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天地连成一片,触目所及所有的地方都是一片水雾弥漫。
倾盆而下的雨幕打在人的身上生疼,加之狂风肆虐,草木在雨中挣扎摇曳,不肯轻易低下它们仰望的头颅。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是夏日最常见的雷阵雨。
这样的天气,行人总是难以提前预知先做防备,因此被大雨浇成落汤鸡也不是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曲清音仍然很惊讶。
她的惊讶是因为当她浑身湿透冲进那座破旧的山神庙时,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一个全身上下干爽的男人,一个俊美如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这场雷阵雨来势汹汹,犹如江河倒灌,未下雨前她便远远看到了这座小庙,可是等她飞奔而入时,已经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狼狈。
这个先行进庙歇脚的男人真是好运气!
那一刻,曲清音有点嫉妒他了。
不用低头看,曲清音也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要多糟糕有多糟糕,夏日的衣料本就轻薄,如今被大雨一浇,更是紧紧裹在身上,无论哪个女人落到她这个地步,都是不适合被陌生男人看到的。
柳枫只是在她奔入大殿时扫了她一眼,然后便转身将视线投入苍茫的雨幕中。
曲清音的目光在荒废的大殿内扫了一圈,然后果断转入殿中那个金漆掉光,看起来有些老旧的神像后。
她肩头背负的包袱虽然已经被雨水浇透,但是里面被油纸包绑着的几个小包内,尚有一套干爽的衣裙。
曲清音以最快的速度换下自己身上的湿衣,然后走出佛像,湿衣拎在手中,轻轻一拧便是一滩的水。
看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雨,曲清音蹙了蹙眉头,目光在殿内梭巡,想找些干柴生火烘干湿衣。
柳枫轻轻阖上手中的纸扇,站起身,先她一步将大殿的残破门窗拆了一些下来,拿到她面前。
“谢谢。”曲清音说得真挚诚恳,奉送对方一记明媚的笑靥。
柳枫淡淡一笑,“不客气。”一边说,一边蹲身点起了一堆篝火。
她前后左右看了看,从腰畔拿下了一串挂饰一样的银链。
柳枫眼神闪过一抹惊异,他这才发现那看似挂饰的东西,竟然是做工精巧的银镖。
曲清音右手一抛,一支银镖便钉到了墙上,而银镖后拖曳着长长一条细银链,她再反手一掷,另一支银镖钉入殿内的一根柱子,一条临时晒衣绳于是便有了。
柳枫笑着打开折扇,看着她将手中的湿衣搭上去。
“这雨要下一夜,姑娘身上可带了干粮?”
曲清音扬眉,不答反问:“公子没带吗?”
柳枫手一摊,笑道:“看也知道我两袖清风啊。”
曲清音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雨要下一夜?”
“我就是知道,姑娘要跟在下打赌吗?”
她摇头,口气很坚定地道:“不要。”
“那姑娘是信了?”
曲清音一边晾衣,一边看外面,努努嘴,不以为然地道:“我更相信事实。”夏日的雷阵雨向来难捉摸,就算现在下得铺天盖地,但是风恬日朗有时也是顷刻间的事。
柳枫在看到她最后晾的两件贴身衣物时没了声音,这姑娘实在是太百无禁忌了一点儿。
她收回目光,就看到柳枫面色略有些不自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刚刚晾上去的抹胸和亵裤,不由得眨了下眼,“怎么了?”
他如被烫着一样收回自己的目光,拿扇子虚遮了一下脸,咳了一声,“没事。”
目光落到她身边石头上放着的两只油纸包,他试着转移话题,“那里面是吃的吗?”
曲清音笑了一声,这人大概真是饿了吧。她一边笑,一边蹲身打开其中一个油纸包。
柳枫看着她打开,里面是一只烧鸡和几道卤味。
曲清音将油纸包递过去,“如果你说的不错,我们大概要在这里做一晚的邻居,而你又帮我生了火,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饿肚子。”
柳枫不客气地将烧鸡整只拿去。
她笑笑,将油纸包放到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又将最后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十几个白馒头。
他忍不住笑了,“姑娘倒是有备无患啊。”
曲清音朝他扔了几颗馒头,亦笑道:“我虽然不会看天象,可是我却知道出门在外,总是不能让自己饿肚子的道理。”
“这果然是个金子一般的道理。”
“是极。”
火光映在曲清音清淡娟秀的脸上,她有着让人觉得温暖舒服的笑靥,眼波流转间不经意间带出一点点的狡黠。柳枫忽然有些喜欢上这个不那么循规蹈矩的爽利姑娘了。
曲清音将油纸包重新包好,开始专心烘乾自己的湿衣。
外头雷声轰轰作响,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如利刃寒芒一般的闪电不时划过长空,映亮昏暗的殿宇。
两个人没有再交谈,殿内只闻柴薪在火中爆出的劈啪声。
雷声轰隆隆,雨声哗啦啦,天色却越来越暗,到最后白昼竟如无月无星的夜一般漆黑,若非他们点了火,只怕此时眼前就是伸手难见五指的黑。
柳枫起身站到殿门口,举目远眺黑茫茫一片,天地之间只有大雨倾倒和狂风肆虐的声响。
在这种时候,万物都被掩在了黑暗中,暗处彷佛蛰伏着一只巨大的猛兽,等着吞噬不小心迷途的生灵。
他回首看了一眼,那姑娘仍在烤她手中的湿衣,已经半干的长发几绺垂落在胸前,欲掩还露地挡住了她一部分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暴雨声中,突然有人奔进庙中,如同暗夜中窜出的两根触角,让柳枫心头暗自一惊。
一道闪电适时划破黑夜,映出进来的人相貌。
“柳大侠!”那位如同先前进庙的曲清音一样狼狈的少女,藉着闪电看到殿门口站立的人,不由得惊喜出声。
这声叫喊让在火旁烤衣的人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而后继续自己的事情。
柳枫朝来人点头示意,“水姑娘。”
水素云见到他只顾高兴,浑然忘了自己此时的狼狈,她快步奔到他身边,娇声道:“能在这里看到柳大侠真是难得,说起来,自从去年飞鹰堡一别,我们也很久没见了呢。”
“姑娘别来无恙。”柳枫礼貌地答话,却是不经意地侧了身,将目光投向外面的雨帘。
“多谢柳大侠关心,我还好……哈啾!”一声喷嚏中断了她的话。
“姑娘到里面烤烤吧,里面还有位姑娘在,在下在外面站站就好。”
水素云这才想到自己现在的情形,脸上顿时犹如火烧,有些慌乱地道:“那……那我先进去烤下衣服。”说着便扭头进了残破的大殿。
她进来的时候,曲清音已经烤干了贴身的衬衣,正放回包袱。
“喂,你有干的衣服吗?借我穿一下。”
方才的娇柔俏丽突然变得刁蛮任性,这让曲清音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再垂眸看手里的包袱,心平气和地笑道:“对不起啊姑娘,虽然我很想帮你这个忙,可是仅剩的一套干衣我自己刚换了,现在还晾着呢。”
水素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晾在镖链上的衣服,微恼地皱了皱眉,“你怎么不多准备两套干衣服呢?”
曲清音语带抱歉地道:“家境不太好,出门在外也只得两套替换衣物,让姑娘见笑了。”
闻言,水素云有种被噎住的感觉。
殿外廊下,执扇赏雨的柳枫唇线忍不住轻扬,没想到她倒是个促狭的性子,还有那么点坏水。
无法可想的水素云只能就着火堆让身上的衣服慢慢烘干。
“喂,你有吃的东西吗?”
曲清音刚从荷包里拿出针线,还来不及拿过待补的衣物就听到对方又说话了,只得抬头看她,摇头,“没有,没想到会遇到这场大雨,所以没能事先准备。”
“你怎么不知道准备呢?”
“一两顿不吃也饿不坏的,我习惯了。”
“你—”
“真是对不住,我觉得姑娘下次出门带几个丫鬟仆人比较好,不然就会像我一样要习惯了。”她真心诚意地给建议。
柳枫手中的扇子掩在了唇前,胸腔里的笑意差点没憋住,她就不怕被人揭穿谎话吗?虽然他并没有那个意愿。
殿里就此安静了下来,想是水素云一再碰钉子,终于懂得收敛了。
柳枫站在廊下赏雨,等里面的人收拾好。
“柳大侠,我衣服干了,你进来吧。”
他进来的时候,目光首先落到曲清音身上,她正安静而认真地缝补着手上的包袱皮。
那包袱皮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但布料乃是最耐用的粗布,她的针线又密实,竟是看不出破绽来。
倒是个能持家的姑娘,若不是见到她扔镖的那一手,只怕他当真要将她当作是寻常百姓家的淳朴姑娘了。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柳大侠,你后来怎么都不到我们飞鹰堡来了?”
“在下四海漂泊,本就居无定所。”水素云的问话拉回他一些思绪,他在火堆边坐下,与她们形成鼎足之势。
曲清音连头都没抬一下,只专注自己手上的活儿,心里却叹了口气,这山神庙小了点,她似乎有那么点多余,这感觉真不好。
殿外风狂雨骤,殿内俊男美女相谈甚欢,如果没有她的存在,这样的天气、时间、地点,就像师父说过的—非常适合发生点什么好的不好的。
曲清音手里的针微微顿了下,难不成真要她像傻子一样在这种天气到外面再淋成落汤鸡给他们创造条件吗?
当然不可能!这么一想,曲清音终于待的心安理得了。
她手里的包袱皮刚刚缝好,最后的线头还没来得及咬断,就听到外面传来声响,其他两人也闻声看去。
“小姐,找到您真是太好了。”冲进来避雨的几人一眼看到火堆旁的水素云,立刻大喜,不顾自己被雨水浇得一身狼狈,先向她行礼问安。
曲清音淡淡地扫了一眼,便低头咬断线头,用缝补好的包袱皮将身边的包袱又包了一层。
一边同飞鹰堡的人说话,一边留意着她动静的柳枫会心地笑了。
她是个很注意细节的人,那两层包袱皮,明显外面的比里面的要差,但却更结实耐用,而且她衣着装束虽然很朴素,但是由一些小细节却不难看出她并不是一个日子过得拮据的人。
她没掩饰真实的自己,又不落痕迹地给了旁人一个错误的印象,不是个简单人物。
雨一直在下,天也一直没能变亮。
因为夜晚来临了。
狂风吹打着山神庙破旧的门窗,在暗沉的夜色中发出犹如鬼魅般凄厉的声响。
大雨藉着风势肆虐横行,让本就破旧的大殿能遮风蔽雨的地方变得更少。
殿内只剩两块地方能够避雨,飞鹰堡人多,他们占据了最大的那块地方,几个护卫有志一同地挡在受风雨侵扰的方位,不让他们的大小姐受到侵害。
剩下的地方堪堪够柳枫和曲清音各守一角,不至于太靠近,却也无法离得太远。
曲清音抱着包袱蜷膝坐在供案上,心里有些苦恼—她饿了。
那位飞鹰堡的大小姐确实不讨人喜欢,但是若要为了她饿肚子,这个就有点委屈了。
尚无睡意的柳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供案,只见曲清音屈膝抱胸地坐在山神庙的供案上,全身都是干的,包袱抱在怀里,头枕在上面,似乎已经睡着了。
“我快饿死了,你们去给我找些吃的来。”寂静的大殿内突然响起水素云的声音。
几个飞鹰堡护卫互相看看,其中两个抱拳行礼,道:“属下这就去,请小姐稍等。”
“你们都去,快点找东西回来给我吃。”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