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琴曲悠扬,歌音依旧,欢快劝酒的声音此起彼落,她却感觉船速一下子加快许多。
好奇心驱使,她推开一小道窗缝往外打量,忽见倒映月光的湖面上,三艘……
不,有四艘……四艘中型板船跟着苗家的舫船一块儿行舟,板船上不挂灯火,却隐约可见幢幢人影,月辉刷过他们手中大刀。
鱼群现身,绕着诱饵转。
她脑中忽而一闪,忙起身移到另一侧大窗,推开窗缝往外瞧,果然亦见另一侧湖上有两艘板船跟随,上头同样杵着不少擎刀在手的黑影。
朱润月这下有些明白了。
苗大爷游湖夜宴的舫船是饵,如今既诱出“鱼群”,定然藏有后招,不可能空手而返。
虽不知“鱼群”的来头,但她亦听闻过太湖湖匪的猖狂事迹,去年爹娘与她来到此地,刚寻好落脚处,将医馆重新开张,当时官府联合民团武力围剿湖匪,成绩到此地,据说逮获不少大小匪类,可惜一直未能肃清,那时爹还帮一些因剿匪而受伤的兵勇和百姓正骨治伤,“崇华医馆”因而小小闯出名气。
今晚她是搅进这档剿匪事件中了吧?
不觉恐惧,但心跳确实加快,她伏在窗下窥觑。
突然间,楼下琴曲与歌音骤止,忽闻苗大爷张声下令,舫船陡地朝左急转。她不禁惊呼,幸得家具摆设都是固定住的,能让她攀紧椅子扶手稳住身子。
当她再次凑到窗下去看,恰见一阵火雨飞向“鱼群”,是箭簇燃着油火的飞箭,刹那间射得板船上的人骂声连连,当然也混着震天价响的哀叫声。
不对,箭不是从舫船上发出,舫船诱敌深入,之所以突然来个急转,是为了腾出位置让板船当靶子,并确保自己无虞。
然后,她瞧见那些从暗中生出的乌篷船。
真真是“生出”没错。
到底埋伏在何处?如何打埋伏?完全瞧不出蛛丝马迹。
就是很理所当然地无中生有,一艘、两艘、三艘……十数艘……一艘连着一艘冒出,于是“鱼群”很欢快地围着“饵”,以为张口便能吞下,岂料“鱼群”被更巨大的敌人锁定,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狗被逼急了就跳墙,人被逼急了便拿命来拚。
要匪徒们乖乖束手就擒根本不可能,月夜湖面上,双方人马终于短兵相接,刀剑相交之声伴随咒骂与叫嚣声响,不绝于耳。
湖匪皆识水性,即便一开始被着火的飞箭逼得落湖,亦能潜在水下行动。
舫船离他们甚近,瞬间变成反击目标。
只是湖匪们原以为挑到的是颗软柿子,没想到连续几晚饮酒作乐的舫船上多是硬手,待他们一个个攀上舫船甲板,不是又被打落,就是遭围攻制伏。
朱润月一直忙着从两扇大窗轮流窥看湖上激战。
她居高临下,视野最佳,忽见船尾底下攀附黑影,那人正手持锐器猛凿,心头一紧,不禁开窗疾呼——
“船尾!有人凿船,在船尾啊——”
飕——噗!
她话音未尽,一根飞箭破空鸣动。
她眼角余光捕捉到飞箭的路径,竟是沿着船身划出一道小弧,之后才重重射中一船的黑影。
黑影发出惨叫,上臂遭箭穿透,直接被钉在船身木板上,逃不掉了。
朱润月调眸去寻飞箭来处,便见苗家大爷立在另一端甲板,那里亦是上二楼的木梯所在处。
底下虽乱,苗大爷左右皆有护卫,老金亦是横着一根长棍挡在那儿。
有人负责他大爷的安危,他则放开手脚很从容地放冷箭,眨眼间又射中两名欲遁入湖中逃走的匪徒,两人皆箭透肩胛,虽非致死之伤,但也够他们好受。
忽然两道凌峻目光如飞箭般射上来。
对上苗大爷那双长目,朱润月心口评评重击。
他的眼神清楚道出,对于她的“擅自开窗且还探身张望”之举十分不满。
她一时间还真被瞪得有些心虚,但想想,自己并无做错,心性一起也不肯示弱,鼓着双腮强迫自己绝对不能先挪开眼。
她晓得这举动颇可笑,挺意气之争,只是一思及他认定她家医馆得去大笔诊金,她心里就……欸,虽说确实是她损了“凤宝庄”珍贵的样版云锦带、毁了他费心求得的祝寿礼,然事关“崇华医馆”和爹的名誉,她实也难心平气和。
“朱润月!”
底下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吼,拉回她浮荡的思绪。
苗大爷厉瞪她的表情瞬间转为惊怒,他手中大弓再次拉满,长箭指向她……她斜后方!
有人从另一扇大窗摸上二楼!
朱润月随即矮身,堪堪躲过恶徒的擒抱,苗淬元的飞箭同时射至。
那人诅咒了声,退得颇狼狈。
朱润月抬眼去看,那支箭稳稳钉在柱上,亦在那人额上拖出一道长长血痕。
外头木梯随即响起无数脚步声,急着往二楼冲。
恶匪更急了,满脸鲜血都不及擦,只想先抓住她当挡箭牌。
头疼的是,摆设都固定住,她想朝恶徒丢椅子、掷凳子拖延时机,还真没个物件让她砸,除了她的宝贝小医箱。
“朱润月!”底下那声叫喊直钻她心窝。
苗大爷此时喊她,是要她怎么回应?难不成要她扑去窗边朝他招手……啊!是了,鱼群绕着诱饵转啊!
她可以是饵!
这一次,她将窗板大大推开,匪徒朝她伸手时,她仅僵着身子并未躲开。
肘腋之间诸事乍起——
有人冲进。
有箭射至。
匪徒中箭哀号。
她被对方暴起的疯劲猛地一推,脚下踉跄。
她自然是要叫!怎可能不惊叫?
因为栽跟头栽出大窗外,人直直往底下摔了!
“朱润月!”
她看到苗淬元惊愕的表情,看到他抛开长弓朝她展袖。
她脑中一片空白,人已重重地坠进他怀里。
然而老天爷仿佛还没玩够,她是被抱住了,但抱住她的苗大爷八成被撞得太用力,换他脚下不稳,本能地往后急退欲要卸劲。
“姑娘!哇啊!大爷啊——”
她听到老金惊呼,尚未弄清发生何事,人又被抛飞。
她被老金手中的长棍当空一挑,这才头上脚下攀住船舷站妥了,而那个接住她之后又及时将她抛飞的男人……
砰——
一声大响,水花溅得老高。
苗大爷被她撞得落了湖!
万幸!
苗淬元虽坠进湖里,呼吸吐纳间,已靠自个儿泅出水面。
苗家人手抛下绳梯和长索,很快地将年轻主爷重新拉上舫船。
之后乌篷船队轻易攻破板船筑起的防御,苗淬元这边的援手一至,渐明朗的战况更是呈现一面倒的态势。
此刻已是中夜,月华上天顶,乱事甫定的湖面上,六艘损毁严重的板船被捆作一串,打算全数拖回边上。
落网的湖匪四肢遭绑缚后,被分作几批带上乌篷船。
自苗家大爷落湖,到全身湿淋淋回到船上后,人就一直待在舫楼上。
他其中一名手下听令,接管舫船上一切调度,并迅捷将消息汇报上去。
朱润月看他的老仆、小厮和手下们来来回回上下木梯,不禁想,他何不干脆点窝在一楼敞厅,省得大伙儿上下奔波,但又想,他大爷全身湿透,要他在一楼敞厅大大咧咧地更换衣物,是有些为难吧。
他忙他的,朱润月也没让自己闲着,双方刀刃相接,岂有不受伤之理,一些轻伤或并无立即丧命危机的口子,她先暂放,而那些伤口深、血流不止的全被她视作重中之重,首要处理。
幸得只有五人刀伤见骨,且都伤在四肢和肩背,她撕下伤者的衣袖或衣摆结成条状,以祖传手法止了血。
几个围观的汉子纷纷掏出随身的金创药粉、药膏递来,种类繁多,这又勾起她兴趣,不禁追问着这些药粉、药膏的来处。
“这娃儿倒也有趣。”舫楼上,一战之后前来商议后续安排的寒春绪将窗板推得更开些,随即双臂又惯常地交盘在胸前,歪着满头白发的脑袋,挑眉盯着被大小汉子围着说话的小姑娘。
苗淬元已换下湿衣,发丝虽打散拭过,仍无法完全擦干。
他将窗板“啪”地一声再次拉上,像一头湿发吹不得夜风,又像有意挡住寒春绪兴味盎然的目光。
“别招惹她。”他语气淡淡。
“噢,为何?”
“她跟我还有得玩。”话一出,苗淬元眉峰微蹙,似觉自个儿说得古怪,又见寒春绪浓眉挑得更高,面上竟隐隐发热。他清清喉咙,镇定解释。“我是说,她已招惹我,总得待我讨回公道。”
寒春绪点点头,嘿嘿笑。“咱懂了。她招惹你,你跟她玩,姑娘是你苗大爷瞧上的,旁人莫动,是不是这个理?”
苗淬元端定坐着,遭了调侃亦不自乱阵脚,仅徐慢地换了个话题——
“既已无事,寒爷是否该退了?我二弟在湖西白芦荡恭候阁下大驾,等着接手这一群黄帮湖匪。你将人交出,由我二弟联系官府那边,‘千岁忧’的人马便可化整为零避开官府兵勇,你无事,我苗家‘凤宝庄’也可高枕无忧。”
寒春绪大掌挲了下俊鼻,笑得甚灿烂。“退,是该退了,换姑娘跟你玩嘛。”片刻过后,围在舫舟四边的乌篷船在“千岁忧”一声令下,从湖上退得无影无踪,连破损的板船也一并拖走。
朱润月望着清光曳漾的湖面平波,实难想像不到半个时辰前这儿还一片动荡,此际却宁和得出奇,月光一路照拂,血味终是淡去。
大功告成,舫船上不再兴歌作乐,苗家人手各司其职,连那名少年小厮也没跟在主爷身边伺候,而是被遣了来,随其他人一块儿收拾打斗过后的甲板和敞厅,她听到旁人喊他“庆来”。
另一端,主轴大橹出了点差池,几人忙着修缮,苗家老仆对木工很有两把刷子似,几个人全围着老金询问意见。
又另一端,有人正下水察看船身、船底,连差点遭湖匪凿洞的地方也在确认需不需立即修补……朱润月环顾周遭,像没她能帮上忙的,想了想,脸不禁一抬,朝二楼大窗看去。
窗是合起的,窗板上不用窗纸,而是在窗框间绷着薄透且柔韧的丝绸,此时,一抹挺脊端坐的身影静谧谧拓在丝绸窗面上,仿佛散发。
……也是,他发丝尽湿,是得散开拭干。
虽说搅进这一场诱敌之局,她有点无辜,但一开始确实是自个儿求着上船,而苗淬元也确实救了她,最后还因她落湖……
欸,两人“前怨”未了,又生“新恨”,实在头疼。
但不管如何,是该当面道声谢的。
内心再叹,她鼓足勇气,硬着头皮将脚步拖上二楼。
在门前整整神色,举臂欲要叩门,竟已听到里边人道——
“进来。”
她气息陡凛,想着苗大爷该不会一直在盯她吧……若然如此,他这人实也神通广大,大窗不敞亦能得知她的一举一动。
推开门扉踏进,他射入的那根飞箭已从柱上取下,那恶徒溅在窗边和地上的鲜血也都拭净,不过那面当作窗纸的丝绸就可惜了,上头亦有点点血迹,丝绸细致,血铁定已渗染进去,怕是不好清除……
她暗暗又叹,将眸光落在敛眉静坐的大爷身上。
“我以为是单纯的湖上夜宴,没想到这艘舫船它……”顿了顿,尽量平声静气。“它身负重责大任。”
“倘若得知,便不上船?”苗淬元没看她,大掌轻挲膝头,似沉吟似按捺。
朱润月轻笑一声。“不管知不知,苗大爷怎么都会把我弄上船,你的云锦带和钝尾簪损在我手里,你把我记得牢牢,不会放我走的。”
俊雅面庞先是一愣,他忽而勾唇,明明笑了,眉峰却忍痛般蹙了蹙。
“我苗淬元便是这般锱铢必较的俗人,你明白就好。”
可能共同历经了一场湖上乱事,闯过险境,也弄懂对方对她的意图,朱润月对这位苗家家主的态度已不再如一开始那样局促紧绷。
听苗淬元如是道,坦率得很,她甚至又想笑,如果不是察觉到他神情透出一丝细微古怪……
“苗大爷……”她走近,见他肤底竟透虚红,额上布汗。
之前他冷着脸质问她时,一度也是满额细汗。
那时她问他身上是否带病,他赏了她一记狠瞪。
不妙!她略弯身仔细再瞧——
他、他哪里是从容淡定?根本瞳心涣散,双目已失焦!
“苗淬元!”
惊唤一声,她连忙扑去,因坐姿挺秀的他突然像被剪了线的傀儡木偶,没见他晃半下,一晃就朝前猛栽,非常之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