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出世之前,德胜王爷一直没有子嗣,尽管王爷非皇室中人只是因功受爵的武将,这对他来说仍是个莫大的隐痛,德胜王府偌大的家业,日后都不知道能有谁来承继。
而王爷对王妃的专情,也是朝中上下、京城内外常被谈论的一个话题。人人都知道德胜王爷爱妻如命、痴情专一,即使王妃嫁入府中十年不曾生育,王爷依然固执地连侧妃都不肯立。
也许是他们的诚心求祷终于感动了上苍,在王妃三十岁这一年,总算胎结腹中,有喜了。消息一经证实,不仅德胜王爷欣喜若狂,宫中的凤皇、以及朝中群臣都纷纷送礼道贺,人人都说这回德胜王爷可要一偿夙愿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这竟然会是德胜王府的悲剧开始。
王妃怀胎十月,一切都很顺利,王爷甚至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取好了名字,若是生子,取名青云;若是生女,便叫玉真。
生产这天,正是腊月十五,可王妃阵痛了两日两夜都生不下来,不但身子备受折磨,生命更是堪虞。从皇宫中调来的御医满头大汗地忙前忙后,最终也只能战战兢兢地告诉王爷,大人小孩只能保一个。
王爷脸色惨变,不料苦心期盼等待十年的孩子,如今竟要他拿妻子性命去换。但他不愧是一代情痴,痛定思痛后果断地说:“若是只能保一个,就留大人。”
只可惜,他的决定并没有改变事情的结果,王妃因为难产引发血崩,在婴儿的啼哭初现人世那一刻撒手尘寰,香消玉殒。
产婆将小婴儿抱到王爷面前,泣声道:“王爷,王妃生的是位千金……”
“什么千金?就是个妖孽!”德胜王爷不能承受爱妻猝逝的悲痛,愤恨之下一手打在产婆的手上,产婆手一痛,一下子将襁褓的孩子摔了出去。
周围人见了都惊呼着飞扑过去,以为孩子必然要被摔伤,但奇怪的是,那襁褓飞到半空之后竟似被什么东西接住了一样,轻飘飘地落下去,落在地上时竟还悄无声息。众人围过去一看,那粉雕玉琢的女娃儿正闭着眼,似是睡着了呢。
“真是异事,说不定小姐来历显赫,是天神下凡呢。王爷,您可不要触犯了天意啊。”旁人小声劝道。
“什么天神?天神会克死自己的亲娘吗?”王爷还是连看都懒得看女儿一眼,拂袖而去。
那晚,王爷守在已逝的王妃身旁,任谁劝说都拉不走。后来府内大摆灵堂,王爷又守棺七日七夜,不吃不喝形销骨立,失魂落魄犹如活死人一般。
凤皇及皇后为他操心忧虑,更可怜那没了亲娘的小婴儿,便传旨将刚降生七天的玉真接入宫内抚育。
王妃去世后一个月,恰逢凤朝和邻国大氏国因为边境的摩擦而发生战争,满腔幽愤无处宣泄的王爷便在这时候找到了出口,立刻要求领兵出征。
本来凤皇体谅他心情悲苦,怕他心神不定,一时没有立刻答应他,可拗不过他一再地极力恳求,最终还是拨给他两万人马,同意他出兵平乱。
只不过,这次是向来战无不胜的德胜王爷最后一次出征,十天后,他战死沙场,丧命于敌人的乱箭之下。
后来有人猜测,为了陪伴亡妻,他本就是一心求死,但无论原因如何,玉真就此成了孤儿,正式被凤皇和皇后收养,赐予她公主封号,将其安置在皇后的乘风殿内,由皇后亲自抚育调教,并与众多皇子公主们一起学习成长。
然而,这并不是玉真公主生命中悲剧的终结。
在玉真被接入皇宫后不久,照顾她的奶娘就发现刚刚能睁开眼的她虽然有着一双玲珑剔透的乌黑眼瞳,却好似从不会留意眼前任何的人和物,经御医全面诊视,确认玉真公主天生目盲,而且药石罔效,注定一生都要做个瞎子了。
“公主,湖那边危险,千万不要再往前走了!”奶娘惊呼一声,追着蹒跚学步的玉真飞奔而去。
只见玉真正一摇三晃地走到湖畔边上,嘴里还叫着,“花!花!”
湖畔边的确种着很多鲜花,此时正值盛放之季,她虽看不到五彩嫔纷的花海,却能闻到浓郁扑鼻的香气,奶娘一个没留心,她就跑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
玉真笑着向前挪步,即使看不到一丝景物,但她笑容开心得彷佛已经看到春光烂漫的景色,小手笔直在空中抓取着,像是要将春色花香都抓到手上。
突然间,她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倏地跌下池子--
奶娘惨叫一声,几乎就要昏倒,周围的宫女太监也吓得冲过来,湖畔一片尖叫之声,人人都以为这多灾多难的小公主今日又遭大劫,就是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了。谁想得到冲到湖边的台阶处一看,公主竟安全地躺在湖水近岸处一片硕大的荷叶上。
这个时令还不是荷花盛放之时,从哪里冒出这么大一片的荷叶来?
众人顾不上讶异,忙着七手八脚的将公主抱上岸。“赶快叫御医来看看,说不定公主有内伤。”奶娘颤巍巍地抢手抱起公主,慌乱地向周围叫着。
“请让一下,让我来看看吧。”
一个少年声音忽然在人群之外响起,众人一怔,都情不自禁地向两边让开。只见一名白衣少年半神俊秀的站在人群之外,看年妃不过八、九岁,却沉稳大气得震慑住所有人。
“是忠王家的小王爷?”有人认出少年来,众人急忙躬身请安。
少年走到玉真面前,用熟练的指法握住小巧的手腕细细地把了会脉,随即微微一笑,“放心吧,她只是睡着了。”
“真的吗?”奶娘对这位小王爷说的话不敢尽信,而原本就在附近的皇后得到消息,也花容失色的跑过来。
“怎么回事?玉真没事吧?”
“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无恙,您可以放心。”少年对皇后行礼道。
皇后看到他,微微松了口气,“疏桐,原来你在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主似是贪恋花香,失足掉到湖里去了,不过……”少年走到湖边,看着湖水中那片突兀的荷叶,眉心微蹙,“公主是吉人天相,似有高人相助。”
皇后没听清楚他的话,一边抱过还在沉睡的小玉真,对奶娘斥责道:“你是怎么照顾公主的?竟让公主遭遇这么危险的事?”
奶娘脸色惨白,身子抖若秋风落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年负手而立,望着玉真说道:“娘娘也不要责怪奶娘了,公主承天命降世,身世注定凄苦,这一生中免不了千难万劫,都是天意。”
皇后诧异地看他这个小小人儿竟说出这么沉重的话,莞尔一笑,“疏桐,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难怪在你身上会有那些奇怪的传闻。”
“娘娘,公主将来会引发的传闻,只怕比我还要多呢。”
皇后美眸大睁,“怎么说?难道她现在的身世还不够宫里宫外、市井街头议论吗?”
凤疏桐微微摇头,凝望着玉真始终沉睡的可爱面容,“她将是凤朝百年安逸的结束,也是凤朝新史的开端。”
然而,凤疏桐的话并没有让皇后当回事,毕竟他年妃尚小,即使出身来历极特殊,皇后也不可能将个孩子的话当真。
但是,玉真公主身上发生的怪事,却就此后一桩接一桩,让人惊异。
自小到大,玉真因为双眼不便屡遭险情,虽然都不是大状况,但奇怪的是每次到了关键时刻,居然都能化险为夷。
比如玉真六岁的时候,有次跟随皇室子女们入学堂读书,学堂中的皇子公主们因为顽皮竟打闹起来,砚台纸笔满天飞,连太傅都管不住。不知是谁扔了一块黑墨,正好砸向玉真的位置,眼看就要喀到她额头了,那块墨却不知怎地中途掉落下来,在地上摔成粉碎。
看到此情景的小皇子公主们都吓得连声说有鬼,唯有玉真坐在原地始终温婉沉静地微笑,彷佛事不关己。
玉真十岁时,凤皇怜惜她整日都待在宫中,于是带她和其他皇子们一起外出打猎,路上一只野狼却冲出包围圈跑向她所在的马车,还咬伤了两名宫女。
可千钧一发之际,野狼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身体,惨叫一声翻身跌趴在地。
凤皇命侍卫们上前查看,只看到野狼七窍流血,全身却没有一处伤痕。
当玉真十二岁时,一直疼爱她的皇后不幸身染重病,再不能近身照料她,于是她便从皇后的乘风殿中搬出来,住在就近的玉真宫。
而后不久,皇后也去世了,宫中上下于是开始传言,说玉真公主生来带着不祥之兆,不仅克死了亲生爹娘,连将养母般的皇后都克死了。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传言,自此之后凤皇也对玉真日渐疏远,宫中越来越少人到玉真宫中走动,只有忠王府的小王爷凤疏桐偶尔会入宫看望这位名义上的堂妹。
面对这一切清冷疏离和难以抗拒的悲欢离合,玉真一直表现得很淡然。跟随在她身边的人说,公主很像是化外的仙子,不仅美得似不食人间烟火,也从不大悲大喜,她的感情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冰封起来般,没有人能够走进她心里。
除了小王爷凤疏桐来看望她时,偶尔能听到两人从房中传出笑声外,在她独处时,多半都是静静地坐着,空洞的美眸“望”着窗外的日升日落、月明月暗,似是有所等待,又似是将一生就此消磨,任其流逝。
早几年凤皇曾想将她许配给某位王孙贵胄,但因为那不利于她的传言,竟没有一人胆敢迎娶这位身世凄迷的倾国美人,她便只好留在宫中年复一年的继续虚度光阴。
转眼间,玉真已到了双十年妃,容颜之美令宫中群芳艳羡嫉妒,可一切孤独如旧。
这一年,凤皇也去世了,太子凤鹏举登基,凤朝历史开启了新的一页,当初凤疏桐在儿时所说的那句话,已没有人再记得。
玉真很喜欢下雪或下雨天,因为这样的天气,凤疏桐多半会来看她。
他们的友谊上溯到孩提时代,当她第一次走进学堂的时候,是他温暖的手握着她的手,温柔地对她说:“小心地下的石砖,这里有一处翘起来了,容易绊倒。你的座位在第二排右手边第三张桌子,我叫凤疏桐,是忠王的儿子,我就在坐在你后面。”
那天,他们正式认识,此后在学堂上,他一直很照顾她;她听不懂的东西,只要有问,他必然耐心回答;她不会写字,他就拉着她的手在他掌心处画字,一遍一遍,直到她记住了字形。所以时至今日,她之所以能认得字、侍、书、文,大都是他的功劳。
对于她来说,他像是她的一双明目、一副拐杖,而今天下雨了,他会依照惯倒来看她吗?
宫殿门门栓一响,她听到有人走了进来,步履很轻,隐约有环佩声响。
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是子夜香?我想找这盆花想很久了,传说这花要到子夜才能盛放,盛放之时香气浓郁,可飘一里之外。但……现在不是白天吗?怎么也能闻到香气?”
“下了一夜的雨,花香是来自于昨夜盛放的花,我叫人把它采摘下来研磨成粉、做成香囊。这样做,香气自然会有折损,但好在让你闻到了花香,看到你的笑容,我也算知足了。”
玉真怔怔听完对方的一番话,忽然屈膝跪下,“陛下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对方走上前,伸手挽起她的胳膊笑道:“怎么?难道你这里只有涵王能来,我就不能来?”
“陛下日理万机,我想--”她未说完,唇上便被一根手指点住。
“嘘,别说话,朕很喜欢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你,只有我们两个人。那些讨厌的宫女也好、太监也罢,都不能来打扰我们了。朕已经叫他们都在玉真宫殿门外守候,没有旨意谁也不准进来。”
她轻轻向后退了一步,脱离他的桎梏,“陛下若要喝茶,还是要麻烦宫女去准备茶叶和热水……”
“不必叫那些笨手笨脚又碍眼的人来,今天是朕来看望你,所以也是朕伺候你,你只要坐着不动就好了。泡茶的功夫,朕是学过的,你记得吗?当年朕还曾经给母后泡过茶呢。”
玉真无语了,只得坐在椅子上,听着屋内他走动来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