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淬元是全然信了朱氏一家子,端来什么就饮什么,一盅药下肚,没多久又昏了。睡过长长一觉,睡中无梦无境,被裹入茧子里似,待破茧醒来,当真大醒。入眼的依然不是心上那个人,而是那人的亲亲阿爹。
朱大夫大马金刀坐在榻边圆墩椅上,常挂温和笑弧的嘴此时绷绷的,眉峰小小纠结,两眼小小灿光,紧盯着他看。
身躯感觉轻快许多,神智亦清明,苗淬元一开始几是屏息地与他对看,随即起身下榻,行晚辈礼,抢先开口——
“这一次是我大意,没宝贝好自己,让月儿……以及其他人担心,是我不对,自当内省。今生虽不敢保证绝对活得较月儿久长,但一定、一定为心爱之人保重自己,盼两情相伴一生……望朱大夫成全,将月儿许我。”
“早该看出,早该看出啊……广院跟你那东院,这近水楼台的……欸欸,原来‘瘟生’离这么近,早被惦记上……”朱大夫自言自语、自喃自叹。“咱们月儿用在你身上的手法,那般熟练老辣,都不知使过几百遍似,唔……拿你来练,恰好不错,哪天我先走一步,她娘还有她照看,咱也安心了……呃,不不,咱是要说苗大爷你——”
“是。”躬身聆听,非常真诚地卖乖。
“你——”一指直直指着。
“是。”
“你……你……”
“是。”
“欸!”结果朱大夫自个儿败下阵来,长指一收,大袖一甩,起身走出去。
看来,好事还得再磨一阵。苗淬元暗自苦笑。
步出房外,彩霞满天,问了小医僮才知,他是昨日傍晚时分被送来的——
“……之后月姐就彻夜守在榻边,一早才被师娘赶去吃了点热汤面,回来又继续守着,直到师父来了……师父难得对月姐板脸,弄到最后,师父亲自照看,月姐才乖乖到隔壁小房休憩。然后师父坐在榻边就一直摇头念着,女生外向、女生外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无法可管,无法可管……这样。”小医僮后头还皱起眉心、压低声音,学起朱大夫说话的神态。
苗淬元听了仍是苦笑,但想起朱润月,胸口暖软,微微疼痛淌开,甘之如饴。
小医僮最后端起脸,郑重道:“月姐才睡下小半时辰,苗大爷别扰她。”
“是。”被一个小家伙耳提面命,他竟也不恼。
“师父交代了,苗大爷无事可自行离去,诊金的话,之后再与贵府三爷的诊金一起结算。”道完,小医僮作了个揖,迳自忙碌去。
所以,一时间是见不到心上那姑娘了。
苗淬元遂收拾心情,甫走出广院,庆来正迎面赶来,一见他安然无恙,喜得又叫又跳,还哭了——
“大爷不能又那样吓人,都、都没气儿了,要不是朱姑娘死撑下来,不住往您鼻中吹药吹气,一次又一次推宫过血,您都不知飘哪儿去”
朱夫人说他曾一度没了心跳、气息尽隐,庆来说他都没气儿了……是了,如此说来,确实死过一回,苗淬元对于发生的事渐渐拾回记忆。
在“崇华医馆”被照看了整一日夜的事,幸得庆来机灵,对家里人瞒下了,但瞒不过老金。
苗淬元一回“凤翔东院”,自然又挨自家老仆一顿念,但他欣然接受。
浴洗过后,仔细烘暖散发,虽没什么胃口,但老金端来一大盅十品鲜粥时,他还是尽可能吃些,吃下大半盅才搁下调羹。
之后天暗下,月华方升,他又觉乏了,想想一次濒死,到底还是伤了元气。
他懒懒倚坐在榻边想事,当一抹纤细娇影撩开内房那道锦绣垂帘、静谧谧出现在眼前时,他真以为是脑中有所思而产生的幻影。
他不由自主起身,长目眨也未眨,那姑娘同样直直望着他,然后直直走向他。她安静且直接地走进他怀里,藕臂环住他的腰。
“朱润月……”不管是全名或小名儿,当他低唤她时,总有很缠绵的感觉。是真的。温热柔软的身子,将他搂紧的力道,绝非他凭空想像。
低喘了声,他蓦然回抱她,一下子使力过猛,身躯不禁晃啊晃的,最后竟拥紧她往后倒,双双倒在软榻上。
朱润月轻呼了声,立时想起身察看他。
倘是男人会乖乖放手让她爬起,那他就不是苗大爷了。
长臂一搁,长腿一拦,苗淬元把姑娘家散在榻上的青丝压住,把裙摆也给压实了。“陪我躺躺。”
他声音微哑,目光透乞,眉宇间是病过初愈的憔悴,还是好看的,但看着看着……只觉心窝层层叠叠泛开的,都是疼。
于是朱润月不动了,静静躺落,与他面对面侧卧。
“我是送药过来的,已交给庆来拿去煎熬,等会儿还得喝过药再睡下。”她瞧出他面上倦色,不禁探指去抚。
指尖轻挪间,她眸光便染了水气。
“我见到你哭,眼泪成串成串掉个不停,你张口覆在我鼻上、口上,一次又一次,两手推拿、揉捏、点压,不住地在我身上施展,一遍再一遍……我知道你唤着我,不断跟我说话,我出声回应,明明叫喊出来,应得那样响亮,可你还是哭,听不见我……月儿,别哭了呀……”捧起欲泪的秀颜,他低低叹息,凑去含住她微颤的娇唇。
脑中片段一块块拾回,往神魂底端深凿。
他记起全部,那些他止息濒死时所见的景象。
姑娘眉眸坚定,意志强韧,但默默地泪流不止,她哭着的脸多么可怜。
他放不下、不能放,所以神识与心志皆被她紧紧牵系,所以,在无形无尽的川流中朝她泅回。
仿佛失而复得……不,不是仿佛,她真曾失去过,在探不到他气息与心脉的那时,短短一瞬都觉漫长煎熬,盼不到尽头。
她回吻,脸蛋挤着他,很是笨拙,吻却软嫩真切。
他咧嘴笑,多么欢愉,像终于、终于得到心爱之物的孩子那般,纯然的开心,无比的开心,将宝贝牢牢锁进怀里。
两人气息都不稳,面庞通红,朱润月听到他粗嗄的喘息,尚心有余悸。
她离开他的唇,眸底虽含潮,可近近瞪人时,气势还是挺足的。
他哪里又开罪她了?苗淬元疑惑挑眉。
“庆来全都招了!”她说。“你那天跟卢大哥打了架,双双挂彩,还以为是打架而已,原来还打到落水……你身有顽疾,这么冻的天,江北一带肯定更寒,落了水是好玩的吗?”气到真想咬他。
“唔……”
“岂知你还不消停些,马不停蹄地胡跑,一会儿往北,一会儿朝南,倘是要算,从出门寻卢大哥和素姐开始,到暗中插手‘江南药王’卢家的事为止,整整奔波了一个多月……”其实不止这一个多月,在她婚期定下后,他就频频往外跑,以往固定时候为他正骨推拿的保养之举也就搁下,少了人叮咛,他说不准连锻链呼吸吐纳的活儿也给省了,而这一个多月的苦劳奔波算是火引子,一发作便来势汹汹,竟险些……险些……
朱润月突然语塞,知他之所以在卢家的事上横插好几手,起因在她,一想起此点,骂也骂不出,心既闷又痛。
这一次没咬人,她改而揪住他一只漂亮的耳,惩罚般捏了一记。
“你这人,没人管着,什么祸都敢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好。再不能有下一次。你来管管我。”他脸上的笑温柔到能滴出水。
她颊面更红,到底舍不得用力掐他,那手劲帮他揉耳朵似,揉得浑身舒坦。
他低逸一声,半身压过来索吻,将她困在身下很恣意地纠缠过。
“要……要记得换息……别憋着气,你……你留心呵……”吻跟吻之间,她抢这瞬间叮咛。而明明被吻得双眸迷蒙、几要晕厥的是她啊!
“好,不憋气。”气息再次与她交融。
然后贴着她的颊、她的唇,鼻尖摩挲啊摩挲,他低笑问——
“得定个时日,我备上几件礼,正式上‘崇华医馆’拜会你的双亲。之后你再随我访一趟江北的温泉别业,跟我见我爹娘去,可好?”笑更深。“当然,家里的太老太爷、二爷和三爷,都要再正式见过的。”
正式拜见。
此举不仅是定下彼此情意,更是把他们俩这事摊开了。
朱润月略微推开他的胸膛,抿抿唇道——
“我爹他……他眼下还不大习惯,要花些时候再想想,然后……我也想慢慢来。”她与卢家的姻缘才刚了断不久啊……
苗大爷闻言脸色陡变。
他倏地坐起,散发衬得他一张气色尚未复原的俊脸格外颓靡诱人。
“朱润月,我待你的心意,天地可监,你不可能不知。你……你莫非想让我第三度的求亲一样惨淡收场吗?你不能这样玩人!泥人还有三分性,你再这么欺负我,我就……就……”
“就如何?”欸,话也不好好讲,谁欺负他了?朱润月跟着坐起,好气又好笑。
苗大爷被问得一愣,最后绷着脸硬声答:“……就好好惩治你一顿。”
“好啊,那你来惩治啊。”她心儿评评跳,努力想抿住笑,但不大成功。没料到她会这么答,苗淬元胸膛起伏略剧,定定瞪着她。
忽见她掩不去的笑意,他都恼出一片火海,她却没心少肺、自顾自笑了。他气到撇开脸,一只秀荑倒悄悄摸上,先扯了扯他的袖,见他不睬,就钻进袖中握住他的手。
“苗淬元……”抚挲,玩着他的指,再握紧。“你待我的心意,我知道的,我也是……也牵挂你、在意你、喜爱你,若然不是你,我不会明白什么叫情窦初开、情难自禁……我只是想慢慢来,一切水到渠成,不急进。”
苗淬元被她的表白震得气息又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稳住。
这时,握住他大手的小手突然撤开。
他一惊,偏苍白的俊脸终于忍不住转回来瞪她,郤见她手往袖底掏啊掏,掏出以红网包裹的一物。
当她揭开红绸巾,露出里头那把男款的珍珠银簪时,苗淬元真觉丹田气海乱上添乱,离哮喘发作像也没多远。
“我一直记得你那日说的,你说……朱润月,望你笑颜长驻,与良人白头偕老,如此,亦不负我一桩心头愿。”她腼眺垂颈,沉吟了会儿又鼓勇扬睫——
“珍珠成对,银簪亦然,我将此簪赠予良人,我的良人……盼此生与你白头偕老,不负你的心头愿。所以请你……请你收下……”说完,只觉整个人热到快自燃。
小小床帷内静得奇异。
突然——
“哇啊!”朱润月一声惊呼打破奇静,因忽地被苗大爷以猛虎出柙又恶狼扑兔般的狂势扑倒,抱在胸前的男款珍珠簪还被他以口徐徐地衔了去。
苗大爷散发托颜、口衔银簪,然后垂目锁住她的模样,当真……欸,俊到翻过去又美到翻过来啊!
她迷了般咧嘴笑,傻乎乎的,好满足。
搁下银簪,那张衔过银簪的口又来衔她的唇,追逐她的巧舌芳津,这一次蛮横了些,恶狠狠的,却依然掩不尽的情丝缠绵再缠绵。
“月儿,你这定情簪子,我收了,你的良人,我当了,而我那桩心头愿,除你之外,谁能替我了结?”
白头偕老的心头愿啊……
“好……好啊……”心悸动,眸眶发烫,还是不住地渗泪,但这样的心暖欢愉啊……她用力抱紧他,好用力好用力。
“我来了结,就我而已,别人不行。”
“没有别人。”
苗大爷深深叹息,那声深叹从心魂钻出,同样是满足,全然的满足。
这一轮润月,不再遥不可及。
这一轮月儿,终于来到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