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庭院深深的栖兰院,傅筠抱着被子趴卧在床上,侧着脸凝睇着窗外的月光,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她抬头看到玉杉走进来。
玉衫不确定主子睡着没,蹑手蹑脚的走路,这一与她对上眼,连忙欠身行礼,「大姑娘,大老爷过来了,问姑娘睡了没,想跟姑娘说说话。」
傅筠点点头,起身披上外衣,到了外室花厅。
傅书宇看着粉妆玉琢的女儿,长发垂于身后,仅以缎带紮着,整个人灵动生辉,倾国倾城,这是当年还在他身边仰着头娇娇喊着「爹爹、爹爹」的丫头?
傅筠走到父亲身前,见他眼中难掩的欣慰及心疼那么明显,她心绪翻涌,只能暗暗深吸口气,行了个标准的礼,「父亲。」
「你长大了,你娘在天上看到,一定很开心。」他声音有点哽咽。
傅筠看着他,「爹爹看起来也很好。」
两人相对无言,傅书宇毕竟是男子,他不知该怎么跟如花似玉的女儿说起内心的种种不舍与感触,还有续弦妻及小女儿。
玉杉跟玉叶就站在一旁,傅筠很清楚今夜的事,明天傅老太太那里便会知晓,她微微一笑,「父亲风尘仆仆归来,先回房休息吧,明日一早不是要到户部报到?」
「是,但是……筠筠,你可还记得你母亲?她跟你在一起生活过——」
「母亲很好,妹妹也很好,父亲,女儿已是个大姑娘了,什么事都懂的。」她笑吟吟的看着父亲,她看得出父亲的手足无措,还有很多想说却不知如何说出口的话。
玉杉、玉叶蹙眉看着主子,再互看一眼,她们从未在她脸上看过如此灵动又灿烂的笑脸。
傅书宇却是明白了什么,点点头,转身离开。
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家人,傅筠的心情特别的好,虽然身边还是有嘴甜心苦、只想敲骨吸髓的人,但一切憾事都还没发生,命运仍掌控在她手里,这一晚,她是一觉到天亮。
刘氏身为长媳,一早就到惜春堂请安,也为小女儿因认床直到天明才睡而没有同行做解释。
傅老太太慈祥一笑,「还是个五岁孩子,正在长身子,让她好好睡。」
由于她已跟家里女眷通了气,因此,一早傅筠、徐虹、游氏连同昨晚夜宿娘家的傅玟仪姊妹也过来请安,至于傅书铭、傅书志两个庶子没什么正经事,自然也不会过来碍眼,以往在傅家,除非有什么特别事,爷儿们是不必一早过来请安的,吃完早膳该干么就干么去。
傅书宇也是一早用完膳便到书房,准备稍后就前往户部报到。
「家中人多,也该立立规矩了。」
傅老太太一说完,看了坐在一旁的傅筠一眼,她明白的起身,倒了杯温茶,恭敬的端给刘氏,「母亲请喝茶。」
刘氏一愣,连忙称谢,但并未接过,「筠筠这几年代替我跟你爹在母亲身前尽孝道,承欢膝下,母亲对你疼爱有加,是你的福气,这杯茶,你该先端给母亲才是。」
傅筠在心中一叹,继母实在太过实诚了,想是这么想,她还是将茶送到傅老太太面前。
傅老太太脸色立即一变,「不就是一杯茶吗,你的话绕这么大一圈,是在指责我这老太婆这些年来没教筠筠规矩?」
刘氏一愣,随即低头,「媳妇不敢,还请母亲快快消消气。」
「怎么消气啊?筠筠可是母亲的心肝宝,就是我,重话也不敢说一句的,可是大弟妹竟在母亲面教训她。」坐在另一边的傅玟仪撇了撇嘴,唯恐天下不乱的说着。
「大姊,我绝没有教训筠筠的意思。」刘氏忍着心中的怒火道。
「嫂子,你胆儿也太肥了,是以为母亲没脾气,还是想以此试探日后在这个家有没有当主母的底气?若是我们没说上半句,是否你就能压着筠筠,要她在你面前伏低做小?」徐虹从椅上起身,认真的问着。
刘氏简直要气笑了,看着这故意找事的妯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徐虹很清楚她愈是撒泼,傅老太太对她是愈喜欢,「不知道?告诉嫂子,筠筠可是母亲最疼宠的孙女,不是你可以拿捏的。」
傅玟萱也跟着出声,「是啊,嫂嫂,你说什么我们大家可都听见的,我明儿就要回江南了,可是看到母亲这么生气,怎么办啊?」
刘氏看众人咄咄逼人,明白这是要给她下马威,无奈又气愤之余只能双膝跪下,「母亲请息怒。」
傅筠手上的茶杯让一旁的老嬷嬷接过,这一幕前世也发生过,她也是跟着给刘氏难堪,最后是父亲出门前过来请安时见妻子在众人面前罚跪,得知前因后果,为妻子仗义执言,与傅老太太等人不欢而散。
她看着傅老太太等人都目光含笑的看着她,是期待她点燃更大的战火?
她走到傅老太太的身边坐下,轻轻拍抚她的胸,「祖母别气了,知道您疼爱筠筠,但母亲初来乍到,您就这么护着孙女,不知道的说祖母给新媳妇儿下马威,刻意刁难,这不贤之名一传出,筠筠不就成了罪魁祸首?届时,筠筠的闺誉恐怕也要落个品德有损的恶名。」
傅老太太确有此意,但没想到傅筠竟会想到这一点,她瞬间怔住,又见傅筠嘴角微勾,话却是对着刘氏说的,「母亲快快起来吧,祖母可不是一个苛刻的长辈,她只是太疼惜筠筠了。」
傅老太太瞪着她,若不叫起,岂不是全了她苛刻之名?她心火直冒,但再怎么不甘愿也只能让老嬷嬷去将人扶起来。
徐虹、傅玟仪姊妹等也不由气结,过去言听计从的傅筠怎么突然开窍了?她们就是不想她有好声名,她的婚事才好掌握啊。
此时,傅书宇进了堂屋,错过自家媳妇下跪的事,更让几人暗自扼腕。
傅书宇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在向傅老太太请安完,借故要吩咐妻子一些事,夫妻俩一起离去。
傅老太太忍着一肚子火,顺势让大家都散了,独留下傅筠,眼神带着探究,「你喜欢刘氏?」
「筠筠不知喜不喜欢,毕竟跟她半点不熟。」她答得直接。
这个回答,傅老太太也不知自己满意还是不满意,只觉得孙女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她蹙眉不语。
刘氏陪着丈夫走到大门,面对他的询问,直到他上马车前,才轻声说句,「筠筠没变。」
傅书宇不解的看着妻子脸上的淡淡笑意,意思是她还是当年那个贴心的小棉袄?
午后,天空微阴,主院右侧的池塘都结了层薄冰,傅筠穿着披风,手持暖炉在院里散步着,玉杉、玉叶有些无奈的跟在她身后,这几日,即使下雪,她也坚持出来散步消食,说是为了上灵云寺上香一事练练脚力。
傅筠特别选了灵云寺,也是因为马车只能到达半山腰,接着得步上百阶才能抵达寺庙,傅老太太等人大多养尊处优,自是不愿辛苦走这一遭。
刘氏本想陪同,她也婉拒了,她很清楚父亲希望刘氏跟傅榛能与自己亲近些,但暂时还不是时候,在她还没办法彻底解决或是可以躲过身边的眼线之前,她不能轻举妄动,以免多生事端。
晚膳,她一如以往的陪着傅老太太用完晚膳,再听着傅老太太叮咛明日上寺庙等事宜,便回房梳洗睡了。
翌日,天甫亮,她独自用完早膳就带着两个丫鬟乘马车出城。
马车辘辘的往近郊而行,两旁山林有着秋冬灰黄景致的苍凉,一路蜿蜒而上,偶见梅花傲然绽放,傅筠坐在温暖的车内,目光舍不得眨,即使景色苍凉,但一剪寒梅点缀便见盎然生机。
马车再行进半个时辰即停了下来,平坦的坡地上仅停了两辆马车。
傅筠踩了矮凳下车,仰头看着上方长长石阶上有一对主仆埋头走着,她也开始拾级而上,玉杉、玉叶随即跟上。
走了半晌,傅筠即庆幸自己练了几日脚力,先前那一对主仆已远远落后,她微微喘着气儿,不疾不徐的爬上百阶,抵达古色古香的灵云寺。
寂静偌大的佛殿里,香雾缭绕,竟不见香客,傅筠望着上方严肃庄严的佛陀神像,她虔诚的下跪膜拜,心里有太多太多的感激。
她诚心祝祷许久,方才起身,看着随侍的玉杉、玉叶,「你们留在这里,我想一人走走。」
两个丫鬟互看一眼,也只能低头应声,最近的主子让她们有些不知所措,不仅喜怒不形于色,偶而还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傅筠漫步在后山路径,不远处响起僧侣的诵经声,天空透出阳光,她抬头望着透过树枝洒下的斑驳光影。
重生以来,她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尤其是她的死,是有人蓄意为之还是意外?是针对魏子晨还是其他人?
但想得再多也找不着答案,所以她想通了,老天爷既然给了她新生,有些人与事说不定也有新的安排,她不想庸人自扰。
活着是如此的美好,她呼吸一口沁凉空气,微微一笑,一步步的往后山梅林而去。
就在红梅、白梅交错的林木间,一个高大挺拔的黑色身影穿林而来,在乍见那张熟悉面容时,她眼瞳骤然收缩的停下脚步。
魏韶霆?
她直勾勾的看着他,他身上一袭月白杭绸衣袍,外罩黑色大氅,更衬其清雅不凡,然而,即使有段距离,再加上花影绰约,她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但她能想像他那双冷峻的黑眸一定一如记忆中那般,沉潜得不见任何波动。
随着他愈走愈近,她看到那双一贯漠然的黑眸,鼻梁挺直下形状优美的薄唇抿成一直线……真的是他!她想起她从山庄脱逃后那一路他暖心的照顾,她鼻尖控制不住的泛酸。
魏韶霆是习武之人,很早就察觉到一道专注的目光看着自己,但他没理会,这张俊美的脸孔有多招人,他很清楚。
只是,他又隐隐感觉到这目光并不像过去那些炽烈盼着他青睐的目光,这一想,他侧身望过去,就对上一双清澈动人的明眸,那双眼眸虽是看着自己却更像是陷入某个思绪中,并未意识到他的凝视。
他也不得不承认,她貌相极佳,肤若凝脂,唇红齿白,一双明眸透着沉静,这股沉静气质可比一些他见过的皇家贵女更为出色。
也在此时林中响起一阵脚步声,她下意识的转向声音来处。
傅筠陷在前世的回忆中,因而并没有注意到魏韶霆看着自己,反而这一转眸,就见红白交错的梅林里跑出一个小小的宝蓝色身影。
是子晨!
她泪光闪动的盯着他那张粉妆玉琢的小脸,想到他死在马车的一幕又是心痛不已,此时的他比那时候更小。
魏韶霆越发好奇了,他清楚的看到她的神情变化,她认识子晨?他浓眉不由得一蹙,而且,她的目光似专注又迷离,复杂却不见恶意,还闪动着泪光?
「爹!」三岁的魏子晨边跑边来到爹爹身边,他圆圆的脸上笑咪咪的,在看到父亲的目光望向另一边时,好奇的转身跟着看过去,就见到一名天仙美人看着自个儿,他是个爱笑的孩子,想也没想的就朝她露出笑容。
太好了!子晨活得好好的,跟自己一样……傅筠喉头泛酸,却不忘回以一个灿烂笑容,魏子晨更开心的朝她挥了挥手。
真的太好了!她不舍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回到魏韶霆出色的俊颜,忍住心中波涛汹涌的激动,礼貌的向他点个头,举止从容的往另一边小径漫步而去。
魏韶霆看着她一步步皆从容优雅,身姿仪态更是无可挑剔,再想到她刚刚定视在儿子身上的目光——
并非他自负,而是世间女子,尤其是她这种年纪的小姑娘,目光几乎都是黏着自己不放,倒从未见过只是一直盯着他儿子看的。
「那姊姊好漂亮呢,爹。」魏子晨年纪虽小,美丑还是分得出来的。
魏韶霆微微勾起嘴角,牵着儿子的手,走到梅林另一边的独立厢房,辜九、辜十一就站在门口,一见他们,立即走上前,拱手行礼,「魏爷,小少爷。」
魏韶霆低头看着儿子,「你在屋里待会儿,里面有茶水,也有你爱吃的糖炒栗子,等爹待会儿过来再一起回去。」
「好。」魏子晨笑咪咪的点头。
魏韶霆摸摸儿子的头,转身往寺庙偏右的另一处静谧院落走去。
魏子晨抬头看着辜九、辜十一,这两人都是父亲最贴身的近侍,「九叔、十一叔,我进屋了,你们要不要跟我进来啊?」
辜九、辜十一想也没想的就摇头,主子的独子才三岁,但很会折腾人,要他们教他练武,又要他们带他飞高高,一刻也静不下来,主子也知道,吩咐他们在厢房内点了个安神香,让这精力充沛的小子可以睡个小觉。
魏子晨也不勉强,乖乖的进厢房,辜九、辜十一就在厢房前的亭台坐下,那里也备了热茶。
魏韶霆穿过小径,来到隐身在寺庙的院落,四周站了近十名黑衣人,其中带头的就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蒋言,方面大耳的他一见到魏韶霆即朝他拱手,魏韶霆亦点头回礼,守在门口处的两名黑衣人随即往两边各走一步,等魏韶霆通过后又站回原位。
魏韶霆虽然没有官职,但他的能耐与才气都是顶尖的,更以雷厉风行、决策果断的手段扬名商场,是大燕朝公认的商业巨擘。
「魏家商号」家大业大,生意遍布大燕朝,富可敌国,最令人赞誉的是旗下有一支帮皇家织造厂采买的买办商队,魏家也就等于半个官办。
也因为所购的绣品、织造、布匹之物皆用于宫中上下人事所需,半分差池不得有,因而魏家与各大织行、布行、染行、绣行的关系极好,魏韶霆主张的「共享利益」创造的庞大利润,都让这些合作对象死心塌地的供货,没有二心,成为传奇。
如此才貌双全的传奇人物,却是丧妻不娶,到哪儿都带着独子,不近女色出了名,但外人不知的是,深受皇上恩宠的三皇子与他情谊深厚,不管是他这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还是这十名三皇子的私卫,没人敢对他轻忽怠慢。
魏韶霆走进一间温暖又飘着茶香的禅房内,就见丰神俊朗的李睿已然在座,也不知在想什么,修长手指轻轻叩着桌面,面露思索,另一旁的茶几上,瓷壶半开,浓郁茶香随着袅袅白烟飘出。
「三殿下。」魏韶霆不得不出声唤道。
李睿愣了一下,抬头一看,露齿一笑,「韶霆来了,来,坐。」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随即谈到军务。
李睿在五年前曾率兵平西,立下大功,让皇上封为镇国大将军,而今虽是太平盛世,但边城仍有守军扞卫,不让异族侵犯,只是边城环境困苦,朝廷军饷有限,生活品质一直不好。
魏韶霆身为皇商,不定时的私下捐款给李睿,让李睿得以给边城守军送去万两雪花银,修缮营房、改善伙食,还买马配种,维持兵马战力。
但这些事知晓的人极少,就是怕公开于天下后,魏韶霆成了其他皇室中人的钱庄,徒增困扰不说,还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这一点,魏韶霆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也不是单纯的皇商,因与黑白两道、三教九流皆有往来,各路消息也多,云楼的情报买卖天下知,但该楼主子就是魏韶霆一事也仅有几名他信任的亲友知晓。
「皇叔那里可有动静?」李睿喝了口茶,看着坐在对面的魏韶霆,在外人面前,两人只是泛泛之交,殊不知他除了以资金暗助自己之外,还利用商队替自己蒐罗并传送一些消息,像是封地在外却一直不安于室的七皇叔。
「我的人盯着,殿下不必担心。」魏韶霆淡淡的说着,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梅林里有着一双盈盈秋瞳的丽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