而逝。
九十多岁的婆婆,在一对年轻善良的异乡男女陪伴下,安详离世,含笑而终。
牢握着散发迷幻光芒的玉石,似要掐进手心之中的力量,翎淑咬着唇,哭得不能自已。这是她人生头一遭目送生命终结的经验,着实让她震撼又震惊,悲伤的泪水流个不停。
耳边不断传来抽抽噎噎的哭泣,严重干扰白绪忠的情绪,但他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好听话,唯一能做的便是安静的守在一旁,任凭她宣泄伤心,虽然笨拙、不够高明,却是他表现体贴的方式。
他没有催赶,直到她的眼泪渐止,哭声停歇,那横亘在他胸口的烦躁才终于停止纠结。
他掏出男用手帕,无言的递到她面前。
愣了一下,翎淑哭得昏昏的脑袋反应有些迟钝,竟一时无法领会他的好意。
白绪忠捺着性子,等她回神。
“谢谢……”她吸吸鼻子,迟缓的伸手接下折得方正的经典格纹手帕,胡乱抹去满脸斑驳的泪痕,最后还擤了个响亮的鼻涕。
白绪忠的眉梢抽动了一下。“那可是名牌……”她竟然擤了鼻涕上去,他觉得惋惜,不过没因为她不雅的举动翻脸动怒。
“我……我会洗好再还给你。”翎淑收拾起眼泪,不忘该有的礼节。
望进她泛红的眼睛,他淡淡的随口应了一声,并非真的很介意。
一段剪短无意义的对话后,他们遵照先前规划的路线,启程上路。
顺利搭上等候半小时的市区公车,乘客不少,他们两人很自然的坐在同一张双人椅,由于白绪忠身材高大,使得双人座椅略嫌拥挤,两人几乎是紧挨着彼此,车身一颠,体重轻盈的翎淑,就随着东倒西歪,好几次都倒进他的怀里、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那属于男人才有的宽度、厚度,将她的身形衬托得娇小依人,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恋充斥着她的心头,甚至萌生依赖的念头。
她想象着若被他拥在怀里,会是怎样的感觉、怎样的滋味……她红着脸调整姿势,若无其事的看着窗外的风景,掩饰内心的荡漾。
不看还好,一看吓得她瞪大美眸,心脏差点蹦出来。
老旧的巴士行驶的公路,右侧是高耸的山壁,左侧则是万丈深崖,车子和崖边大概只有十几公分的距离。
若是司机一个疏忽,抓错角度,车子很可能撞上山壁,或者整台车翻下深崖,不管哪一种,绝对都是车毁人亡。
之前是历经长时间,行走如云霄飞车般令人几乎口吐白沫、晕眩不已的陡峭山路,这回则被迫体验比游乐设施‘大怒神’还骇人数倍的极致恐惧,在考验他们的心脏强度。
这不是游戏,而是玩命!一旦出错,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
白绪忠又开始表达他的不满,抱怨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接下她的case,非得来这种根本还没进化的国家,他还没活够,不想年纪轻轻就断送性命,而且还是为了陪一个喜欢研究妖怪的女人这种愚蠢可笑的理由。
他小声的碎念了好一会儿,奇异的,翎淑一点都不觉得啰嗦聒噪,甚至涌现安心感,驱逐了无谓的担心与恐惧。
明明他的害怕不比她少,也许还胜过她,但他的存在确实有安定的作用。她抿着唇,专心聆听他的一字一句,心底的一隅随着他低缓的说话声调而柔软起来,渴望容纳更多关于他的事。
若洁……这个曾从半梦半醒的他的口中流泄出来、令他牵系的名字,像雷一样劈进她的脑门,她的神经猛然为之一震。
翎淑抿着唇,心情指数直线滑落,刹那间,她尝到从心底冒出来的酸意。
真搞不懂,他分明不是她欣赏喜欢的类型,自己为何对他动了情?她怎么样也思考不出个所以然。
感情这回事,才是最教人猜不透的奇怪产物。
镇定!镇定!不要被一时的依存心态迷惑住了。
她朝着车窗上自己的影像扮了个鬼脸,刻意分散注意力。
岂料,她突然感觉身侧多了一股重量挤压着她的手臂,接着一道鼻息拂过她的肌肤。
“哇!夕阳好美。”白绪忠面向窗户,双手越过她的肩部,扶着窗沿,观赏天边绚烂瑰丽的魔幻色彩。
翎淑意识到他的胸口紧紧贴着她的背,她能清楚感受到他稳健的心跳和他身上传来的热度,灼烧她的每一个毛细孔,脸蛋似要着火。在这十度左右的气温下,她竟然热得想扬风。
白绪忠浑然不察女人心思,还越靠越拢,并且下颚时不时的轻抵着她的头顶,像是亲密恋人之间才会有的身体碰触。
会不会他对她也有好感,故意借机这样接近她?虽是如此希望,但她无法漠视他心里惦挂着其他女人的事实。
她总不可能当面拽住他的领子,打破砂锅问到底吧?她的感情观向来保守,女人的矜持她还是有的。
况且,她认为这份好感并不会维持太久,所以不该当真,更不应该轻率投入,这身为一个成熟女人该有的理性明智判断。
翎淑挪动身体,避免与他有逾炬的接触,借以消灭她过多的不当联想。
白绪忠垂眸,对上她愠怒的神情,挑眉不解,压根不明白她的怒气从何而来。
“怎么了?”他率直的问。
“你靠得太近了,我觉得不舒服。”她板起脸孔,违心之论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好像不这么做,就会被看穿真实的情感。
“哦。”他后知后觉,反应淡然。
“下次再趁机吃我豆腐,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她蓄意曲解他的行为,严肃的告诫,并且有自抬身价的嫌疑。
话刚落,司机熊熊来个紧急大转弯,所有人都往同一个方向倾斜,翎淑被甩向窗边,白绪忠则无法抗拒外力的直朝她的脸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