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之后,他打开大门,里头静悄悄地,他带着紧绷的情绪走到客房,才松了一口气。
她的衣物都在。
没多久,他听见卧室的浴室里传来水声,想必是她在洗澡。
他悄声走近,打开浴室的门,却发现王云兰跪在地板上,手上戴着塑胶手套,手里拿着刷子,用力刷瓷砖。
“呃——”王云兰看到他,似乎一下子无法反应过来,愣住了。
“我回来了。”他冲着她笑。她那震惊的神情,仿佛见了小偷,不知该逃命还是尖叫救命。
“今天怎么这么早?”她连忙从地上爬起。“等我一下,我把清洁剂冲干净。”
他就倚在门边等她,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他觉得自己死后应该被丢下油锅,扔上尖山。
他终于明白亏欠一个人是多么沉重的负荷,而这份亏欠,他无论如何是还不起,也还不了了。
她给他一个家,给他全部的爱,让他享受被爱的幸福;她无怨,即使他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情人;她处处为他着想,连一点为难也不愿让他承受。
“云兰……”他不禁低唤她名。
她一扬脸,露出全世界最美、最灿烂的笑容。“晚上我做寿喜锅,这可是日本的国宝级料理,我前天才学的。”
“别忙了,我带你出去吃饭。”他帮她收起水管、塑胶手套。
她想了想,微笑摇头。“还是在家吃吧,比较自在。”他即将订婚的消息今天才上报,恐怕有不少记者想再多挖一点他的内幕消息。
“云兰,我……”她的心思,他猜到了,这让他更觉痛苦,为什么她能如此平静地面对一个背叛她的男人?
“你休息一下,我去准备食材。”她没让他把话说完,将他推出浴室,帮他换上舒服的衣物。“难得你可以在家吃晚饭,保证让你吃到五星级料理。”
鞠绍威将歉疚的话吞下,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她的话语是那样的体贴,令他原本计划用来弥补她的安排变得卑鄙不堪,变得丑陋无比。
她的心是多么的小啊……难道她就不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要点什么,只要她开口,他绝对会为她办到。
晚餐,气氛融洽,王云兰描述她学烹饪、学电脑发生的趣事,还挖出她帮鞠绍威整理资料时发现一封情书。
“可惜……那封情书夹在一份投资报告里,封口还完好,想必你根本没看到,那笔迹很秀气,信封上还有好多颗心。”
“呵,有这种事,那你有没有拆开来看?”
“那是给你的,我怎么能拆。”她像有点吃味似的,嘟着嘴。
“我比较想看你写给我的情书,至于其它女人写的,我没兴趣。”
“好薄情啊……”她说,眼底却盛满了感动。
“我只要对你一个人深情就好,我的爱太少了,无法分给那么多人。”
他的情话,一向令她无法招架。蓦地,王云兰眼眶就蓄满了水,她捂着嘴,起身拿酱汁,掩饰自己骤涌而上的感伤。
“云兰……”他走到她身后,环住她。“我真的……”
她突然转身,封住他的唇。
她不要听他道歉。这一切。都是她自愿的,都是她一开始就知道的,他没错,谁都没错。
鞠绍威激动得拥着她,那千千万万想说的话,面对她,都变成虚假、祈求原谅以及掩饰自私的罪行。
他不安,因为他没有立场在决定与另一个女人订婚后再要求她留下,他看不透她的心思,不知道她的决定,他甚至没有勇气开口直接要一个答案。
他只能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透过手臂的力道,传达给她。
他们从厨房一路拥吻至卧室,渴望要更紧密地贴近彼此,有如世界末日般绝望的激情,瞬间燃烧起熊熊情欲。
她较以往主动,快速解开自己的衣物,再度钻进他的怀里,像是一秒钟也不愿和他分开,他猛烈的律动,似要将自己深深埋进她的身体。
“云兰,为我生个儿子……”他粗喘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不断地亲吻她颊边、耳边、颈边的柔嫩肌肤。“我会照顾你们,我会将我所有的一切都给我们的孩子,我的心里只承认你,只有你才是我想共度一生的妻子。”
她听见他的要求与承诺,红了眼眶。
她明白,如果能够,他会给她一切。
女人一生最渴望的就是拥有一份真爱,任何的富贵权势都无法填满这一块,而她拥有过,她已知足。
他缓下动作,望着她黑暗中盈满泪水的眼眸。“相信我……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一丝委屈的。”
她笑中带泪,无声地点点头。
得到她的首肯,他终于放下胸中的那颗巨石,舒了一口气。
他啄着她已被自己吸吮得红肿的嘴唇,轻声地说;“我爱你。”
王云兰闭上眼,将他第一次对她说的这句话,深深地放在心底。
她从不忍心拒绝他,但是,这次,她说谎了。
爱他,是她的选择,但她却不能让一个无辜的生命,在来到这人世间便背负着无法选择的身分。
她决定离开。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回头了……
*
今天是鞠绍威与唐爱薇订婚的日子。下午五点,礼车已到楼下,准备接鞠绍威到饭店。鞠绍威并没有因为这个特别的日子而改变他的作息。不必进公司,他仍在书房里处理公务,直到王云兰敲门进来。“时间到了,你先梳洗一下,要换上礼服了。”他点点头,收拾桌面,进浴室洗把脸,梳顺头发。出来时,他订婚的礼服已经从更衣室取下,摊在床上。王云兰手上拿着白色衬衫,要为他更衣。“我自己来。”他脱下居家服,穿上西装裤。“我来帮你……”她坚持。他站直身体,却低头凝视着她。这个女人身体里,到底凝聚了多少惊人的自制力?走出大门,他就要跟另一个女人订婚,她居然还能忍着痛苦,为他穿上礼服。
王云兰帮他扣上衬衫钮扣,打好领带,穿上背心,最后将深蓝色的双排扣礼服外套套到他身上。
修长高挑的他,在礼服的衬托下更显英姿焕发,不管在什么场合里,他永远是最夺目的男人。
她望着着装完毕的他,微笑,将他此时的身影,牢牢印在脑海中。
“等我回来。”他抚抚她柔顺的直发,温柔地说。好似,他只是去上班,时间到了,就会按时回家。
“嗯。”她点头,嘴角上扬的弧度一直没有变过。
直到他走出大门,她那僵直的笑才垮下,含着泪水,缓缓走向客房。
客房里,看似什么都没有变动,唯一多出来的物品是一只鼓起的深蓝色帆布旅行袋。
这是她从澎湖老家一路背到台北宿舍,又从宿舍搬到那栋六楼的旧公寓,然后背进这周五十坪豪华公寓的旅行袋。
她只放进几件简单的衣服以及自己添购得几样饰品,那些剪裁合身,质地不错的套装及礼服,在澎湖是用不到了。
她只想带着他的爱离开。
她对他撒谎了……
她答应为他生个儿子、答应等他回来,但是,她既不愿一个无辜的生命背负着私生子的屈辱,也不愿伤害唐爱薇,更不希望自己的存在,成为鞠绍威的弱点,危及他的事业;只有离开,这出戏才能落幕,他们才能各自展开新的生活。
将昨天边掉眼泪边写好的信放到客厅桌面,她走到大门边,回身,静静望着这间她与鞠绍威一起生活了近半年的房子。
他在客厅翻阅杂志、在餐厅吃早餐、在阳台窗边抽烟的身影,在寂静的空间里回放了一次。
他刷牙的声音、刮胡子细微的滑动声、穿着拖鞋在瓷砖地板上“啪嗒、啪嗒”的声响,所有生活中最不被注意、最容易忽略的动作与声音,她都万般珍惜地,一点一滴收进记忆里。
思念总在分手后,许多人如此后悔地说,她却是从一开始便准备着离别的这一天的到来。
她舍不得生他的气,舍不得对他不好,只要他在身边,她的心思便全放在他身上,因为她知道,他们没有寻常夫妻那样大把大把的时间,她只有将一辈子所能倾尽的爱,全浓缩在这短短的半年里,给了他……
再环视一次,她擦干满脸的泪水,提起行李,缓缓地走出这间房子。
绍威:
对不起,我撒谎了,但,请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家训,我一直希望能做到这样豁达的胸襟,可惜,我无法克制地爱上了你。
我开始眷恋你的温柔、开始期待你的关爱,明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还是无法潇洒地放下这段感情。我的眼睛里只能容得下你一个人的身影,因为爱你,我变得目光如豆(笑……)
跟你一起生活的六个月,我是快乐的、幸福的,这一切。都因为有你。
不要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我并非一无所有,拥有你珍贵的爱,这足以支撑我未来的日子,每当想起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我的唇角仍会漾出一朵笑容。
我只希望你能善待你未来的妻子,一个女人,纵使拥有全世界的财富,得不到丈夫的爱,仍是一辈子最大的缺憾,我祝福你们的婚姻幸福美满!
永远爱你的云兰
P.S你曾问我,何时爱上你,我想,在见你的第一天,从电话里听见你喊我的名字,我就爱上你了。
当鞠绍威回家,读完茶几上搁着的这封信,他的心,仿佛从三万呎高空,重重地摔落地面。
他仰起脸,靠在沙发上,眉间涌起酸涩,他闭上眼,静待那即将涌出的水气消退。
他早该猜到她会离开,只是懦弱地不敢面对,她的内敛、她的正直不都在这相处的两年时间里,完全展露了吗?他怎么会认为她可以接受这样不明不白的身分?
但是,她隐藏得太深了,她的痛苦,密不透风地藏在温柔的表情之下,连他,也瞒过了。
他起身,走到书房,从抽屉里拿出烟盒,点上。
她不愿扮演破坏他婚姻的第三者,恐怕更重要的原因是,顾及这样的丑闻会影响他的事业。
一直到最后,她仍是将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
他,鞠绍威,何德何能,他根本连她的一根手指都配不上。
他居然还敢要求她,为他生个儿子,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孩子,一辈子生活在阴暗处……像他这样的男人,配不上王云兰这样纯净美好的女人。
烟,缓缓吐向阳台外晴朗的天空,已经两脚跨进去的路,还是只能继续往前走,对她的这份亏欠,将留在心中,一辈子无止尽地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