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嬷嬷说得很婉转,但白苏芳还是懂,这人就是没担当的,亲爹生气,就不管自己的女人跟孩子。
人不来就算了,连月银都不给,这就太烂了,凭着他候府二老爷的身分,一个月给个十两不算难啊,居然就放着不管。
「既然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怎么又想起我们母子三人?」白苏芳问,这很重要,她要问清楚,等母亲或者苏鄞问起,她才能回答。
沈嬷嬷弯着身子回答,老候爷过世后,老夫人开始吃素抄经,可还是睡得不太好,前阵子去请示国师,国师说一家子有人流落在外,气有个缺口,所以怎么吃素抄经都没用,让老夫人把人接回来,好好对待一家人。齐了,府里的气自然会不同了。
「这么说,白老夫人是想要一家团聚,这才接我们回去?」
沈嬷嬷陪笑,「那是自然,人年纪大了,就想子孙满堂,老夫人这阵子一直念着五小姐跟六爷,一心想家团圆。」
白苏芳一笑,「嬷嬷可知我今年几岁?」
「五小姐今年十七?」
「那你还拿这些话来诓我?」
「老奴怎敢骗五小姐。」沈嬷嬷惶恐。
「你既然知道我十七,想必也我们查询了一番,你真觉得一个七岁开始在客栈干活的人会相信你这番活?我可不是小核子,更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
白苏芳看着沈嬷嬷那老脸闪过一丝尴尬,更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沈嬷嬷若是连基本的诚信都没有,那就请回吧,我们家可不是一定要回白家才能活,我已经在这牛南村待了十年了,再继续待下去也没问题,地瓜好,菜叶香,剩饭剩菜我也吃得习惯,我可不求白家的富贵。」
她没说的是,现在是白家的富贵来求她。
这白家放任他们母子十几年自生自灭,现在没个道理,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想接人回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沈嬷嬷苦着一张脸,「五小姐,这、这老奴说的是真话。」
「你就装吧,你不说实话就自己回京城去,我们母子三人,一个也不会跟你走。」
沈嬷嬷被白苏芳弄得没办法——
出发前,老夫人可是三令五申要她务必把人接回,否则就打得她两个月下不了床,她一定要完成任务才行。
没办法,她只好压低声音道:「老奴这就说了,可五小姐听过就算,千万不要再跟人提起,不然老奴恐怕会被老夫人活活打死。」
然后便说了。
原来赤马候府只有五世爵位,白忠之就是最后一世,等他一死,白家就打回白身,不会有俸禄,宅子也要还给朝廷,人脉?有爵位才有人脉,当了普通人,谁管你有哪些姻亲呢,退一步说,那些姻亲恐怕也避之唯恐不及。
于是白家这二三十年很重读书,希望子孙能考个功名,把富贵延续下去,偏白忠之读书不行,就是一个普通人,白忠良更糟,比普通人还笨。
实在没办法,只把希望放在下二代。
白忠之有三个儿子,白忠良有两个,这五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平庸,大爷白骢人生得伟岸,就是通过童生然后开始漫长的考秀才旅程,今年已经二十六了,还在考秀才,读书不行,孩子却生了一串。
两房后面的四个兄弟,白玒,白玢,白管,白珅,一个比一个普通。
白老候爷一直很烦忧,终于有一天,他听到一个好消息,他那个叫做白苏鄞的庶孙以十二岁的年纪考过秀才——他其实一直有在留意柳氏母子的消息,只不过他心肠很硬,孩子不够出色,他绝对不出手帮忙,就这样看他们搬家,看他们吃苦,看着十八岁的庶孙女在客栈工作,他也没有感觉,直到白苏鄞考上举人,白
家两代共七个男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一个庶孙却做到了。
白老候爷走前告诉白老夫人,等自己过世,就把白苏鄞接回来,他们母子三人若是有埋怨,就怪到他身上,白家的爵位没有下一代的,得有个功名当官,白家才能继续下去,白璁几个孙子若有个兄弟在朝堂,就算平庸,人家也不会欺到头上来。
沈嬷嬷虽然压低声音,白苏芳可是是听得清清楚楚,对嘛,人绝对不会突然想起一个人,没好处,谁会想起他三个。
不过这白家也好笑,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要人回去,他们就得回去吗?苏鄞现在前程大好,何必回去白家看人脸色。
「沈嬷嬷来这里一趟辛苦了,不过你也看见了,我家穷,没赏钱给你,请回去转告白老夫人,我们一家三口以前在白家不存在,以后也不会存在。」
沈嬷嬷一脸恳求,「五小姐即使不替自己想,也得替六爷想,六爷就算考上贡士,进士,没人打点前程,那也是枉然,别的不说,十几年前有个进士第八名,因为没人打点,现在还在客栈等礼礼部发派,三天两
头去礼部转,但谁理他?」
「可是王丞相的孙子不过是个贡士,却已经拿到外放的肥缺,您说,这跟实力有关吗?没有,跟运气有关吗?没有,跟背景有关吗?有,除非您有把握六爷能中状元,榜眼,探花,让皇上留下印象,不然进十几名,皇上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六爷若是不认祖归宗,老奴刚刚说的那个第八名,就是六爷的将来。」
这沈嬷嬷厉害,白苏芳不稀罕白家,但稀罕弟弟的前程,她知道「关系」一向很有用,但居然这么有用?
若能助苏鄞轻易发派到官位,展开新人生,那还拒绝白家吗?当然不,傻子才拿弟弟的人生跟白家赌气,苏鄞吃的苦够多了,好不容易有条快捷方式可以走,她这个姊姊没资格替他说不需要。
他对自己的腿一直很自卑,早一天出仕,他的心病就能早一天治,不再是个跛子了,是个官老爷。
自尊?有,但不能用在这种时候。
白苏芳来到这里,好日子没过几年,然后便是无尽的苦日子,七岁开始洗碗洗菜,十岁开始端菜上桌,
被客人骂过嫌过,也被打翻的菜汤烫过,吃客人的剩菜早吃得没自尊,对她来说,能到手的好处比什么都重要。
沈嬷嬷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说到点上了,于是再接再厉,「可若六爷回到白家,就算考不上贡士,那也是举人,能派官的,赤马候爷的亲侄子,还愁前程吗?科考不过是锦上添花,五小姐带着柳姨娘跟六爷回府一方面,府中库房好物甚多,柳姨娘可以调养调养身子,京城的好大夫多着呢,都能请来给柳姨娘看身子,再者,府中院子地多,安静又清幽,最适合准备科考,候爷认识不少名士,也能请过来给六爷当陪席,有老师指导,可比自己埋头苦读要快得多,书读得越透,考上贡士的机会也就越大了。」
白苏芳心一动,对了,京城还有好大夫。
母亲身子弱,若能得到好大夫跟好药调养,要恢复如常生活也不是不可能,别的不说,至少把手脚冰冷的毛病治好。
母亲的手脚冰冷太严重了,夏天勉强还行,冬天总被自己冷得睡不着,然后因为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就差,不是走路绊倒就是磕到桌子,手上腿上总是青青紫紫,可饶是身体疲倦,躺上床依然会因为手脚冰冷而睁着眼睛。
她别的也不求,把这个治好就行了,让母亲好好睡上一觉。
白苏芳要收回前言,她希罕白家了,因为希罕母亲的身体,希罕苏鄞的前程。
柳氏是一直想回白家的,白苏芳也赞成回白家,白苏鄞被大花从书院叫回家,不过十五的年纪,当然听母亲跟姊姊的话。
沈嬷嬷知道了十分高兴,要她说,牛南这小瓦屋真的什么都没有,也不用收拾,三人跟着她上马车便是,能快一天是一天,没想到一家三口却不愿意,理由在她看来也不可思议,说要跟邻里——告别。
沈嬷嬷就不懂了,六爷现在已经是举人,准官爷的身分,白家怎么还跟那些乡下人来往,但跟五小姐过招后,知道五小姐脾气硬,因此也不好阻止,六爷脾气虽然没那样大,但除了柳姨娘跟五小姐的话,谁都不听。
唉,府内的人知道她要来牛南村时,还觉得是简单差事,是啊,她自己也觉得简单,这母子三人肯定痛哭流涕的感恩,马上收拾跟她回京,老夫人会奖赏她办事能干。
没想到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只有柳姨娘高兴,五小姐那里她可是费了半天唇舌,搬出了替六爷求前程跟柳姨娘调养,这才说动五小姐点头。
原以为六爷十五岁懂得不多,没想到他问话也绝——
「白二老爷跟白二夫人可有说什么,我娘回去是给白二夫人作伴,还是给她当下人使唤?」
沈嬷嬷再三保证,有白老夫人在,不会让柳姨娘受委屈,白苏鄞却是不信,后来她又说:「少爷是举人,二夫人就算不喜欢柳姨娘,也得看您的面子,不可能太过的。」
白苏鄞这才收起怀疑神色。
果然穷人家的儿女早当家,大爷二爷那几个,都年过二十了还一个比一个好哄,爷不过才十五,问话却是一针见血。
沈嬷嬷虽然觉得五小姐跟六爷麻烦,但忍不住又想,这两个孩子真比白家那几个出色了,年纪小,当姊姊的想着母亲身体跟弟弟的前程,弟弟开口不是问自己,是怕回京城母亲会受委屈,这画眉真会教孩子,就算二夫人严厉,但她有这一双贴心儿女,以后肯定有好日子。
白家实在是穷得太窘迫了,于是每人只收拾了自己的衣服,白苏芳又去灶底把冷嗓子给的那包金珠子挖出来,柳氏也把缝在枕头里的五十两银票拿出来,还给了盛掌柜。
盛掌柜知道他们要回京投亲,看着白苏芳长大的他也替母子三人高兴,还让厨房炒了几个菜,让他们带在路上吃。
与乡亲们一一道别后,马车慢慢驶离牛南村。
白苏芳小时候过得还算可以,没想过自己后来会过得那样穷困,可当她穷困了十年,又没想过会回京,本家还是候府。
她怀里藏着那袋金珠子,心想,到了梅花府就给母亲、弟弟,还有自己买几套新衣服,既然要回本家,原不能穿得这一身补丁,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他们这半路认亲,跟半个外人也差不多,穿得干净整洁点,省得让人看不起。
虽然肉痛,但这钱不能省。
成衣可贵了,可又不能买布在马车上做衣服,贵也得买买买。
却没想到入住梅花客栈的第一天晚上,服侍沈嬷嬷的那个紫衣小婢来敲她跟柳氏的房门,说候爷夫人交
代,让带一张银票给柳姨娘。
白苏芳接过,居然是五百两。
紫衣小婢规规矩矩的行礼,「候夫人要婢女带话,这点零用让柳姨娘路上买点东西,都是自家人,请柳姨娘不用客气。」
白苏芳拿着银票,心想,这候爷夫人可是比白二夫人要实际多了,据沈嬷嬷说白家官路已经到了尽头,
现在苏鄞中举,前途大好,说不定白家以后就靠他了,这时候不跟母亲打交道,还等什么时候。
收不收?收!
老话一句,骨气不能当饭吃,银子可以。
候爷夫人既然送银子给她,那就不会有歹意,至少比起白二夫人,她更愿意让他们母子三人回家。
她打算花这笔钱请个随行嬷嬷,一路教会他们基本的生存法则,至少得知道衣料怎么分,菜要怎么点,顺便说一下官衔之间的关系,才不会一进府里就闹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