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事?」
陆溱观从怀里取出荷包,这是娘亲手为她绣的。
娘的开刀技术很好,针灸行医的本事也高,但拿绣花针的本领乏善可陈,但当年她想要娘亲手绣的荷包,于是娘咬牙,手指上戳了好些个血洞,还是为她办到。
打开绣着凯蒂猫的荷包,她拿出和离书,推到他面前。「我希望能在官府注册,完成和离手续,却不惊动程家。」
贺关看一眼和离书,眼瞳微缩。
为什么?那不是她的青梅竹马,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怎就走到这等地步?
陆溱观没问他能不能做到,她就是相信他可以办成此事。
这样当然很危险,对陌生男子的信任,不该来得这么急、这么笃定,但她莫名的不怀疑也不犹豫。
他拿起和离书,问:「你确定?」
「再确定不过。」
他默默地将和离书折起,收进怀里,目光却没离开过她的脸庞。
对一个女人来说,和离是天大地大的事,她不知道经过此事,往后她得独自面对多少风雨,怎能如此泰然?
「第三件事?」贺关有些急切的问,他担心她的要求一个比一个更令人惊愕。
「等令公子身子恢复后,请派一车一人,送我们母女离开京城。」
贺关暗自松口气,幸好她的第三个要求不是太吓人,可……离开京城?她这是下定决心要割舍京城的所有人与事?这些年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关尚未应声,盈袖进屋,先给主子行礼,再对陆溱观道:「夫人,泡浴药汤已经备妥。」
「送进来。」她顺手将药方递给盈袖。「抓六帖,三碗水熬一碗。」
「是。」盈袖拿着药方退下。
陆溱观回到床边,把阿璃身上的银针取出,针是临时借来的,用得不称手,她提醒自己得趁着还在京城,抓紧时间去打造金针、银针。
针取出,阿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陆溱观替他将指尖的黑血擦干净,柔声道:「泡过汤浴之后,你会舒服很多。」
「嗯。」阿璃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贺关把儿子抱进浴汤中,阿璃微张眼,看一眼父亲,再度垂下眉睫。
水水追着阿璃,还在他耳边说故事,已经换过两个了,她还小,故事说得不精彩,但软糯的嗓音听在耳里,让人心情愉快,再加上温热、散着淡淡药香的浴汤,和陆溱观的按摩,阿璃觉得这辈子没有这般舒服过。
皱起的眉头平了,紧绷的面容变得缓和,他再次吁了一口气,要是每天都能这样不痛,就好……
御书房里,贺关和皇上贺镇对坐,各执黑白棋子,在方寸间厮杀。
这是兄弟俩从小就喜欢的游戏,贺镇比贺关整整大了十岁,父皇的冷漠,反倒让兄弟俩感情紧密。
争储的那些年,贺关自愿站到风口浪尖上,让所有人把矛头对准自己,让不被众人放在眼里的贺镇有充分的机会谋划。
所以这张龙椅是贺关和贺镇合力谋来的。
贺镇没想过独享,可事成那日,贺关却要求封地与爵位,带着阿璃远赴蜀州。
「阿璃还好吗?」贺镇问。
往年贺关进京会立刻进宫,但这次却整整拖五天才进宫,可知阿璃身子不好。
难得地,贺关刻板的脸上露出笑意。「皇兄,阿璃身上的毒可以根除。」
「真的?」贺镇难以相信。
那年七皇子妃中毒,太医院人仰马翻,没人提得出有用法子,只能眼看她一天天疼痛、瘦弱,最终昏迷不醒。
为此,他对远在边关与匈奴对战的阿关愧疚不已。
他求上所有能求的,他重金广聘民间高手,幸好……后来陆医判带着妻子高乐水住进七皇子府。
经过大半个月,试过无数办法之后,终于让他们找到解毒法子。
法子找出来了,但身子羸弱的高乐水,却因为耗费太多心血,病倒在床。
通常中此毒撑不过半年,但陆羽端用金针将毒引到胎儿身上,硬是将七皇子妃的性命保到临盆之际。
若不是消息走漏,陆羽端不会遭到刺杀,如果陆羽端不死,那么在七皇子妃生产时,他可以将毒从脐带引出,同时保住母子两条性命。
但陆羽端死了,高乐水临危受命。
她被抬到病床边,病人医治病人,结果七皇子妃的性命没有保住,阿璃身上的毒没有尽除,以致于六年来,阿璃缠绵病榻,而高乐水也在回府之后不久,心力交瘁而亡。
想起高乐水,贺镇心头一阵绞痛,那是他心悦之人,她曾说——
阿镇,我爱你,但再爱,都不想因为你而丧命。
所以不善争斗的她,割情舍爱,放弃两人之间所有的美好,拒绝成为他的侧妃。
他以为这样的她,可以活到天长地久,待白发斑斑,他们坐在葡萄架下笑话当年,谁知最终……她还是因为他的苦苦要求,赔上性命。
他对不起她,负欠她的,只能来世再偿。
「对。」阿璃可以像正常孩子那样长大,春风吹上眉梢,贺关的快乐掩也掩不住。
今晨,阿璃吃完了一整碗细粥,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
疼痛让阿璃脾气暴躁,偏又没发脾气的本钱,一动怒就得病上十几天,长期的折磨让他失去食欲,他只能看书,用文字与想像力转移疼痛。
为了儿子,他在蜀王府建书楼,里头有上万本藏书,此举不无弥补之意,终究当年错的是他,受苦的却是妻儿,凡能让阿璃稍解疼痛,他愿意倾尽所有。
如今陆溱观的治疗肯定起了大作用,往常阿璃吃药都要拖大半天,好说歹说才肯喝上两口,老说那药不过是喝着让大人安心、于事无补,可这两天却自己端起药碗,二话不说全数喝下,且天未亮,他就急忙让盈袖将他打理好,催着陆溱观为他针灸、洗药浴。
所有人都发现,阿璃睡觉的时间变短,精神变好,力气变大,食欲增加,而且……舌头更毒了,所以他相信阿璃会好起来,会健康长大。
「是谁医术如此高明?」贺镇好奇地问。最近没听说有什么神医进京啊。
「陆溱观。」
贺镇神色微凛。「高乐水的女儿?」
没人晓得,高乐水能为人开膛剖腹,治疗恶疾,陆羽端的医术远不及妻子。
高乐水的爹爹是太医,医术平平,在太医院待了十几年,没混出什么名堂,他的妻子早亡,他极疼爱独生女,经常带着高乐水进太医院,贺镇便是在那时认识高乐水。
那时母妃不受宠,贺镇经常被其他皇子欺负,三不五时受伤,高乐水见他可怜,身上老揣着药包帮他医治,她小小年纪,治伤的本事比太医们还高明。
他们相识、相熟、相爱,直到父皇指婚,她恍然大悟,明白他的身分。
他说:等我,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迎进皇子府。
她说:别这样想,我们不合适。
然后她说了很多他听都没听过的奇怪言论,她说对于感情,自己比谁都理智,她还分析成为他的妻妾后,会发生什么情形。
最终,她做出了结论,她说:请原谅我的自私,比起爱情,我更珍爱性命。
他不解,他以为凡是女人,都会不顾一切想要成为他的妻妾。
最后她选择陆羽端。
他符合她所有条件,只娶妻子、不迎妾,他以妻子为尊、为荣、为傲,他愿意成为妻子最好的朋友与死党。
贺镇嫉妒陆羽端,他甚至恶意地测试他。
他让高乐水坐在屏风后面,引来陆羽端,他用高官厚禄引诱他打破一夫一妻的原则,甚至连恐吓的话都说出口,最后他不得不佩服高乐水眼光精准,陆羽端确实是个威武不能屈、荣华不能惑的男子。
那天陆羽端离去,高乐水从屏风后头走出来,满心满眼的感动。
那一刻他明白了,高乐水的心将落在陆羽端身上,而他们的爱情已渐行渐远。
贺关简明扼要地道:「是,她想离开程家,我助她一臂之力,交换她治好阿璃。」
「她终也走到这一步?」贺镇叹道,果然是亲母女。
「皇兄何出此言?」
贺镇无奈。「两年前,朕点了程祯为状元,本是存着护佑陆溱观的心思,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状元游街日,马茹君看上程祯,几度偶遇,两人的感情传得沸沸扬扬。」
「谁传的?马茹君还是程祯?」
「不知道,但程祯并未出面澄清,反而顺水推舟。马茹君进宫向皇后求赐婚懿旨,皇后允了,朕知道此事为时已晚,只能看着她嫁入程家为平妻。」
那时他隐隐不安,担心陆溱观随她娘的性子,不愿与人共事一夫,可两年来程家后院平静,没传出两妻相争的谣言,他这才放下心,谁知……
「臣弟派人暗中探查。」贺关道。
「查出什么?」
「程家长辈只认马茹君为媳,陆溱观与女儿的吃穿用度皆与下人无异,应酬宴席出面的都是马茹君,两年下来,已经没有人记得程祯的元配妻子是陆溱观。」
棋子在贺镇指间转过,他眉头深锁,高乐水不善争斗,连女儿也教成这模样?
「这马氏女,就没一个简单的。」贺镇寒声道。
马家旁的不多就是女儿多,且这几年越发不像样,透过联姻,与朝中大官结盟,他每每想推行新政,马丞相就出面反对,只要马丞相开口,就无人敢与他唱反调,这个马家权势之高……堪比帝君啊。
「母后为臣弟挑选的也是马氏女。」贺关道。
皇太后也是马氏女,早年入宫日子过得极其艰辛,先帝的不喜,让他们母子举步维艰,若非皇太后心计用尽,两兄弟性命可能也保不住,母子三人扶持走过这些困难的日子,情感深厚,即使皇太后行事有差,他们大多也都睁一眼、闭一眼。
皇太后为贺镇挑选马氏女为妻,他没反对,但马皇后手段恶毒,自己无出,便不许其他女人生子,贺镇看在眼里,暗使手段令马皇后不孕,之后,在他的刻意保护下,其他妃嫔陆续为他产下子嗣。
马家心急,在母后跟前挑唆,不断往后宫添人,连贺关身边亦不放过。
马氏的家教,教不出简单女子,他们很清楚,若母后心性简单,兄弟便无今日光景,可是立场不同,想法便也不同,他们感激有这样的母亲,却不愿意有这样的妻子。
「你打算怎么办?」贺镇问。
「为阿璃请封世子。」至于马氏女,蜀王府确实少了这样一个摆设。
对于女人,他没有太多心思,年少时确实曾经起心动念,可惜……落寞入眼,都过去了。
「想让马氏女死心?」
「嗯。」
「行,递折子上来吧。」两兄弟默契十足,相视而笑。「转告陆溱观,往后京城里有朕护着,谁都别想欺到她头上。」
贺关摇头道:「她不愿意留在京里。」
「你怎知?」
「她说待她治好阿璃,让臣弟派人送她出京。」
想过新生活?贺镇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尽力助她吧。」
「是。」贺关回答。
贺镇转移话题道:「朕看过你的折子,你做得很好。」
蜀州贫、人口稀,贺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令蜀州改观,能力不容小觑。
「农立国、商富国,过去朝廷重农抑商,政策需要改变。」贺关回道。
贺镇苦笑,他何尝不想,但每次提出,马丞相总能联合臣官驳回政策。「要不,你留在京里,助朕推广商行。」
「又是因为马氏?」贺关蹙眉。
「马氏族中有不少子弟营商,政商勾结,一个个赚得脑满肠肥,要奖励更多商行与之竞争,马氏岂能乐意?」
「臣弟让姜珩领一组人上来,供皇兄驱策。」
贺镇明白,贺关这是在避嫌,天底下便是有那么多狂人,想借着改朝换代大谋其利,贺关远离京城,正是不教他们有机可乘。
贺镇道:「有空多去看看母后吧,那场病让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是。」
「等阿璃身子爽利些,带他进宫,朕很久没见他了。」
「册封世子后,臣弟自然得带阿璃进宫谢恩。」
只是到时消息传出,马家算盘落空,会鸡飞狗跳吧?
兄弟俩同时想到这上头,皆是掀唇一笑。
「马氏目空一切,是该动手整治。」贺镇气愤地道。即使那是他们的外祖家,可身为帝君,得把国摆在家前头。
「臣弟有不少可供皇兄‘兴风作浪’的证据。」
贺关所言让贺镇眼睛一亮,这才是亲兄弟,哥哥想打瞌睡,弟弟就亲手送上枕头,有这种弟弟,他还怕什么千军万马。
「好!」一声赞,贺镇说得中气十足。
「母后那边……」
「朕明白,该是时候清理母后身边的人了,免得大事小事都告到老人家跟前,母后年事已高、禁不起。」
两兄弟心领神会,马氏的手……伸得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