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甲村——
明月上岸第一件事就是到这个村子来。
当她愈往里头走,遇到的村民愈多,就见他们的表情愈惊恐,因为从来没有听过嫁给河神为妻的新娘子活着回来。
看着村民们纷纷奔走相告,明月真想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今天要不是碰到她,还不晓得有多少闺女被扔进河里,这种迷信的陋习绝对要废除才行。
她又继续往前走,连年幼的孩子们也被大人惊慌失措的模样给吓得哇哇大哭,让原来想替自己报一下仇的明月,怒气也慢慢消了,因为再怎么生气,总不能以牙还牙。
「你来这儿做什么?他们可是把你丢进河里的凶手……」寒璟欣赏着村民四处逃窜的情景,冷笑地说:「如果想杀了他们,这一点我倒是可以帮忙。」
「河神杀人也是有罪的。」明月没好气地说。
寒璟嗤笑一声。「罪?我的罪何止一桩,再多一桩又何妨?」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罪,这表示还懂得反省,不是完全无药可救。」她揶揄地笑说。
他的回答是一记怒瞪。
又走了几步,就见老村长在所有村民的簇拥下,颤巍巍地朝明月走来了,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能再见到她。
老村长呐呐地开口:「你……你……」
「其实你们心里都很清楚,那些嫁给河神为妻的闺女,最后的下场都是死,所以看到我还活着才会惊讶。」看着曾经热心款待自己的老村长,还有几个阿公阿婆,那一张张羞愧的表情,明月只有无奈,并不恨他们。
「我来这里只是想要告诉你们,河神娶妻这种事根本是子虚乌有,也不是河神要的,所以别再把谁家的女儿丢进河里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开口问了。
「你……你见到河神了?」
「河神真的这么说?」
明月瞥了身旁的男人一眼。「你赶快现身告诉这些村民,要他们别再相信河神娶妻那一套了。」
「原来你到这儿来是在打这个主意。」寒璟脸色不太好看,觉得被她骗了。「他们信不信又与我何干?」
她跺了下脚。「要你现个身,说句话会少块肉吗?」
「你、你在跟谁说话?」老材长抖着声音问。
其他村民只看到明月一个人自问自答,不禁面面相觑。
「就是你们口中的河神了。」她把答案揭晓。
这句话引起了大骚动。
「真的是河神?」
见明月还能活着回来,已经相当不可思议了,而且又能跟河神对话,更是信了八、九成。
「是河神……」
「快跪下来!」
由老村长带头,所有的村民全都屈膝下跪,又手合十。
明月忙用食指比着一个方位。「他在这里!」
「请求河神保佑……」
「保佑咱们村子老小平安……」见数十名村民跪在面前,寒璟依然无动于衷,只是不甘被骗到这儿来,右袖一挥,挟带着冷冽的风势离开了。
在场的人全都感受到那股威力,不禁心生敬畏。
「河神看到你们跟他下跪,他不好意思地走了,其实他那个人很害羞的。」明月干笑地解释。「快起来吧!」
「你不恨咱们吗?」老村长表情相当内疚。
「是啊,你不过是异族人,又初来乍到,却被咱们当成了祭品……」
「可是咱们是万不得已才这么做……」
「全都是为了活命……」
明月板起小脸,「我的确是生气,不管是打哪儿来的,都是一条人命,何况这里有好几个孩子,当中也有谁家的女儿,她们会长大,也会有被选上的一天,你们真的忍心吗?」
「可是万一又有水患……」老村长有些为难。
她马上反问他们。「那么你们每十年就把一个闺女嫁给河神为妻,难道就真的没有水患了吗?」
「这……」老村长被问得哑口无言。
「水患大概就是河道堵塞的关系,要请政府……就该说朝廷派专门的官员来负责改善,以后就不会再发生。」明月想起每年的台风季,就会开始清除淤泥垃圾,否则很容易淹水,应该是同样的道理。
「唉!没有用的……」
几个阿公阿婆马上摇头叹息。
「这条青河经过两个郡、十多个县、数十个大小村子、两万多口人,当官的只在乎会不会发生水患,会不会受到朝廷的责罚,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
「县太爷只会要咱们把闺女交出来。」
「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根本斗不过那些官。」
明月不禁左思右想。「那就跟县太爷说河神已经娶妻了……」
「县太爷不会相信的……」
「青河经过之处有十多个县太爷,县太爷上头有郡守,郡守上头还有更高的大官,要一个个去说服他们谈何容易。」老村长见多听多,早就死心了。
「确实是有点麻烦。」她一时也想不出对策。
老村长嗟叹一声。「小姑娘……不是,应该称呼一声河神夫人,谢谢你不记仇,还愿意替咱们想办法,这都是命。」
「只要你别恨咱们就够了。」那些阿公阿婆惭愧地说。
听他们这么说,明月反而觉得过意不去。「对了,你们救了我那一天,当时身上穿的那些衣服和鞋子还留着吗?」
「媳妇儿,那些东西呢?」老村长询问站在身边的妇人。
听公公这么问,媳妇儿面有难色。「已经……都烧了……」
「烧了?」明月一愣,不过马上就释怀了。「烧了就烧了,没关系,你们不用在意。」就算留着也没用,又穿不到,在原本的世界,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父母,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那我走了,你们多保重。」说完,她便转身往村外走。
明月一面走一面想,虽然很多事早就注定好了,可是还不到最后关头,说放弃又太早了,她可不想以后才说「早知道当时应该怎样」的话。
可是该怎么做呢?
她步出村外,见到了条小河,便在河畔挑了颗大石头坐下,一手托着下巴,苦思对策。
「该怎么说服他呢?」明月知道这才是最困难的。
「……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
一个明月逐渐熟稔的男中音从背后冒了出来,害她险些摔进小河。
「吓了我一跳……」她拍了拍胸口,先压压惊。「你不是走了?」
寒璟瞪着她,暗自揣测着。「如果以为故意惹火我,我就会答应放你走,那就太愚蠢了。」
明月拍去襦裙上的泥土,走到他面前,别有用心地问道:「是不是不管我怎么惹火你,你都不会放我走?」
「没错!」他扯高一边的嘴角,笑肆意妄为。
「好!」明月回答得干脆。
「什么?」寒璟被这个「好」字给搞得一头雾水。
她弯起红润的嘴角,笑得真诚。「意思就是以后不管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绝对不要放我走。」
既然是使命,明月这辈子就跟他耗定了。
这番话让寒璟呆住了。
以为这个女人会想尽办法逃走,也根本不想留在自己身边,可是这会儿却要他不要放她走……
她是不是傻了、疯了?可是明明又很正常……
寒璟直到这时才用正眼看她,才真正地将明月的五官容貌收进眼底,不再只是表面上的美丑,而是认识她这个人。
「就这么说定了!」她笑意晏晏地说。
他说不出话来……应该说受到极大的震撼,不知该如何响应才好。
这个叫「明月」的女人是自己见过最与众不同的。
「回神了……」五根纤白手指在他眼前挥动。
「咳!」他清了清喉咙。「你真的……愿意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已经有多久不曾有人对自己说这句话了?
即使是麾下的五千大军,也是用军令、用执念将他们拘禁在手中,根本不在乎是否真心效忠,是否心甘情愿留下,可是这个女人却主动说要待在自己身边,根本不需要强迫。
明月用力颔首。「我可以发誓,不过……」
「不过什么?」寒璟以为她又想耍什么花样了。
她耸了下肩头。「不过我是人,会老也会死,一辈子很短,如果你还愿意,我当然可以舍命陪君子了。」
闻言,寒璟怔怔地瞅着她脸上那抹豁达的美丽笑靥,真是如此光彩耀眼,情不自禁地被它给迷惑了。
「怎么样?」等了半天都等不到回音,明月只好开口问了。
寒璟倏地旋过身躯,嗓音透着压抑地说:「该回去了。」
「喔……」她方才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好方法。「对了!宁王,皇宫到底长什么样子?我说的是真正的皇宫,皇帝住的地方。」
他的声调恢复正常才开口:「你很好奇?」
「当然好奇了,毕竟那个地方不是任何人都能进去的,有机会的话,当然想看一眼。」明月佯装闲聊似地说。
寒璟两手背在身后,又走了两步。「想看当然可以带你去了。」
「真的吗?那我们要怎么去?」明月略圆的脸蛋倏地一亮,兴奋地拍打他的臂膀。「是要坐马车还是驴车?」
他皱着眉头,斜睨着被拍打的部位,换作以前,早就确了这女人的脑袋,不过眼下更纳闷的是这个女人不只看得见自己,还能碰触到他,绝不是一般凡人做得到的,看来得找机会弄个清楚。
「只要由我带着你,一眨眼就到了。」他随口说道。
「你是说用变的?那多没意思……」这么一来就不能达到自己所要的结果。「所谓的旅行就是面欣赏沿途风光、一面增长见闻,顺便品尝庶民美食,如此才能打开眼界,不再当只井底之蛙。」
听完,寒璟再次感到匪夷所思。「你宁愿经历旅途劳顿的过程,辛辛苦苦地走到目的地?」
明月反倒困惑了。「这才叫旅行不是吗?旅途之后的劳顿也包括在其中,让人再三回味。」
「你是我见过最不聪明的女人。」他下了评语。
她撇了撇唇。「不要就算了,何必骂人?」
「要去就乘坐马车,不过可别走了没多远就受不了,嚷着要我用『变.』的。」寒璟把丑话说在前头。
「我一定会撑到最后的。」明月下定决心地说。
寒璟抿了抿嘴角,不想去深思纵容她的原因,就当作是打发时间吧。
「该回去了。」说完,举步就走。
「好。」明月跟在他身后,幸好没被发觉,顺利过关了。
其实她的用意很简单,无非是希望藉由这趟旅行,找机会开启他的心扉,不再执着过去的爱恨怨憎,学会放下。
另一方面,也希望能说服青河境内的百姓不再迷信,要真正地从根本做起,那才是解决之道。
由于明天一早才要出发,所以当晚还是住在河底的宫殿内。
明月睡不着,便坐在寝宫外的石阶上,两手托腮,看着天上的月亮,明知它是虚幻的,还是觉得好美。
「希望阿爸和阿母不要太难过……」他们都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到,也做好心理准备,可是当它真的来了,还是会不舍。
她是不舍又怎样?明月很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心情,也承认它的存在,这跟执不执着并没有关系,而是因为她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感情,那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如果失去了它,那才真的可悲。
「虽然再也见不到了,可是他们在我心中永远占着最重要的位置,相信阿爸和阿母也会收到我的祝福,平安度过晚年。」这么一想,仿佛胸腔中的郁闷也全都散去了,不再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