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医疗会报结束后,岳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同为心理医生的赵惜君却小声的对她说:「等一下小心点,记不记得上次那个自杀的病人,你『见义勇为』到现场劝说,最后还闹到警局做笔录的事?」
岳芙点点头,她记得。
赵惜君小声的说:「听说主任很不满意,你等一下要小心点。」
「哦……谢谢。」
果不其然,会议结束后,大家纷纷离席之际,「岳医生,你留下来,我有事情跟你说。」精神科主任这么说。
「是的。」
赵惜君给了岳芙一个加油的眼神后便走了。
等大家都离开,主任才开口,「岳医生,我警告你多少次了,你是个心理医生,要拿出该有的专业,不要随随便便让病人左右你的情绪;还有病人一喊自杀,该出动的是消防队和119,并不是你这个心理医生。」
「是的,主任,我会注意的。」她像小学生一样频频点头。
「唉!你就是心太软,医患关系可是要分得清楚呀!」该讲的话他点到为止,希望她能懂。
她当初就是为了理想,从学校一毕业就决心回到台湾行医,但矛盾的是,她是一个很热门的医生,要挂她的号都要提前预约,不然很难排得上,每天都有一堆看不完的病人;可也是一天到晚挨骂……
从史丹佛医学院以第一名毕业,又是医院董事的准媳妇,照理来说,她应该有个很平顺的行医之路,但却因她天生心肠软的缺点,每每犯错——
病人睡不着时,陪病人聊天到半夜;病人要闹自杀,她会半夜杀到病人家中劝导;病人有忧郁症,为了展开病人的人际关系,她还扮起了红娘的角色。
总之她就是见不得人家过得不好,看病人痛苦,她比病人更痛苦;看病人难过,她比病人更难过。
也因为这样,她觉得格外的吃力,往往要应付病人的情绪又要挨骂。
说到底,也许她根本不适合心理医生这份工作!第一名毕业有什么用?她就是无法抽离对病人的情绪,她很清楚医病关系要分清楚,但是……他们真的很可怜嘛!
岳芙郁卒的心情一直开朗不起来,门诊结束,她决定到新开的商城去逛逛,听说这里是台湾最大的百货公司,内部虽还没装修完毕,不过有一部分已经开放。
一路上,东看看、西看看,就是没买东西,逛了好一会儿,心情好多了,这才发现她想上厕所;绕了一大圈找,找到后又绕了一大圈找出口准备回家……就这样绕来绕去,她终于发现她……找不到出口!
是的,她是个超级路痴!
「这什么动线规画呀?弯弯曲曲的,指标也不清楚,万一盲人也想逛街怎么办?」她气呼呼的叨念着。
她又绕了一圈,忽地有人拍了下她的肩。
「岳医生。」
她转身,吓了一跳,「石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的室内设计是我负责的。」
「哦……我是来逛街的,很高兴遇到你,先走一步了。」不想被人发现她迷路,于是她简短寒喧后就走了。
又绕了一圈,天呀!怎么感觉像是鬼打墙?之后她又发现石旷日还是站在原地,一脸兴味的看着她,她只好再次简短寒喧;然后她又绕一圈,又发现看到他的人……
「需要帮忙吗?」
「请问出口在哪?」天呀!谁来救救她,她的专业形象又一次被毁了;不过是谁规定医生不能迷路的?
「我带你走。」三两下,他像识途老马般带她走出迷宫。
「这个商场的动线规画得很差。」
「这是我规画的,不过你一直错过一个指标,才会一直走不出去。」
「……」她只能尴尬的笑着。「那我先走了。」
他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摇摇头,「还是没变,完全没有方向感。」
*
在固定的回诊时间——
「石先生,这礼拜睡得还好吗?」
「不好。」他的黑眼圈一样重,情况和上礼拜一样,从来没有好过。
「开给你的安眠药吃了多少?」
「一颗都没有吃。」
她很惊讶道:「为什么不吃?」
「没有用,安眠药对我来说完全没用,如果有用的话,我又何必失眠了十年呢?」事实上他这礼拜失眠得更严重了。
「那我建议你的方式,你做了哪些?」
「都没做。」他一副理所当然的回答。
「石先生,若要解决你的失眠问题,你一定要配合我的做法;同样的,看病不吃药,病是不会好的;失眠不是病,但我希望帮助你,而你必须好好配合。」
他点点头,多年前有个女孩常耳提面命的告诉他健康的重要性,她买了一罐又一罐的维他命,上面细心的贴好标签,说明吃的时间和用途;而他一颗都没有吃,多年后,那几罐过期的维他命依然静静的被他摆在柜子里,他舍不得丢弃,那是女孩的爱心,他当时虽没珍惜,如今却只想保留。
「睡眠的时候有没有作梦?」
「有。」
「谈谈你的梦吧!」
「我梦见她。」
她点点头,请他继续讲,她要多知道一些他心里的压力,梦境可以反映心理和现实。
「我梦见她,她和我躺在床上,我吻着她,她也吻着我,她不停的流泪,我则亲吻着她的泪……」
梦境愈讲愈露骨,那是做爱的画面——
每一晚他都会梦到她,有时是她说的话、有时是她的泪,有时则是缠绵悱侧的绮丽春色,他很认真的讲,也小心的观察她的表情。
心理医生是职业的听话人,听过太多的故事,其中也不乏这种绮丽的故事,她习惯了,再劲爆的事她也不介意。
她静静的倾听,未多加注解,让他讲完他的梦。「石先生有固定的性生活吗?」
「你指的是性伴侣吗?」
她脸微微红,「不是,我的意思是,有健康的性生活也可以帮助你的睡眠,有一些病人在睡前做爱,是可以帮助睡眠的,嗯……当然,前题是你要认为做爱是一种享受,如果你……有这方面的伴侣,好好配合也许可以帮助你的失眠。」
她觉得愈讲愈不自在,特别是他的一只眼那么认真的看着她,虽然说人与人说话时看着对方的眼睛是一种礼貌,但她总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怪。
做爱也是一种治疗失眠的行为,在其他病人面前,她可以专业的和病人讨论,但在石旷日面前,不晓得为什么,她觉得既尴尬又别扭。
「我目前没有健康的性生活,因为没有适合的对象;如果有的话,我一定能好好的睡上一觉。」随即他像是有目的似的转了一个话题,「岳医生呢?」
「我?」
「对呀!你有没有健康的性生活?」他的表情很自然,像是在说很平常的话题。
「我没有失眠的问题。」
「岳医生有家庭了吗?」
「我?我明年结婚。」怎么感觉是她一直被问,不是该由她来发问吗?
「哦……那岳医生的性生活如何?」
「我的性生活对你的失眠问题有什么参考价值吗?」
「有呀!我也想要有健康的性生活,所以想请教医生男女要如何配合,才能够有和谐的性生活。」
虽然情侣或夫妻间有性生活障碍的问题,也能谘询心理医生,但是从来没有病人有过这样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也不是她的强项,「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你谘询其他医生会比较好。」
「我希望岳医生不要误会,我的问题很单纯,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言语骚扰,而且这也是我应该要有的专业,只是我觉得我回答得可能不够专业,其他医生也许能提供更好的意见。」
「没关系,你尽量回答就好。」
「……」她脸一红,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一向都是病人向她剖析自己的内心,怎么今天她有种内心被别人剖开来看的感觉呢!
「事实上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的未婚夫也一样,我们都相信真爱值得守护,所以我们还没有到那一层的关系;虽然我从过去实习经验和书本中学到不少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但是我想……」她艰难的吞了一下口水继续说:「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回答得可能不尽完善,也可能无法了解你的感受,所以你问其他的医生会比较恰当。」
她提议说:「星期四有一个王医生,很多有性生活障碍的夫妻都爱找他谘询,你要不要挂他的诊,会对你比较有帮助呢!」
「不用了,我没有问题了。」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岳芙心想,怎么他看起来心情突然变得很好,笑得很开心。
接着他又讲起关于苏菲的事,他告诉她苏菲是个多么纯静美好的女孩,明明中文不好,却喜欢诗词,第一次写给他的情书是李清照国破家亡、家庭离散的代表作——声声慢。
她倾听的时间居多,偶尔加进一些评语,让他畅所欲言的说。
他是个典型的情感症,情绪上产生困扰,活动增加、思想飞跃、睡眠量少;他背负了太大的情感无法抒发,已失去的爱沉淀在他的潜意识里,是甜蜜的回忆,却也是可怕的梦魇。
缠缠绕绕了十年,她不知道他为何想来接受治疗?
大多数的病人来看心理治疗多半是为了能正大光明的领取安眠药,极少数的病人才会主动寻求治疗。
他不像是那极少数的主动病人之一,他似乎对失眠并不觉得困扰,十年下来的情感症让他几近燃烧自己的生命和情感,在燃烧的同时,他却又像是享受着被灼伤的痛苦,这是他自以为的赎罪。
失眠的痛苦比不上失去苏菲的痛苦,他可以忍受十年,为何又会突然觉悟而寻求治疗?她不明白,他太自我中心了。
她的治疗方法就是让他畅快的讲他的苏菲,他被困在心灵中的牢狱太久了,释放对他来讲是有益的。
一个半小时的治疗时间很快就到了,她微笑的对他说:「石先生,你失眠的原因绝大多数是情感的压力,你要试着放松自己,下次我教你一些助眠的方法,只要你好好配合,一定可以摆脱失眠。」
他怔住,眼眸中藏着的情绪就要溢满似的。
岳芙不自在的说:「我脸上有什么吗?」
「你的笑容和苏菲很像。」心里藏着的悸动已有十年了。
她仍旧是一笑。「但是我不是苏菲。」
是呀!我也不再是当年的石旷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