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过去。
苏子珪每天下朝就来看他们,一天留宿,一天回苏家,向清越觉得这样很好,苏家永远看不起她是个村姑,她也不想去应付那些麻烦人。
向珍跟向云已经由苏子珪“收养”了,改名苏珍跟苏云——律法上,这就是向清越下堂后生的,跟苏家无关,任凭苏子珪跑了多少趟官府,解释多少回,甚至算了时间给他们看都没有用,苏珍跟苏云都不算认祖归宗,是收养。
从夏天奔走到秋天,后来两人也放弃了,随便啦,反正他们父子三人长得这么像,最好是能收养到跟自己长得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人。
当然,这时候关于苏子珪的流言蜚语也传出来——传言司竹监一趟南行,爱上个有子下堂妻,不但带回京城,给了良室名分不说,还把那孩子收养了,唉唷,怎么会这样喔,那这样苏大人的长子不就是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苏大人怎会如此糊涂。
又有一说,苏大人养了这外室多年,终于给了良室名分,孩子也是他自己的,有人看过,说长得很像呢。
但不管怎么样,这些都只是传闻,没人会去问苏子珪真假,当然也没人知道他的良室住在哪里,京城贵人太多,八卦也很多,苏子珪并不算特别显眼。
向清越带着苏珍跟苏云在宅子里,种点菜、养点花,可惜鸡叫太吵会吵到邻居,不然她还真想养几只鸡。
日子过得很悠闲。
秋分过,寒露过。
转眼立冬。
有天一觉醒来,满天大雪。
向清越看着窗外一片银妆素裹,忍不住对屋里的苏子珪道:“下雪了呢。”
苏子珪叹息一声,“如果不要上朝就好了。”
“胡说什么呢。”
“我说真心话。”苏子珪一边慢吞吞下床,一边说:“这么冷的天气,好适合抱着娘子睡回笼觉啊,最好睡到中午,然后起来喝一碗鸡汤,可惜我是朝廷命官,皇上都没休假,自己更不可能休假。”
“这话可别让珍儿跟云儿听到,不然有样学样。”
“那当然不会一我只在你面前这样。”
向清越看着撒娇的苏子珪,心想,唉唷,大男人这样真可爱,尤其下人都怕他怕得要命,没人知道他关上门是这样子。
“去上朝吧,回来给你做鸡汤。”向清越关上窗子,走到床前服侍他穿衣服、绑腰带,然后替他梳好头发。
两世为人,她已经不是那样在意男女平等问题,他对她好,不收妾室,不强迫她进苏家伺候长辈已经算不容易了,那么自己给他穿衣服、梳头发又算得了什么。
早饭是鸡丝粥跟桂花酥饼。
“对了。”向清越想起什么似的,“你昨晚说梦话了。”
“我说梦话?”
“嗯,说要带珍儿跟云儿出门,你是作到什么梦了,居然把我落下?”
“没什么。”苏子珪摸摸鼻子,“就……我前天回家,我母亲把我叫去,她听说你的事了,她想看看孩子。”
向清越奇怪,“苏大夫人怎会听说?”
苏大夫人那种听好不听坏的个性,哪个白目的会跟她说这些,赏赐是没有,臭骂绝对是一大顿。
要说苏大夫人主动打听,那更不可能了,京城风气风流,世家子弟在外面养个良室外室都没什么,苏子珪这都二十五岁了,苏大夫人怎么可能还管这个。
“她去山上拜佛,无意间听到人家说起,这才留意。再者,我两天才回一次家,怎么瞒得了她,我母亲一直在等我主动开口,没想到我没那意思。”苏子珪放下筷子,商量似的,“我知道她做错了,但她怎么说也是我的母亲,我想带孩子回家一趟,让她看看。”
向清越想说,想得美,当初不喜欢就想计策赶我走,现在想抱孙子了,又想让人带孩子回去,好便宜都让你一人占了。
可是就在开口时,突然看到苏子珪放下筷子的手——手掌心还有好多疤痕。
那时赵熙要杀她,他情急之下用手直接夺刀子所留下的伤疤。
眼前这个人曾经为了救她,不要自己写文章的手了。
想想,要说“不好”,说不出口,要回“好”,又不甘愿。
哎,算了、算了,当欠了她,“那你得全程跟着,不能放珍儿云儿跟任何人独处,我不想他们听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苏家人高髙在上,搞不好会跟孩子说,是她挟着救命之恩逼他娶的,而且她也不想宣和郡主还是香山县主的孩子跑来说“你娘是村姑”。
村姑有什么不好,她这村姑可自强了。
你们这两个身分高贵的人要跟一堆妾室斗,哪像她这个村姑超好命。
苏子珪松了一口气,“好,谢谢你。”
这么郑重的道谢,向清越反而不好意思,既然是夫妻,自然是互相的,你对我好,我对你好,这样才能长久。
苏珍跟苏云在冬至那天回去苏家吃汤圆,回来时带了一堆见面礼,最夸张的是曾祖父苏尚书给的,苏云拿到铺子三间,苏珍拿到茶园一座。
向清越捏捏小朋友的脸,可发财了。
问起两人在苏家见了谁,两人争先恐后的说太祖父跟太祖母为了抢抱,差点吵起来,然后祖父也想抱,祖母抢不过差点哭,叽叽喳喳的,神情新鲜而愉快。
向清越放了心。
没跟孩子说什么不好听的就好。
日子就这样过去。
除夕时,苏子珪是在苏家吃的晚饭,等稍晚,才来向清越这边给小孩子红包,然后又要回去苏家——苏家是二品门户,初一到十五会有很多亲戚跟大小官上门拜访,苏子珪这个长子嫡孙一定要在。
年过了,春天就到来。
院子又恢役生机,嫩芽绽出技头,喜雀迎春。
冬天的袄子都收了起来,换成比较薄的春袄。
苏珍跟苏云才五岁,正爱玩的年纪,后院又大,两人可以在院子上玩上一整天,小孩子真有趣,只是你跑我追就开心得不得了。
向清越坐在凉亭看新买的话本,故事精彩,微风舒服,春天真是说不出的惬意,真希望永远是春天……
“向娘子。”王婆子过来,“有人找您。”
向清越奇怪,她在京城的身分不过是苏子珪的良室而已,谁会来看一个良室?“有没有说是谁?”
“说是苏大夫人。”
向清越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苏大夫人来干么啊,可是看在苏子珪的分上,人来了,又不能赶她走,他即使知道她委屈,也不会希望她对自己的母亲不礼貌,心里无奈,“请她进来吧。”
不一会,王婆子就领着盛装的苏大夫人来了。
苏大夫人一身华裳,却难掩神色憔悴。
向清越心想,房姨娘又给气受了?啊不管,反正不关她的事情,“苏大夫人请坐,来人,上茶。”
向清越这里算是小门户,她也不是多矜贵的人,不会有侍女煮茶这种事情,端上来的就是很普通的热茶。
向清越已经五六年没见过苏大夫人了,觉得她老好多——也是,丈夫小妾通房一堆,其中一个房姨娘还特别得宠,然后又因为她是婆婆的侄女,无法诊治,是人都会很郁闷。
苏大夫人没说话。
向清越心想,敌不动,我不动。
一个眼色让丫头把话本收下,也喝起茶来。
一时之间,只有风吹树梢的声音,风中隐隐传来孩子的笑声——
苏大夫人一凝神,“是云儿跟珍儿的声音吗?”
“是,在后院,每天都要跑上一两个时辰。”
“孩子……真可爱。”
那是,向清越认同的想,也不看看是谁生的。
苏大夫人喃喃说:“冬至看到那对孩子,我真觉得老天爷待我不薄,给了我这么一对可爱的孙儿,他们长得跟子珪真像,走在路上都不用问,一看就是父子三人,我见到他们,爱得不行,可是公公婆婆抱在手上亲热,我又不能去抢,只能看,碰却是碰不着,我真想抱抱他们。”
向清越觉得自己好没用,居然觉得她可怜,突然间有点心软,慢着,这可是让你们夫妻分离的人,不要因为这样就同情她。
可是啊,她自己现在也是母亲了,能稍稍懂苏大夫人。
如果将来云儿娶了一个自己怎样都不喜欢的人,她觉得自己不见得能处理的更好,毕竟站着说话不腰疼,不事到临头都是不知道的。
想到这样,她内心突然没那样气了。
都是母亲、都是因为爱,只不过苏大夫人用错方法。
苏大夫人捏着手上的帕子,有点难堪的说:“我来,是来跟你道歉的。”
向清越睁大眼睛。
哇!听错了吗?
自命不凡的苏大夫人,金声侯府的嫡长女,居然跟她道歉?
向清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苏大夫人跟她的关系本来就很难一言蔽之——她们同样爱着苏子珪,苏大夫人甚至给了苏子珪生命,可是她容不下自己。
她不会忘记那天在梅花府的赵家庄子,苏子珪怎么拚命的要救她……因为这样,她没办法对苏大夫人说出什么不尊敬的话。
那是生养苏子珪的人。
向清越喜欢苏子珪,想踉他继续过下去,所以她愿意让一步,“苏大夫人,那些都过去了,就算了。”
大概,也有老天的意思,当时他们其中哪怕一人有点懂事都不至于会闹成那样,只能说老天对他们还是不错,当时给了试炼,去年给了机会,而且他们把握住,把那个机会变成真是。
苏大夫人道:“叶嬷嬷已经都跟我说了,你跟子珪既然误会解开,那就该知道我做了什么好事,是我错了,我忘了一件事情——你救了子珪,也是救了我,我本该感恩,却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让你们分离。”
向清越没想过会听见苏大夫人这样的道歉,此时只觉得五味杂陈,“我既然回京,就是不打算计较过去,我不计较了,苏大夫人也不用放在心上。”
“我过年后,去了一趟稻丰村……”
向清越惊讶,“稻丰村?”
“是,没见云儿跟珍儿时,我想着孩子,见了孩子又觉得见不够,想想是自己做错事情的惩罚,总得想办法赎罪,所以我亲自去稻丰村,修了你爹娘跟外婆的坟墓,也给他们上了香,做了法事,我是诚心的。”苏大夫人一脸忏悔,“你能不能让子珪常常把孩子带回来给我看,不用多,一个月一次就好。”
向清越真的说不出话了,她自己想着等孩子大一点,要带孩子回乡做的事情,没想到苏大夫人都做了。
她的很诚心吧,那么远的地方也亲自跑去,过年后还挺冷的,马上就上路,想必也吃了不少苦,苏子珪居然都没跟她说……
“娘。”苏云的声音由远而近,小人影一下子过来,“我饿了。”
“娘。”苏珍跟在后面,她的体力比起弟弟还小上一截,“我要吃四喜饺子。”
苏大夫人乍见魂牵梦萦的龙凤胎,神色一下要化了,颤着手想摸,但又不敢,脸上神情十分激动,“云儿、珍儿,还记不记得我?”
苏云歪头,“嗯……是奶奶吗?”
苏珍也困惑,“有点像奶奶。”
苏大夫人见孩子还记得自己,大喜,“是啊,我是奶奶,过来给奶奶抱一下。”
母亲就在身边,孩子们也不怕,笑嘻嘻的靠过去,苏大夫人终于抱到孙子孙女——冬至那天,公公婆婆不松手,自己看得到、抱不到,想了好几晚,现在总算如愿,小娃儿绵绵软软的,身上还有股奶香,真可爱。
“奶奶怎么会来我们家?”苏珍童言童语的问。
苏大夫人有点语塞,向清越笑说:“来看你跟弟弟啊。”
正在说话间,向清越瞥见红色的木门又开了,想想差不多是苏子珪下朝时间,门一开,果然是他,大步而来。
向清越迎了上去,“你怎么也不跟我说,我好有点准备。”
“我母亲交代了不让,我是儿子,又怎么能在这点上违拗她,母亲都跟你提了?”
“都跟我说了。”
苏子珪一脸企盼神色,“清越,我母亲真的是诚心的,她之前跌倒,后来便不耐久坐,坐一坐就得去躺一下,这回京城跟稻丰村这样远的路程,她着实吃苦不少,希望你能原谅她,让她能常常能看孩子。”
向清越心都软了,觉得苏子珪也真不容易,一边是做错事情的母亲,一边是吃了苦的妻子,他怎么做都是错的。
他偏母亲,有人骂。
他偏妻子,也有人骂。
“我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热闹,苏大夫人有这心意就好了,真的不用特别去稻丰村一趟。”她知道那有多远的距离。
“若我知道,自然会阻止,可是母亲却是趁我不在时出门。我是京官,无旨不能出京,派人去拦又拦不住,只好等着。”苏子珪满脸复杂,“清越,我知道你吃了苦,但是我母亲是真心想跟你道歉,你能不能后退一步,让我能偶尔带着孩子回去给她看?”
向清越没说话。
苏子珪不能否认自己的心里感到失望,但也知道急不得,只能慢慢来,希望过些日子,妻子的心能软化一些。
两人走到凉亭。
苏云对着苏大夫人笑咪咪开口,“奶奶留下来吃晚饭吧,人多热闹。”
苏珍拍起手,“好,奶奶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苏大夫人一脸尴尬,“我不是……我没教他们说什么……真的……”媳妇会不会误会她趁机乱教孩子说这些,她真没有……
向清越跟孩子道:“跟奶奶说,不只今天留下来吃饭,以后有空,常常过来看你们。”
龙凤胎异口同声,“奶奶要常常来看我们。”虽然还不太懂奶奶的意思,但这个老人家的善意,孩子都收到了。
苏大夫人眼眶一红,“好,奶奶以后常常来……常常来啊……”
“奶奶会不会扔沙包?”
“奶奶不会。”
苏珍马上说:“我教奶奶。”
“我教啦。”苏云道:“我扔得比较好。”
“你还是我教你的,我才是开山祖师。”
苏大夫人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好好好,一起教奶奶。”
龙凤胎围着苏大夫人叽叽喳喳。
苏子珪一喜,轻声说:“谢谢你。”
“也不用谢我,孩子多个人喜欢,也不是坏事……我暂时只能做到这样,等过些日子才能接受他们回苏家小住,你也别怪我小器,我本来就小器。”
“你不小器,这样已经很好了。”
向清越心想,既然苏大夫人都做到这样了,那自己让一步也没什么,她爱苏子珪,也会尽力爱他的家人。
可能没办法一下子做得很好,但是她可以慢慢来。
摸着手上的荫树子手串,她想跟外婆说,外婆,我过得很好,您放心吧,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春到,风吹,风中有孩子的笑声。
前生生长在一个不爱她的家、不爱她的爸爸、不爱她的妈妈,二十五岁就死于车祸,什么都没经历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人间那一趟。
可是也许为了补偿她,今生都有。
她有丈夫、有孩子,什么都足够。
她的人生才开始,她要慢慢养育自己的家,看着孩子长大,跟着苏子珪一起变老,等苏珍跟苏云的孩子喊他们外公怪婆、祖父祖母……
向清越转头看向苏子珪,却发现他也正看着她,嘴角含笑,眼睛含情。
两人悄悄握起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