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小厅,一大群下人正俐落迅速地清理灾难现场,县太爷刚和元岁寒说完话离开。
元岁寒看到她,眉一挑。「怎么了?」
「赵姑娘睡了。」简洁报告刚才的情况。
元岁寒听完,表情若有所思。
「爷,县太爷不是说姚公子找了刘邵王爷的总管来向他讨人,你不给县太爷爽快还人,不会是为报复他把赵姑娘关进大牢的事吧?」等那些清完垃圾的下人一走,铁衣马上过来,一脸贼兮兮地问。
刚才县太爷来就是急着找元岁寒谈这事。他一得知他听信儿子的话派人抓来的竟是天下大庄风云山庄的弟子,着实吓了一跳——虽然他是官府,但为了行事方便,官府偶也得跟江湖人打上交道,所以他也很清楚风云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因此他十分着急。再加上现在官位比他大的那边派人来,而他又不敢强迫元岁寒放人,这三方的人马他都不愿得罪,他可头大了。
「你的话这么多,刚才宝凌小姐在的时候,你怎么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元岁寒睨了他一眼,然后脚下一转往楼上走去。
铁衣呆了呆,下意识要跟上去,叶子将他挡住。
「喂!爷他……」铁衣莫名其妙。
「你要跟去做什么?」目光熠熠地盯住他。
「当然是保护爷……」终于醒悟地住口。对了,赵姑娘正睡在上面喔,然后爷对赵姑娘……
「笨蛋!」摇头,决定离他远一点,以免被传染了笨病。
*
元岁寒来到赵棠棠床边,凝视着她陷入沉眠的脸庞一会儿后,他缓缓伸出手,食指指节轻刷过她眼底下方的淡淡黑眼圈。
为了保护「其他人」,她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她以为她这样能换来什么?姚千浩的心吗?
元岁寒轻蔑的一哼。
这个傻瓜!
忍住捏她脸颊的冲动,他转而将散落在她颈畔的发丝拂开。
如果姚千浩真的紧张,那就再让他紧张一晚吧。不管为了什么理由再次将她丢下,姚千浩这般行径已经惹恼他了。他不立刻交出赵棠棠,除了他的私心,另外也是因为他的不爽。
他承认,知道赵棠棠无故被牵连关在大牢里的一剎,他有种想把梁大成得意扬扬的嘴脸揍成肉酱的强烈冲动;而在见到窝在阴暗牢房一角的赵棠棠时,他得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捺住诅咒脱出口。
他把这一切全算到姚千浩头上。
他也同时清楚,能引起他这么大反应的赵棠棠,在他心中的意义已起了变化。一开始,是她的灵活眼波吸引了他;后来是她拚命打退盗匪后,大剌剌的躺在地上,那一副「随风去吧」的姿态勾动了他心的一角;接着在风云山庄,她对姚千浩的迷恋,让他直觉想破坏……
就算他是为此注意上她,又何妨?
他十分明白刚才在宝凌面前曝露出她的后果,不过……
忽地坏坏拉起唇角微笑,他一点也不否认他是将她算计了。
斩断她重回姚千浩身边的可能、切除她对姚千浩的感情,是他最乐于见到的结果。只不过很可惜,明天他一定得将她交出去。
俯身,再深深盯着她的睡脸,这时,他终于觉得不大对劲了——他探上她的额际,然后是脉搏。
正常。没有发烧,脉象稳定。
照理说,练武之人的警觉心应高于常人,身边若稍有动静,她应该会马上醒来。不过从他进来到现在,她却连动也没动一下,根本对四周毫无意识……
她睡得太沉了!
元岁寒深思着,忽地忆起第二次遇到她的事。
那时她突如其来地昏迷毫无知觉,他可以解释成是因为她的伤,那么这次呢?听叶子所言,她同样也是忽然毫无预兆地睡倒,难道要把它归咎于她被关在牢里两天,因为此刻精神、身体一放松,所以才会睡成这样?
他蹙眉。接着,他低首,将唇印上她的。
果然,她还是没有反应。
眸光一瞬,心异动,他就着她柔软清甜的樱唇又一啄。
「忘了妳的大师兄!忘了他吧……」低沉而诱哄的嗓音回荡在她耳际。
*
隔日清早。
赵棠棠醒来,发现自己一身睡衫躺在陌生的房里。她摇摇头,很快记起昨天发生的事。
但她的记忆只到她随叶子来到这问房,之后……
低头看了自己身上被换下的衣服,她不禁垮下了脸,不过又赶紧振作起精神。
转头瞧了一眼大亮的天色,她拍了拍自己的脸,立刻掀开被子下床,换上衣服。而就当她刚穿好衣服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妳醒了?」看到站在床前的赵棠棠,叶子稍一愣,但仍没迟疑地将手上的洗脸水放到小桌上。「赵姑娘,妳醒了正好,我们爷在等妳要一起用早膳。」朝她点头。
一会儿后,赵棠棠已经置身在空气清新的凉亭下,和一身神清气爽的元岁寒对坐着吃早餐。
「……抱歉,希望我昨晚没给你们添太多麻烦。」在开饭前,赵棠棠为自己的可能失礼举动先道歉。
元岁寒挟菜到她碗里的手顿也没顿,他微笑道:「妳是指妳忽然睡昏,害叶子手忙脚乱,以为妳是被人暗算偷袭的事吗?」
赵棠棠闻言,心猛跳。「啊?我……我有这样……」一时慌了。
「妳的身体到底有什么问题?」眼一抬,他的锐眸直视着她,单刀直入问。
「我……呃……我哪有问题,你瞧我人不是好好的!」被他的黑瞳一盯,她不自主冷汗直冒,下意识地回道。
他……不用知道这种事吧?眨眨眼,她有些心虚地低头猛扒自己的饭。当然,她这时才终于发现碗里多出的菜,微楞,又忍不住朝他偷瞄去。而这一瞄,她的视线却收不回来了。
元岁寒准确攫住她的目光,俊脸上的笑意转淡。「其实妳有顾忌也对,对妳来说我还只是个陌生人,妳是不该跟我说太多……」
「我没这个意思!」他的话令她一呆,怕他真误会她了,赶紧说道:「你救了我两次,我也当你是朋友了,你又怎么会是陌生人?我真的没问题,我只是……只是一到天黑就会想睡而已嘛……」最后还是说出来了。
元岁寒的眉微蹙。「只要一到天黑……」记起她昏睡两次发生的时间了。
好啦,她的秘密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啦!
赵棠棠圆眸一转,脸上紧绷的表情放松了。她耸了耸肩,「那个……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就连大夫也找不出来我到底哪里出问题。反正吃什么仙丹妙药都没用之后,我自己也习惯了。总之只要天一晚,不管我再怎么抗拒、用尽各种方法,到最后我还是会眼睛一闭,睡到不省人事,所以天还没黑,我就要赶快回房躺下。」她说得很轻松,但其中的辛酸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这也是除非必要否则她不出师门的原因。
对他不好意思笑笑。「对不起,昨天吓到你们了吧?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们的……」
凝视着她甚开朗的笑脸,元岁寒知道她的状况后,对于姚千浩的不悦与不满更盛了。
那家伙明知道她的情况,竟还放她在身后面对险境!
该死!
赵棠棠说完,心理负担一下子减轻,于是开始不客气地吃起她的早饭。而且礼尚往来,她也替他挟了菜。「元堡主,你不饿吗?不会是听了我的事影响你的食欲吧?对不起喔,是你自己想听的。」没什么诚意的道歉。
真的是他逼她说的嘛!
见她的举动,元岁寒的面色稍霁。他执筷,慢条斯理吃起了早餐。
赵棠棠笑了。
清晨的风徐徐吹拂,凉亭的气氛和谐融洽。
两个人悠哉地用完早饭后,立刻有下人将碗盘收拾走,并送上热茶。
而赵棠棠一边喝着茶,一边舒适得差点要闭上眼睛听风声鸟鸣了。
出来这么多天,她几乎都快忘了上回能如此惬意喝茶是多久以前了。就连前两天的牢狱之灾,她也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不过,她可没忘了她的任务和大师兄他们的事。
「……元堡主,我……」把茶喝完,杯子放回桌上,她想到似乎该去打探大师兄他们的消息了。
何宽和刘尚不知道跟大师兄碰头了没?
这个县太爷虽然因为元岁寒才放了他们,但他不会再为难大师兄他们吧?
刚才的惬意心情消失无踪,她开始焦躁起来。
元岁寒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急。
「妳该走了。」他乍地开口。
「啊?」反倒是她错愕了。
元岁寒唤来随身护卫。他从铁衣手上拿过弯刀递给她,「这是妳的刀。」垂睇她讶然的模样,他扯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妳的大师兄已经在前面等妳了,妳走吧!」
才收起刀的赵棠棠闻言心一跳,又惊又喜道:「什么?大师兄来了?」立刻转身就要跑。不过她猛地又顿住脚,旋身面向元岁寒。
「元堡主,你是不是会去武林大会?」她满是期待地问他。
原本元岁寒见她一听到姚千浩的名字便迫不及待地转身就走,俊颜倏地微微铁青,可没想到她忽然又回来,用那双闪闪发亮的黑白大眼专注地看着他。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一下剧烈收缩——是因为她。
脸部刚硬的线条瞬间变得柔和,他强压下想伸手抚上她红润的脸颊、欺上她水嫩粉唇的欲望,给了她一抹意味极深的笑,与一个保证。
「我会去。到时,我们再见吧。」
对他回以灿烂的笑靥。「好!我一定等你!」点头,她这回真正转身跑开了。
叶子和铁衣两个人跟着她前去。
站在原地的元岁寒则一直看着她瘦削却充满生气的身影消失了,这才慢慢收回复杂的目光。
「……如果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大概会很后悔刚才回头……」他的声音近乎呢喃。
*
赵棠棠在经过这两三天的受难、折腾,到最后意外的被元岁寒解救,现在她终于又和姚千浩会合重逢。
她被元岁寒的两名护卫带到前厅去见大师兄,而在在场一名据说是哪位大官总管的压力下,县太爷和他那嚣张,但此时却一脸畏缩惶恐的独子梁大成,一直不断对她低声下气地道歉。
稍晚,他们离开了官府,然后快马加鞭赶往下一个城镇——杨柳儿在那里等他们。
在途中,姚千浩简略述说了他这两天忙着透过关系找人来营救她的过程;而她自然也把她怎么被元岁寒从牢里救了的事说给他知道。
直到这时,姚千浩才知道元岁寒在官府的事。他更料不到,竟是他出手救了棠棠!不过当他瞧师妹在说元岁寒时那眉飞色舞的模样,有些诡异的,他觉得不大舒服。
虽然元岁寒在武林上的风评不算好,但他救了棠棠是事实,站在道义上,他应该可以撇开成见,至少对他心存感激。可他竟意外对那男人更加深敌意——没错,是敌意!
姚千浩被自己这清楚的感觉吓了一跳,但他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元岁寒——那救了师妹的男人有这种感觉。
一路上,他就这样被自己那莫名的情绪困扰着。不过,在师妹面前,他将这情绪隐藏得很好,他甚至没露出半点不悦的神态。
近傍晚,他们已赶至梅岗镇和柳儿会合;而何宽、刘尚则在昨天接获讯息也赶到了。
杨柳儿见到历劫归来的赵棠棠也很高兴。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又不舒服,或是怕耽误了到武林大会的时间,一会儿她就绷起了脸,反对他们为了她要再在镇上停一晚的事。
最后,所有人在确认了柳儿的身体状况足以应付接下来的行程后,终于决定继续上路。
而就在他们努力赶路的这几天,杨柳儿也从赵棠棠和其他人口中知道他们从县府大牢脱险的经过了。但赵棠棠倒没想到,柳儿对她被元岁寒救了的经过好像有着极大的兴趣和好奇,她不但对元岁寒怎么救她的事问了又问,连她和元岁寒相处的细节、元岁寒对她说了什么、表情又是怎样……等等的事都不放过,简直把她当犯人在审问了。
后来,是柳儿每每问起元岁寒时那亢奋的模样,终于让她起疑,也让她记起上回元岁寒到山庄时,柳儿也问起过他的事……
轰!
赵棠棠整个人猛然一震,她想到柳儿那时对他表露的兴趣了。
然后,当她特地以元岁寒会去武林大会一事试探柳儿时,她那难掩的开心神态更证实了她的猜测。
赵棠棠开始头皮发麻,觉得不对劲了。
不会吧?柳儿不会是为了见元岁寒,所以才非要跟着大师兄去武林大会吧?真的……是为了他吗?难道她那时就是在赌元岁寒会去武林大会,因此她才非要随大师兄出门不可?
她愈想头愈痛。
这事,也许是她胡思乱想,也许这些理由太牵强了,可是……可是……
最近她发现,柳儿似乎对她不大友善。她愈来愈常对她挑剔东、挑剔西,还动不动就对她无端发脾气,连她这神经够粗的人都可以感受到柳儿对她的异常之举了。甚至有两次她还不小心抓到柳儿偷瞪向她,害得她还苦苦思索她到底哪里惹她不高兴了。
柳儿的性情本就娇蛮,因为她的身体,也因为众人宠着,所以她任性、耍脾气,大家多半以包容心看待。而其实大部分时间,只要她没生病,或身体在不致令她太难受的情况下,她仍是个甜美、逗人开心的可人儿,也因此才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不过这回,柳儿忽然针对她的状况也未免太莫名其妙了。
「我说我不要穿这件,好热,妳想热死我吗?」杨柳儿不顾外面稍凉的气温,偏就是把赵棠棠替她披上的大衣又脱掉,一下子就要爬下马车。
赵棠棠一把捉住她的脚踝。「不行,妳没穿不能出去。」她坚持。
杨柳儿胀红着脸,开始踢她。「妳干嘛管我这么多?我就是不穿!走开!妳走开啦!」几乎是在尖叫了。
「好,那妳就留在车里。」赵棠棠轻易压住她。
「啊!」杨柳儿下一瞬便开始尖叫。
她吓了一跳。
然后,姚千浩和小兰都一脸惊惶地探头进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赵棠棠还没说话,没想到杨柳儿小嘴一扁,眼泪已经扑簌往下掉。「呜……棠棠欺负我……她不让我下去……我的脚……被她抓得好痛……哇……」抽抽噎噎地说着,最后还放声大哭。
姚千浩责难的目光立刻锐利地投向赵棠棠,同时也赶紧安抚她,「柳儿,乖,别哭、别哭了!棠棠她怎么会欺负妳……好了,别哭了……」
赵棠棠目瞪口呆,她张口想为自己辩白,不过柳儿的哭声和大师兄只顾安抚她的样子,让她根本无从说起。
搔搔头,叹了一口气,她干脆到外面去。
晌午,他们正停在河岸边稍休息。据姚千浩估计,他们大约再两个时辰就可以赶到天义庄了。
何宽他们正在收拾炊事完的器具。赵棠棠则朝河边走了去。
「三小姐,我知道妳没有欺负五小姐啦!」一阵脚步声跟在她身后,她还没回头,小兰已经轻轻细细地开口说了。
赵棠棠在河边蹲下,把手伸进冰凉的河水里。
小兰站在她身后一步距离。「三小姐,其实我在马车外有听到妳们说话的声音……」她安慰赵棠棠。「就算没有,我也知道妳不可能欺负五小姐啦!」老实说,大少爷真是偏心得厉害,只听五小姐一哭诉就认定错的是三小姐。唉,谁教大少爷的眼里除了五小姐容不下其他人呢。
赵棠棠的心情早已平复了,她摇摇头道:「没关系,反正我又不会少块肉。要是我刚才就让她那样出来,她若因此受了风寒又身体不舒服,那我才真是该死。」她想的是这个。
小兰沉默了一下,接着又轻轻说:「三小姐,妳有没有发现……五小姐最近对妳……不太好?」
赵棠棠楞了楞,突地转过身看向她。
小兰对她眨眨眼,然后匆匆回头看了马车的方向一眼后又转回来,像憋了很久,她终于唏哩哗啦地说了,「都是因为三小姐妳对五小姐说了元堡主的那些事。其实五小姐自从在庄里见过元堡主后,就开始莫名地对他着迷,这次她要跟来武林大会,就是想说元堡主也会去,她要再见见他,可是大家都不知道五小姐的打算。我觉得大少爷很可怜,要是他知道五小姐竟对另一个男人有意思,他肯定会疯掉。」一口气说到这里,小兰对大少爷可是寄予无限的同情。赵棠棠却听傻了眼。虽然她之前隐约就觉得不对劲,但……但柳儿不是只见过元岁寒那一次而已,她和他甚至没说过话吧?这未免也太疯狂了。
「妳说的全是真的?」忍不住要再确定一次。
小兰猛点头。她在回头确定五小姐还没下来后,又快快地道:「虽然五小姐嘴里没讲,可是小的日夜贴身服侍她、跟在她身边,她有什么异常举动,我可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可这些事我又不能跟大少爷他们说,所以三小姐,五小姐现在对妳有意见就是因为这样,她是因为元堡主对妳好才迁怒妳的——」
就在这时,马车那边有动静传来。小兰立刻住口,匆匆往回跑。
至于赵棠棠,则被小兰的话炸到头疼了。她当然相信小兰的话是有根据的,所以……
看着正小心翼翼呵护柳儿下马车的大师兄和被扶着的柳儿,她知道从此她要烦恼的事又多了一桩。
柳儿、大师兄、元岁寒……
不会吧?柳儿没爱上一直在身边宠护她的大师兄,却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元堡主有意思?她真的难以理解柳儿的想法。
她不禁抓了抓头,再用力吐了口大气。
也许,感觉本来就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事,喜欢这个人、不喜欢那个人,有时根本就是勉强不来的。更何况她也不是柳儿,她怎能代替她决定喜欢或不喜欢?
她站了起来,朝他们走去。
她不知道到时候见到元堡主的柳儿会对他采取什么行动,但她知道好不容易再见着元堡主的柳儿一定会有动作——如果她真的如小兰所说,对元堡主有意思的话。
唉,难怪小兰会同情大师兄,因为大师兄完全被蒙在鼓里啊……
看来,这一场「武林大会」可精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