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个名叫“晨曦”的少年,狂妄得惹人嫌,总是跟前跟后,要不就惹是生非,既啰唆又缠人,让她一刻不得闲。
虽然这十几年来,她听说过不少关于他成功的传言,但在她的记忆里,他仍然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想起他,她只会觉得──真倒楣,又想起了那个讨人厌的家伙。
“姊。”年仅十四岁的小玉,拉扯着她的衣袖,递上一叠纸,道:“今天先生教了两个字,是姊姊的名字。”
纸上的墨迹勾勒出一颗星的名字──荧惑。那是天际最飘忽不定的一颗星,散发着鲜红的色泽,在夜空格外的醒目。
“小玉的字练得越来越漂亮了。”荧惑柔和的笑着,抚了抚妹妹的头发,冷不防的,手里的请帖被妹妹抢走了。
“姊姊在看啥?”小玉打开请帖,“嗯,是邀姊姊去‘摘星楼”的帖子,可是日期是前天,也没有落款人的名字,这是谁的邀约呀?”
荧惑敷衍道:“可能是送错了。”
无论是谁的邀约,总之,她没去赴约。
“小姐──”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一会儿后,一个长相俏丽的丫鬟,大步跑进荧惑的屋子,开口就道:“大事不好了,夫人请两位小姐赶紧到她房里去,商议大事。”
“娘怎么了?”荧惑轻轻松松的抱起妹妹,随丫鬟走出屋子。
“夫人没事,是、是有媒人、有媒人代表‘昆仑’商行的老板来下聘!”丫鬟焦急的说明。
昆仑商行老板的名讳,瞬间浮现荧惑的脑中。
当世唯一的皇商,享受皇帝赋予的各种特权,财势傲人,地位显赫的男人──连晨曦。
她扯了扯嘴角,“这还真不是件喜事。”
迄今为止,与连晨曦结过姻缘的女子,都无一例外的办过丧事了。
他的女人不多,刚好三妻四妾,却一个个死于非命;有摔死的,吓死的,有被告死的,甚至有吃饭呛死的……各种不同的死法,不仅发生在他的妻妾身上,只要和他沾上亲属关系的人也难以幸免。
官府曾慎重调查过这些命案的背后,连晨曦是否有参与,或暗施什么毒手,但结果就找出的证据来看,显示他也是个倒楣的受害者。
世上除了皇帝一人,借“真龙天子”的身分敢接近连晨曦,并以此炫耀天子不会被带衰之外,绝大部分的人并不乐意和连晨曦这颗“全国第一灾星”扯上丝毫关系。
他“见人克人,见鬼克鬼”的煞气,所创造出的名气,已经超越了他白手起家的富贵传奇。
荧惑冷静的抱着妹妹来到母亲的屋子里,顾不得行礼,立刻发问:“娘,媒人可有说连晨曦打算娶谁?”
母亲见到荧惑,像见到救命灵药似的,忙不迭的凑过去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她道:“媒婆没讲,但有暗示你们谁嫁都可以。”
小玉立即抢白:“我还未及笄呢!”
“再过两个月,你就满十五岁了。”
“小玉不能嫁给他,他的年纪比小玉大了一倍有余。”荧惑神态平和,语调坚定,透露出了她在家中的主导地位。
母亲担忧的又道:“媒人说,连老板今天会来拜访我们。”
“这么快?”荧惑目光一闪,“几时?”
“傍晚。我可没邀请他,这完全是不请自来。”
“没事,把他交给我处理。”荧惑镇定如常的安抚母亲,“由我单独会见他,你们谁也不用出面。”
母亲闻言,用力摇头。“这可不成,有违闺训!未婚女子不宜单独私会男人,娘去和他说吧。”
“娘,我鲜少出门,外面的人几乎不记得家里有我的存在,名节对我根本没有意义。”
“可……不行的,连晨曦是有名的灾星啊!万一害到你,怎么办?”
虽然荧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她一直将荧惑当成自己的亲骨肉,尽心疼爱着。无论发生多么糟糕的事,她都宁可受伤的是自己,而不是两个女儿!
荧惑看了母亲一眼,那溢于言表的慈爱,再次打动了她的心,令她不常笑的脸,挤出一个柔若春风的笑颜。
“没关系的,娘,不瞒你,我和连晨曦认识,他是……我的旧识。”
母亲眼里露出了一丝慌乱和讶异。
荧惑但笑不语。
她和连晨曦不仅是认识而已,她还做过一些亏待他的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世间果然是有因果报应的……荧惑暗叹。如今连晨曦找上门来,以他的权势,她恐怕是逃不出他的掌心了。
“这么说,连老板是要娶你吗?”母亲慌乱的问。
荧惑答不出来,一旁的妹妹煞有介事的笑了。
“姊姊,莫非他是你的旧情人?”小玉天真的问。
应该是旧仇人……荧惑仍是无语,心情沉重的眺望窗口,看了看天色。
她没有表情的面孔,让旁人猜不出,她是盼望傍晚早些来临,还是希望傍晚永远不要到来?
*
转眼间,日暮了。
荧惑未施脂粉,一身素衣,长发披散在身后。她遣退下人,独自在家里的花厅内,等候“旧识”的光临。
傍晚一到,人就来了,不止连晨曦一个。
荧惑依靠听力,分辨出至少有三五百个武艺高强之人,将她家四面八方,里一层、外一层的包围了起来。
这么大的排场,简直是威胁。
她不禁有些紧张,不是担心自己的处境,而是担心家人……爹、娘、妹妹,每一个都是她的至亲,不能让人伤害他们。
“许久不见了,荧惑。”温和的问候声,冷不防的响起。“前天,我在摘星楼等了你一夜。”
远处有一道伟岸的身影,逐渐逼近。人未到,声先至。
荧惑定睛望去,极力克制着心绪的稳定,低声回道:“我不晓得摘星楼是在何处。”
当她话音落下之时,远处的身影以诡异的迷踪步法,忽左忽右,如云缥缈,瞬间已抵达她面前。
她微微眯了眯眼,被风吹拂的发丝不安分的飘荡着,一股温和的气息迅速将她包围。
隔了十多年,她又见到他了。
“你没听说我在你家对面建了一座高楼,不久前才竣工,楼的名字叫──摘星。”说话的男人,眼睛闭着,温和的脸容隐藏住了七情六欲。
他的眉唇鼻脸,端正如画,高大的身躯,肢体匀称,虽然双目未睁,仍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
连晨曦……荧惑默念着他的名字,察觉不出他有敌意。她猜不到他的来意,他是否带有杀机?
她极力控制的心绪开始起伏不定,困难的张口,回他一句:“需要我说声恭喜吗?”
“你还是这么冷淡,真让人怀疑你对刘氏一家人怎会如此体贴?”连晨曦修长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循着她的轮廓,像在摸清她的长相。
荧惑身体僵硬,所有力量涌到手掌间。在抗拒与忍耐之间,她犹豫不决,恍惚的目光慢慢移向他的脸。
他的双眼一直紧闭。人们说,他从未睁开双眼。
霎时间,她所有的力气全消失了。连晨曦瞎了吗?
荧惑默默忍受着他近乎骚扰的抚摸,凝聚不起抗拒他的力量,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瞎了。
“据说你陪伴了他们十多年,扮演着乖女儿、好姊姊的模样,帮助原本只是山野贫农的刘家夫妇迁入城里,安家立业。荧惑,为何对这家人如此关爱?”他的手掌慢慢下滑,不带一点力道的握住了她的脖子。
她毫不怀疑,只要他稍微使力,她就会人头落地。他有这么做的理由,可她却感觉不出他有杀气。
“你果然没变,即使再次面对我,你的心跳、你的气息仍和十多年前一样,那么平稳。”连晨曦淡淡一笑,出其不意的睁开双眸。“久违了,冷酷的荧惑。”
她一言不发,直视他的双眸,完好的隐藏起她的意外。
他没有瞎?
这些年来,人们都说连晨曦是个瞎子,因为他在人前永远闭着眼睛。然而此刻,他睁开不轻易睁开的双眸,让荧惑清楚看见他的眼。
一只熠熠生辉,一只模模糊糊。他确实是瞎的,却不是全瞎。
“我只瞎了一只眼。没如你所愿的一双眼被挖掉,遗憾吗?”连晨曦垂着头,略弯腰,让高度只及他胸口的荧惑与他平视。
“你也和以前一样,那么多话。”
连晨曦笑了。“又嫌我啰唆……你的嫌弃,我已经怀念了十多年了。你还是这么不客气,不请我入座,喝杯茶?”
他巡视了空荡荡的花厅,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视线最终停留在荧惑脸上。
她仍是不爱打扮,朴素得犹如地府幽魂,浑身散发出一股与世隔绝的漠然,神色冷淡,态度如冰。
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女人,令他牵挂了十多年,最终,不知又要与她纠缠多少年?
连晨曦无奈的承认──他确实是一个倒楣到不能再倒楣的人了。
“我妹妹不能嫁给你。”荧惑不跟他多废话,直截了当的显露出她的排斥与不欢迎。
他不以为意,自顾自的道:“聘礼今夜会陆续送到你家,我已让人选好良辰吉日,过两天,你我就成亲。”
荧惑眉心微蹙。
连晨曦闭起眼,不用再观察也能感觉出她的心情如何。
“你可以拒绝,也可以逃走,但此后,你得日日夜夜祈祷上苍,别让我找到你。我不敢说天涯海角都有我的人手,我只能说,我是个有耐心的人,耐心到等了十多年才与你见面。”
“我没有拒绝,你不用急着威胁我,太急了会让我感受不到你的耐心。”
“我很高兴你有觉悟,无论是为了你自己,或为了刘氏一家人的安全,我建议你此生永远保持现在的觉悟。”
“你误会了。”荧惑拿起桌面上的茶水,自己斟来解渴,没请他品尝。“我不拒绝,只是为了还债。”
“还债?你认为自己亏欠我了?”连晨曦念念有词,仿佛在回味什么,颇为感慨。“这个‘家’磨掉了你的心性。我不认为你亏欠了我。假如当初,你没将我赶尽杀绝,如今的我可能还是一只不学无术,只会向你摇尾乞怜的狗。”
难道他此时贴近她,唠唠叨叨、纠缠不休的样子,就不像一只正在对她摇尾乞怜的狗吗?荧惑想回他一句,但转念一想,为了刘家上下的安全,最好不要刺激连晨曦;毕竟,她曾给过这个旧识相当严重的伤害,若再伤害他,恐怕他会忍无可忍吧?
“我先走了。”终于,叙旧完毕的男人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