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亦无所爱,汝亦无所恨,味合你意者,只有红烧鱼……」见他光只吃鱼,其他菜都不碰,按理说这个男人已经进阶成神了,不必再吃凡人的食物,多半又是放不下过去,心中的执念所造成的。
寒璟轻咳一声,很难得的被她逗笑了。「看不出你还能咬文嚼字,算是有一点学问。」
「我也是借人家的话来用一用,算不上学问。」明月可不敢居功。「为什么你这么喜欢吃红烧鱼?」
他马上敛起唇角,过了半晌都没有吭一声,就在明月以为不会回答时,突然开口了。
「那一年……就在要去就藩的那前一天,母妃亲自下厨做了一道酱汁鱼,那是唯一一次吃到母妃亲手做的菜……」仿佛打开尘封已久的回忆,寒璟神情有些恍惚,有些伤感。
明月一听便明白了。
因为妈妈的味道是一辈子的记忆,是到死都无法忘怀的,只要味道有一点点相似,思念的心情就会被触动了,明月能够感同身受。
「我懂、我懂。」她拍了拍寒璟的肩说。
此刻的寒璟还深陷在回忆当中,没有留意到这个大胆的举动。「母妃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能够坐上皇位……本藩终究让她失望了……」
难怪这个男人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做宫殿,又拘着五大军的魂魄,还变出宫女和太监,人都死了还作着皇帝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那些为人父母的往往不了解他们过度的期待会给孩子带来多大的压力,只会一味地要求,希望他们比别人强,所以才有孩子因为课业太重而自杀,或是得了忧郁症,难道念一间人人羡慕的好学校,或是到一间外人眼中的知名大公司上班,会比孩子的幸福重要吗?
想到这儿,明月真不知该同情他,还是笑他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因为梦终归是梦,作得再久也不会成真。
「这一道红烧鱼是我娘教的,虽然每个人都说做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不过总是少了点什么,我想那应该就是母亲对孩子的爱,那是别人模仿不来的。」明月对这个执拗到欠扁的男人,不禁心生怜悯。「要是你觉得哪些地方不对,尽管跟我说,我可以随时调整味道。」
如果这道红烧鱼能够解开他的心结,可以放下过去,不再执着,也是功德一件,明月愿意每天做给他吃。
这番话让寒璟表情起了一丝丝波澜,不过旋即又转为狂妄偏执。
「你这么讨好本藩,有何用意?」
明月真的很想翻白眼,这个男人的被害妄想症也太严重了。「不需要也没关系,我不会勉强,也会每天做给你吃,只是有个交换条件……」
他瞪着她,等待下文。
「可不可以不要开口闭口就是本藩,你不觉得绕口,我听得耳朵很不舒服。」明月心想至少把他这个习惯改掉,在世时封王封爵又如何,那都过去了,不要一直眷恋不舍。「怎么样?」
寒璟倏地起身,丢下一句话。「明天照样做这一道酱汁鱼。」说完,他转身便步出厅堂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答应了?」她不太确定地喃道。
原本明月打算熟悉这个世界之后,就想办法甩掉这位河神,然后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可是现在想法却改变了,如果付出一点心力,就能够帮助别人,她很乐意伸出援手的。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多伟大,只是因为跟一般人不同,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所以做不到袖手旁观。
这一刹那,明月终于明白菩萨的意思了,她的第二个使命就是为了这个男人而来,希望他不再执着于前世种种,要学会放下一切。
只是……这个使命的难度也未免太高了。
翌日——
明月在这虚华空洞的几座宫殿内晃了一天一夜,饿了就到「御膳房」煮东西来吃,里头的食材多得数不清,一个人又吃不完,还真有些浪费,困了就回到「寝宫」睡觉,早上醒来还有宫女为她梳妆打扮,真是过足了古代后妃的瘾。
而消失了一天一夜的寒璟终于现身了。
「吃饭了!吃饭了!」她一面端着香气四溢的红烧鱼进门,一面嚷着,身后的几个宫女则捧着食案,上头摆了其他菜色和汤,还有一小锅白饭。
他看着明月又自顾自地坐下,只是斜睨一眼,算是默认这个行为了。
「今天的红烧鱼我只用氽烫去腥味和血水,没有油煎或油炸,又加了黄豆酱和酒,吃起来应该会比较像传统的酱汁鱼……」明月可是研究了一个早上,对成果很满意。「你先尝尝看味道像不像。」
寒璟勾起一边的嘴角,俊魅的笑脸看来有些邪气,可是又漂亮到令人看得目不转睛。「你这么巴结奉承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让你说对了,我的确是有目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明月不禁要想,虽然他长得相当赏心悦目,可是脾气却喜怒无常,时不时就会踩到地雷,应付起来还真有点伤脑筋,不过现在就说放弃,未免太早了,所以还是会努力看着。
听她亲口承认,寒璟神色陡地一变,显得狰狞。
「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说服你答应让那五千大军离开,让他们得以进入轮回,该投胎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这个男人下的命令,明月知道他们是不会走的,真是一群愚忠的笨蛋。
他仰头大笑,笑声嚣张邪肆。
「有什么好笑的?」
「你也想学地藏王菩萨,渡化一切众生吗?」寒璟仿佛在嘲笑她无知似的。「若你希望得到大功德,将来能够成佛,得先改吃素才行。」
明月一脸没好气地说:「我没想过要成佛,何况这跟吃不吃素也没有关系,这世上还是有吃斋念佛的人去干坏事的例子,无论是荤还是供需,都要怀着尊重感恩的心情来对待,这也是父母从小教我的。」
这番论调是寒璟从未听过的。
「我更没那个本事去渡化别人,只是有些于心不忍,所以——」
「他们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他直接泼了一盆冷水。
她没有再说下去,真的激怒这个男人可没有好处。「对了!你怎么都不问我叫什么名字?」
寒璟吃着他的鱼,置若罔闻,好像是在说没那个必要。
「那以后要怎么称呼你?你又不告诉我名字,也不想被叫河神……」
他嗤哼一声。「自然是千岁。」
「我还是叫你宁王好了……」千什么岁,明月在心里嘀咕着,不过幸好这个男人没说要称呼一声万岁,不然她可能会巴他的头。「其实你把真正的名字告诉我也不太好,说不定会有点危险。」
「危险?」寒璟才脱口而出,就有些后悔搭这个腔。
这个女人名义上是自己的妻子,不过他可不是真心承认,只是为了留下来解闷,每天做那道酱汁鱼罢了,根本不需要在她身上浪费唇舌。
明月用手绢擦了下嘴。「你不知道吗?这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像是人、山、海、鬼、怪、神都有,比如说挟菜用的两根细长竹枝,把取名为『筷子』,那么它就成了『筷子.』,把太阳叫做『大饼.』,那么它以后就真的叫做『大饼.』了,这就是『咒.』,只要有『名.』就会受到『咒.』的束缚,如果随便告诉别人,说不定就会被对方所箝制了。」
「……」他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总是有前所未闻的想法,还有语言词汇,说是异族人,又想不出来究竟来自哪一族。
她咽下口中的饭菜,「我姓高,叫高明月,你就叫我明月吧。」
闻言,寒璟不禁怒气上升。「你方才不是说不能随便把告诉别人,会被对方所束缚箝制吗?」
这个女人说话前后不一,难不成是在愚弄他?寒璟脸色顿时铁青。
「没关系,因为我很强的,所以一点都不怕。」明月一脸笑吟吟,可不能承认是用《阴阳师》里头的对白在拐他。「不然你也告诉我,这样也可以证明自己很厉害,不会被我束缚箝制。」
他额际陡地抽搐,声调也降了好几度。「你以为我会上当?」
「被发现了,真是可惜。」她扼腕地说。
寒璟眯起双眼。「我该马上让你溺死在青河之中。」
「请原谅我。」做人要能屈能伸,明月很识时务地道歉了。
「哼!」
明月放下碗筷,用食指比了比天花板。「老是待在河底真的很无聊,可不可以上岸去走一走?我保证不会逃跑的,只是想透透气。」
「不管你逃到什么地方,我照样可以把你逮回来。」
她呵呵一笑。「你放心好了,就算现在想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我比较担心的是你以后会舍不得让我离开。」
这番不知害臊的话让寒璟怪异地瞥她一眼。「大丈夫何患无妻,保况妻子可以休了再娶,别太抬举自己。」
「不过可没有女人会做红烧鱼给你吃,还有像我这样陪你斗嘴,难道真的不会寂寞吗?」就算可以拘住那五千缕魂魄,可以变出宫女、太监,明月还是感到到这个地方冷冰冰的、没有生气,以及充满深沉的哀伤,让人喘不过气来。
寒璟猛地站起身,像在掩饰什么。「不是要上岸?走吧!」
「我先换个衣服……」这么盛装打扮可是会吓到人的。
片刻之后,明月已经让宫女帮她换上襦裙,不过又不想梳太复杂的发髻,便按照平常的习惯所了条辫子就好了。
「让你久等了!」她喘着气跑过来。
他上下审视明月一番,语带刻薄地说:「已经生得貌不起眼了,又不喜欢打扮,我倒是头一回见到不爱美的女人。」
明月马上反将一军。「美不美都无所谓,只要你这个相公不嫌弃就好了,我这么说对不对?」
「哼!」寒璟先是一愣,接着像在生闷气地踱开。
她捂嘴偷笑,这个男人还真像个动不动就闹别扭的小孩,要是被人说中心事,就会恼羞成怒地佛袖离去,只要抓到这个重点,应该就不难相处了。
待两人步出宫门,明月等着他下一个动作。
「你在看什么?」见她两眼晶亮地盯着自己,寒璟突然有些怀念起女人用含羞带怯的眼神望着他的模样。
「当然是看你怎么把我们变上岸。」明月不想错过这种机会。
这女人当是在耍猴戏吗?寒璟不禁阴阴地睨她一眼。
他右袖一挥,两人面前起了无数水纹,接着出现一条跟,顺着路往前走,居然就走到河床上了。
明月马上拍手叫好。「哇!太神奇了、太厉害了、太了不起了……」
「够了!」他恼怒地斥道。
她撇了撇粉唇。「不喜欢听这种奉承的话吗?我还以为你已经很习惯被人巴结,也很享受这种虚荣感,所以才会这么执着前世受封的爵位。」
「你根本就不明白。」怒吼一句,寒璟迳自走过河床,来到平地。
「那就说给我听……」明月提着裙摆,赶上他的脚步。
寒璟陡地转过身,两眼殷红,将右臂平举,指着依旧湍急奔腾的河面。
「这条青河便是我的葬身之地,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都等不到朝廷送达的粮草,还有答应派来的援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麾下的大军一个个倒下……」他是被自己的父皇给遗弃、杀害的,只因威胁到了身为皇帝的权威,所以一步一步削除他的努力,最后命他带兵对抗外敌,藉他人之手除去了心腹大患。
听着这番描述,明月仿佛也能看到当时的惨况,那不是古装剧里或是小说中所看到的那么简单,而是真正的死亡……
咦?脑中好像闪过一个画面,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他从齿缝中迸出声音。「你不明白我有多恨!」
「就因为你恨,所以拘着不让他们离开?」她有些不以为然,假笑一下。「要我给你鼓掌吗?」
他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就算没人了解也无妨,这两百二十年,寒璟拒绝放走那五千大军,也不想再重新投胎做人,更不屑当神,除非上天要他灰飞烟灭,否则谁也奈何不了自己。
看着走在前方的僵直背影,明月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上,菩萨啊菩萨,要完成这个使命真是太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