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禾急急忙忙跑出知府宅邸时,早已不见尹于棠的身影,担忧他真会找上尹夫人说出一切,她急得加快脚步,不敢停歇,直往尹府而去。
回到尹府,惊见尹夫人就坐在大厅主位上,而尹于棠则在她身旁,另一侧的是……她先是一愣,随即快步朝大厅走去,便听到——
“雨花,这位就是尹三爷,你未来的夫婿。”
丹禾错愕不已,呆呆看着莫良为两人介绍彼此。
“怎会如此……”
迎娶吉日还没到,为什么他们已经来到了金陵?
就算送亲队伍脚程再快,也要十一月中才到,怎么今日才初九就到了?
而且,迎亲之前,未婚妻先过府,似乎是于礼不合,不是吗?
不过看这状况,三爷似乎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切,只因他脸臭得很,神色不耐地坐在夫人身边。
“丹禾,过来。”尹夫人眼尖地瞧见她,笑吟吟地朝她招手。
“夫人。”她闭了闭眼,缓步走入厅内,强撑起笑地朝莫良行礼,才走向尹夫人。
“亲家到了,我备了一桌酒席,你就在这儿待着,一起招待。”
“……是。”她垂了眼,余光瞥见尹于棠被莫良拉着坐到莫雨花的身旁。
这一瞬间,她和他对上眼,然而他只是淡淡地别开眼,就再也不看她。
刹那间,她的心像是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静默着,陪着席间人欢乐微笑,但心却在哭泣。
他必定是气她、恼她的作为,然而他却不懂,她的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只是不想让夫人为难,不让老爷遗感,这样也错了吗?
“尹夫人,今天未事先通知就拜访,可别怪我不懂礼。”席间,莫良说。
“不,莫亲家别这么说。”尽管尹夫人认为莫家未告知便拜访,实在有失礼节,甚至在迎亲之前就带着莫雨花过府而感到诸多不满,但好歹是喜事一桩,她也没太放在心上。
“因为我总觉得这两人成亲前,能多点时间相处比较妥当。”
“嗄?”
“所以我想,我和雨花就在贵府叨扰几天,等到要迎亲之前,我俩再投宿客栈就成了。”莫良话说得委婉,却句句出自私心,怕宝贝女儿嫁到尹府无法得到尹府上下的喜爱,所以打算先暂住一阵子,让大伙相处融洽。
莫良说得理所当然,尹夫人心有微词也不便道出,只能轻轻点头。“也对、也对。”她笑得有点勉强。
丹禾神色不变,但同样有些气恼莫良的强势,她忍不住又看了尹于棠一眼,却见他像个没事人般置身事外。
“既然雨花要在这儿住上几天,那我就先给件见面礼好了。”尹夫人想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手环,款武相当特别。
丹禾一眼就认出那是尹于棠远游回府时送给她,她却不要的珐琅手环。
她以为他也许送给了凌烟或是别人,没想到手环竟会在夫人手中,而且真成了送给少夫人的礼物。
尹于棠见了,浓眉微拢,就在母亲要开口的瞬间,蓦地站起身。
“于棠?”尹夫人不解地看着他。
“娘,你忘了,这是我要送给丹禾的,你怎能拿来送莫家千金?”他很自然地将手环拿过,递到丹禾手中。
她怔愣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会在这当头做出这么大胆的举措。
夫人都说了,这是要给莫家千金的见面礼,但是他……难道说,他打算在这时说出一切?
这怎么可以?!
她微眯起眼,拼命用眼神告诉他,千万不可以在这当头让两家闹翻,她不想让夫人难过。
“喔,对、对,我这是怎么了?居然拿错!要给雨花的是支玉簪。”尹夫人看向一旁丫鬟。“雀儿,去我房里取来。”
“是,夫人。”雀儿快步离去。
莫良静静看着这一幕,捻着两撇胡子,笑说:“看来尹府对待下人极为宽容,小心哪天宠坏了,可会爬到主子头上的。”正因为是世交,所以他知道尹家主母对待下人极好,但就怕下人恃宠而骄。
尹于棠浓眉攒起。“丹禾不是下人。”
她水亮的瞳眸直睇着他。
尹夫人也面带不悦地道:“可不是吗?莫亲家,丹禾并非府中下人,她是我的女儿。”
丹禾惊讶地看向尹夫人,大眼眨也不敢眨,就怕眼眶里的泪水滑落。
她是何德何能能够得到他们这么多的疼爱……
“可是,尹夫人不是只产下三个儿子?”莫良不解。
他和尹老爷虽不算是八拜之交,但好歹也有数十年交情,每回尹府喜获麟儿,他总会赠上一份大礼,从没听说还有个女儿。
“丹禾并非我所生,但就像我的女儿,和亲出的没两样。”尹夫人振振有词,扞卫着丹禾。
“……那就恕我失礼了。”莫良一脸抱歉。
“不,莫亲家言重了。”
接下来,席间虽偶有对谈,但气氛已经不如一开始热络。
宴席终了,尹夫人以头疼为由先回房去,由丹禾发派奴婢领着莫家父女前往客房,然而莫雨花却缠着尹于棠不放,硬是要到春棠水榭一坐。
丹禾要自己视而不见,自行回房,才解开一头长发,准备上床休息时,却听见有人敲门,她连忙起身。
门一开,话都还没说,尹于棠已经从外头钻了进来,小声道:“把门关上。”
“嗄?”她一愣。
“快!”
丹禾闻言,赶紧把门关上,回头就见他神色懊恼地瞪着自己。“……三爷?”
“你的脑筋就非得这么死吗?爹的遗愿又如何?我相信就算爹还在世,他一定也会乐见我们两人在一起。”
闻言,她垂敛眼睫。“老爷都已离世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跑得那么急,她还以为他遇上什么事,结果原来是来和她说这事的。
“原木我回金陵就是要告诉爹我要娶你,可来不及说出口,就被莫叔抢白,天晓得他这个女儿!”
“于棠!”
他的话未说完,便听见外头长廊有姑娘的叫唤声,吓得他瞬间脸色发白。“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姑娘家,竟然硬要跟进我房里!”
丹禾闻言瞪大眼,正要开口,便听见敲门声。
“喂,于棠,你是不是在这里?”
尹于棠见状,赶紧对她求救,丹禾没辙,只能等他在房里躲好之后才打开门,扬开笑脸。“莫小姐,已经这么晚了……你这是在做什么?”不等她说完,莫雨花已经踏进她房内。
“你家主子呢?”
“三爷回房了,不是吗?”
“可他不在房里,你可见到他了?”莫雨花眯眼看着她,直觉她貌美得不似丫鬟,气质出众,更有股威仪,令她更加不悦她的存在。
“奴婢已回房,自然不知道三爷在哪。”面对无礼之人,丹禾不由得敛笑。
“你这贴身奴婢是怎么当的?连自家主子在哪都不晓得!”她哼了声,拉着她说。“走,跟我一道去找你的主子。”
“莫小姐,莫……”
尽管不愿,丹禾还是被扯着走,直到声音渐远,尹于棠才从衣橱跳出,走出房外,心忖,把烫手山芋丢给丹禾处理,就不信她真能忍受这种姑娘成为他的娘子!
***
直到天快亮时,丹禾才终于回到自己房里,而尹于棠早已不在,只留下字条告诉她,他决定离家避难。
她头痛地躺上床,难以置信莫良怎会有这种女儿。
然而眼才刚阖上没多久,她就被尹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唤醒,她无奈离房,走到厅里,便见莫雨花正在跟尹夫人告状。
“于棠居然不理我,直到现在都没见到人,他是不是避着我?他是不是讨厌我?他到底是哪里不满意我?”
面对她连珠炮的问话,尹夫人唇边的笑意都僵掉了,但莫雨花还是不闭嘴,直到丹禾出现,才将话题转移到她身上。
“尹夫人,我好喜欢那只珐琅手环,真的不能送给我吗?”
“这……”
“那是西域的东西,很珍贵的,给个下人,不是太可惜了?”
尹夫人随即神情一凛,沉声喝斥,“雨花,太放肆了!昨晚我就说过,丹禾不是下人,请你谨言慎行。”
莫雨花见状,抿了抿嘴,扮了个鬼脸便离去。
“我的天,为何莫兄会有这种女儿?”尹夫人捧着头,瞥见丹禾端了碗热茶过来,笑得很无奈。“丹禾,听说雨花昨晚拉着你到处去找于棠?”
“三爷留了话,说要到外头避个几天。”
“……连我都想要离府避难了。”尹夫人啜着茶,小声咕哝。
丹禾不禁惊诧。莫雨花竟荒唐得连夫人都受不住?!
然而,更教人傻眼的事在后头。用午膳时,厨娘跑来跟她告状,说莫雨花竟跑到厨房,自作主张地要求她们准备她爱吃的膳食,要是不合她胃口,就当场开骂,气焰比当家主母还要嚣张。
到了晚上,竟连洒扫庭院的长工都受不住地跑来抱怨说,莫雨花要求在她的客房前栽上一株红梅,他们不过是手脚慢了些,便被骂得狗血淋头。
一天下来,跑来跟她告状的下人多得不胜枚举,也让丹禾益发疑惑像这样刁钻蛮横的姑娘,怎么适合当尹家的三熄。
“你说,是不是你把于棠藏起来了?”天一亮,莫雨花又出现在她面前,开口便是质问。
丹禾无语问苍天,头实在很痛。
要是在六年前,她还顶着尹府千金头衔的时候,早就把她给斗得无脸见人,卷包袱走人了,哪能容她在面前造次?可是六年后,她什么都不是,只能忍受她无理的刁难,有苦不能言。
适巧红袖经过,瞥了一眼,淡声道:“丹禾,夫人找你,跟我走。”
“好。”她勾起快要抽搐的唇角,朝莫雨花道。“莫小姐,奴婢有事,先走一步。”
“我话还没问完,你哪儿都别想去!”她蛮横地扯着丹禾的腰带,一把扯落她系在腰间的木雕娃娃。
见状,丹禾弯腰要拾起,却被莫雨花一脚踢开。“不过是木雕的娃娃,也好这般珍惜?”
微眯美眸,她菱唇紧抿。
“和珐琅手环相比,这简直就跟废物没两样,我跟你说,你识相的话就把珐琅手环给我,要不等我嫁进府,可就有得你受了。”
丹禾闭了闭眼,撇唇笑得戏谑。“那也要你嫁得进府。”
“你说什么?!”莫雨花声音蓦地拔尖。
她挺直背脊,美眸上下打量着她,嘴里啧啧出声,“说美,也不过尔尔,说身段,前胸都贴后背了,你生得出孩子吗?举措无妇德,开口无妇言,面相无妇容,你端的不过是莫家的架子,除去莫家,你还有什么?”
“你……”莫雨花何时曾被人如此无礼地讪笑,不由得呆住。
“莫小姐,你可要记住,这门亲事是莫家高攀,你若是再不收敛,一旦惹恼尹府,断绝商事往来,损失的只会是莫家,切记!”
话落,她拾起木雕娃娃,在掌心里不舍地轻抚一番后才走向红袖,见红袖朝她比出大拇指,不禁失笑。
这下子,她和莫家千金的梁子结大了,但她却一点都不后悔,谁要莫雨花踢走她最珍贵的木雕娃娃?!
***
在打理好所有琐碎杂事之后,丹禾来到了祠堂。
点上烛火,上了香,她跪坐在祠堂前,直揪着珐琅手环。
手环色泽鲜艳,图纹生动,然而环身却有个凹痕,她想起那是她初知三爷要迎亲时,手环从手中滑落造成的痕迹。
可是,缘份就是这么由天不由人,这手环依旧来到她的手中,是不是意味着要她不计代价地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
但是,莫家父女都已经来到尹府了,这时要是提退婚,岂不是要将事闹大?
她抬眼看着祠堂上排列的尹家列祖牌位,轻声问:“爹爹,我可不可以和小哥哥在一起?”
在她还以为自己是尹府千金时,老爷极为宠她,喜欢带着她在外头走动,好几次三爷见不到她,还气恼地拗起性子,最后总是夫人当和事佬。
说真的,身为弃婴,她可以得到这么多的宠爱,这一生已经无憾,理应不再苛求,可是,现在她的心却好痛,只因为莫家千金的出现。
如果莫雨花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姑娘,也许她不敢心生祈盼;如果夫人别如此真心待她如亲女,也许她没有胆子跪在祠堂前,求老爷成全。
“爹爹,如果我在这里跪上三天三夜,你是不是就可以允许我和小哥哥在一起?”她双手紧抓着手环,像是抓住一线生机,口中不断轻问,仿佛正和尹老爷对话,直到尹于棠踏入祠堂,定到她身旁,她都浑然不觉。
“丹禾。”
她猛地抬眼,看见他就近在眼前,不禁微愣,像是惊诧他为何会来到这里。
“我又犯了什么错,让你跪在这里?”尹于棠叹了口气,也掀袍跪在她身旁。
二哥特地差人告诉他,丹禾又跪在祠堂前,逼得他冒着被莫雨花发现的风险回府一趟。
“不,我今天是为我犯的错,请求老爷原谅。”
“你骂了莫雨花?”他回府时,听大哥提起了。“那算是哪门子的错?我是看在莫叔叔的面子才容忍她,要不连我都想发火,骂她寡廉鲜耻。”
丹禾垂下长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开口,未语泪先流。
“……丹禾?”他疼惜地抹去她的泪。
“我跟爹爹说……我不该爱上小哥哥,不该企图破坏小哥哥和莫家的婚约,我……”斗大泪水不断滑落。“我斗胆向爹爹祈求,让我和小哥哥在一起,要爹爹原谅我……”
尹于棠闻言,不禁软了眸色,轻轻将她搂进怀里。“爹不会怪你的。”
“可是,爹爹的遗愿是要你娶莫家千金。”
“爹要怪也是怪我,先动情的人是我,况且……”他顿了顿。“如果那时我不要介怀莫叔叔在场,直截了当地告诉爹我要娶的人是你,根本就不会有这些事,错的人是我。”
“可是……”
“没有可是,如果咱们如此决定真是有错,也是错在我身上。”他轻捧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吻去她颊上的泪水。“丹禾,听见你这番话,我好开。”
“我不希望夫人讨厌我。”她扁着嘴,泪水掉得更凶。
她很挣扎,是因为她在亲情和爱情之间挣扎。
她太贪心,想要两者兼有,因为这都是她一生向往,梦寐以求的。
“放心,娘向来疼你,一定乐于见到我们在一起。”
“真的吗?”
“你不信我说的话?”他皱起眉,吻去她不断滑落的泪。“从小做错事,娘骂的都是我,可从来舍不得罚你,她把你当宝贝,你都忘了吗?”
“我还记得。”正因为记得,才会教她更害怕破坏这份母女之情。
“那不就好了?”
“那么……”她想起莫雨花的行径,再想起他的保证,仿佛找到了勇气,气势顿出。“好,那么我知道要怎么做了,这几天就请三爷再忍耐一下。”
“……你又要做什么了?”
“三爷放心,也请三爷先别告诉夫人咱们之间的事。”她收起泪水,勾着他的颈项撒娇,“相信我,我不会再做出任何让你生气的事,而且从此以后,一切都听三爷的话。”
“真的?”他有些怀疑。
“当然,天底下只有你能容忍我的蛮横无礼和任性霸道,没了你,我找谁嚣张去?”她笑吻着他的颊。
“所以,往后都听我的?”他也笑了,取过珐琅手环替她戴上。
“当然,只听三爷的。”
“不会又想要离开尹府了吧?”
“……我不想离开了。”
尹于棠这下终于放心,满意地将她搂进怀里。
***
尹于棠以为只要稍等数日,就能够等到丹禾说的成果,所以他尽可能地以主人的身份招待莫家父女,然而莫雨花却变本加厉,在府里俨然像个小主母般地对下人颐指气使,要不就是死缠着他不放,简直让他反感到极点。
才三天而已,他就觉得自己怒气已经饱和,再过三天,他已经快要精神崩溃,直到再一个三天,他终于怨念爆发。
“丹禾,你不是说有法子可以让莫家父女知难而退吗?”不过九天,尹于棠觉得自己已是瞬间苍老,变得好憔悴。
丹禾蹙起眉。“应该这一两天就会有消息才是,昨天我特别安排莫老爷上醉月楼,他应该多少听到一些流言了才是呀……”
“什么?”尹于棠见她迳自攒眉细忖,无力地闭了闭眼。“我已经受不了莫雨花了,不如干脆就由我来提出退婚,理由就是因为莫雨花不守礼教,这样总可以了吧?!”
她微抬眼,想了下,突地听见不远处传来莫良的大嗓门,赶紧抓着尹于棠往大厅的方向走。
“反正,这事就这么着,我们马上就走,婚事就算了吧!”大厅里,莫良说完便硬拖着女儿离开,彷佛多待一刻,就会辱没自己般。
“怎么会这样?”尹夫人一头雾水,看着莫家的马车如旋风般刮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