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又下雪了,银装素裹,干净得像天堂。
陆溱观用一条长系带将水水负在后背,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皮靴湿透,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她气喘吁吁、累得好想坐下,但她仍咬着牙,拼了命地往前走。
清晨时分,程祯和父母、马茹君一起前往相国寺,程家从京城带来的人本来就不多,几个主事的一离开,偌大的庄子里只剩下几个仆妇,天这样冷,谁舍得离开屋子。
陆溱观就这样顺利地带着水水离开庄子。
今日之事,她已筹谋多时,值钱的首饰、银票、和离书全带在身上,再借由智通法师讲经一事与婆婆顶嘴,让婆婆一怒之下将她留在庄子,然后……逃离。
照理说,应该往南方走的,但再危险,她都得回京一趟,因为老宅里有公公想要却遍寻不着的东西。
偏偏她漏算了天气,这场大雪让她一路行来,加倍艰难。
「娘累吗?」水水软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累。」
「水水自己走。」
「不行,水水年纪小,湿了身子很容易生病。」
「娘湿了身子也会生病。」
「娘是大夫呢,大夫会知道自己身子的,水水别担心,给娘唱首歌吧。」
「水水唱歌,娘就不生病了吗?」
「是啊,人的精神好,就不会生病。」
「那水水给娘唱。」
水水唱了,是她的外婆教给娘、娘又教给她的歌儿。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
哗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倦的时候有个人陪,
唉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要你知道你最美……
甜甜嫩嫩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陆溱观听着、想着,彷佛又回到童年,回到娘的怀抱。她是娘的心肝宝贝,是娘付出所有都要放在掌心宠爱的珍宝。
扬鞭快马,贺关带着儿子一路从蜀州赶往京城。
说起来,当今圣上一直想把贺关留在身边,可他不愿意,毕竟多年费尽心力经营的蜀州,如今已是一片欣欣向荣,繁华不亚于京城。
凡是大好男子,心中都有一片锦绣江山。
那年贺关策马扫荡匈奴,从边关退下来之后,一直想做点事来证明自己的能力,那是他的野心,他的野心不是当皇上,而是造福百姓,名垂青史。
几年下来,他办到了,他有治世大才,他是百姓众口交誉的好王爷。
其实当年他请旨求皇上封他为蜀王,皇上并不乐意,蜀州太落后贫瘠,百姓少、生活难,别说赋税,每年朝廷还要拨款纾困。
身为皇上的同母兄弟,且贺关曾一心扶持、助皇上顺利坐上龙椅,不管是哪个理由,皇上都不可能把蜀州封给他。
但贺关坚持,他领着一队军中兄弟,前往蜀州。
一到地方,他立刻卷起袖子开始做事,他鼓励农桑、建立商行,兴建櫂都、历都、闵都等几个大都城,他提供铺子让百姓居住行商。
有钱赚,自然能吸引更多的百姓聚集。
六年下来,原本贫穷、人口稀少的蜀州,现在每年的税收已居全国之冠。
往年都是接近年节,贺关才会进京,但今年提早一个多月,有两个原因,一是皇太后年中一场病,身子不如往昔,几封书信往来,心疼母后一世劳碌的贺关终于点头,愿意迎娶王妃,便趁着过年返京,见见母后择定的女子;二来,他打算把都市规划的成功经验带给皇上。
多年前,曾经有人教导过他,国家的兴盛与衰败只在一件事——经济。只要百姓生活富足、人人有饭吃,就没有人肯造反。
六、七年前,夺嫡之争正值关键,当时朝臣都认为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有两个,一个是三皇子贺盛,他的母亲明妃深得先帝宠爱,另一个是在马背上建立无数功劳的贺关,至于现在的皇上贺镇,先帝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过。
然而先帝曾亲口说过:马上建国、马下治国。
闻其言可知,即便贺关立下再大功劳,先帝都不会把帝位传给他。
确实,先帝相当不喜欢贺镇和贺关的生母德妃,更不喜欢德妃的娘家马氏,连带的两个儿子便也瞧不上眼,即使贺镇仁慈睿智,有治国之才,即使贺关文武俱佳,能开疆拓土、有建国之能。
那时贺关战无不胜,边关百姓封他为战神,他把穷凶恶极的匈奴打回大草原还不肯歇手,上书朝廷,要深入草原内陆,将数名匈奴大将彻底消灭。
奏折传入京城,朝廷中,主战与主和两派吵翻天。
贺盛自然主和,万一真让贺关把那些匈奴大将歼灭,朝廷迎来的将是边关三十年和平,这是多么巨大的功劳啊!贺关绝对会被写入史书,朝中官员、平民百姓绝对会拥戴贺关入主东宫。
贺盛不容许这种事发生,于是他在贺关妻子身上下毒,而她那时正怀着孩子。
外头传言,七皇子和皇子妃情感深厚、鹣鲽情深,为妻子,七皇子不纳侧妃、不要妾室通房。
贺盛深信,七皇子妃将亡的消息传到贺关耳里,他会放弃计划,赶回来见妻子最后一面。
谁知贺镇找上陆医判,而他能解此毒。贺盛恨极,却无法阻止局势发展。
贺关带着大军赶回京城时,虽然儿子诞生、后来妻子仍亡故,但他也立下不朽功勋。
妻子死去,贺关未再续弦,先皇骤逝,新帝登基,德妃在后宫熬过多年,总算熬出一个完美结局,可贺关的婚事始终悬在皇太后心中。
原本贺关不打算赶路,但儿子半途发病,他不得不日夜兼程,回京城寻医。
马队匆匆在官道上奔驰,他一心计算着时辰,可这时……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
贺关微怔,这样甜甜软软的歌声,瞬间勾出他记忆里最深的那块区域,曾经有个小女孩也用相似的歌声唱着相同的歌,唱完后,满脸喜悦地问他——
糖果哥哥,好听吗?
好听啊……再没有比她更好听的歌声……
于是在快马行经妇人身边时,他侧眼回眸,顿时心一抖,他直觉地猛力拉紧缰绳,骏马临风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扯住,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贺关居高临下地望着陆溱观,深邃的眸光中,有着厘不清的情绪。
陆溱观仰头对上他的视线,顿时,她感觉到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蒸腾着、翻涌着,想要破膛而出。
她试图抓住这个感觉,试图弄清楚原由,可是无法……
「去哪里?」贺关问。
他莫名其妙的问话,让被莫名其妙感觉困住的陆溱观无法回答,她还在思考、还在努力寻求解答,为什么向来清晰的脑袋会在此刻混浊?
水水却想也不想,甜甜地说:「我们要去外婆家。」
贺关点点头,接着抛出更莫名其妙的话来,「上车?」
陆溱观努力镇定心绪,好不容易逼迫脑袋拉出两分清晰。
上车?什么意思?要送她们一程吗?
她眉心微蹙地望向他,此人穿着不俗、气宇非凡,眼神正直而诚恳,这样的……陌生人,应该可以信任吧?
她看看车队,前后有三十几人,如若他真想对自己不利,不需要徵询她的意见。
她累了、她要进京、她需要一部马车,至于信任这种事,该怎么说呢?她信任程祯十几年,到头来落得此番结局……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露出一丝带着讽刺的自嘲笑意。
很快的她又镇定心绪,回道:「我们要进京。」
贺关点点头道:「顺路,上车!」
他的话很少,但简短的四个字,却让她相信,自己会安全到达目的地。
「多谢。」陆溱观背着水水上车,车厢很大,里头只有一个小男孩和穿着婢女服饰的女子,那婢女见她上车,连忙迎上前,帮着把水水抱下来。「多谢姑娘。」
「我叫盈袖。」她倒来两杯热茶递给母女俩。
喝过茶,陆溱观觉得身子温暖多了,疲惫似乎也舒缓了几分。
盈袖拿出干布给陆溱观。「擦擦吧。」
「多谢。」
擦干身子,舒服多了,只是……她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男孩却没有半点反应,始终睡着。
陆溱观凑上前,发现他的脸上有不正常的紫气,问道:「我可以看看他吗?」
盈袖点点头,从被子里把小主子的手拉出来,满脸忧虑地道:「我们小少爷生病了,这两天都昏昏沉沉的,睡的时候比清醒多。」
陆溱观细细为他把脉,半晌,皱起眉头,她拉开被子和衣服,发现他脐眼附近有一团晕黑,而靠近身躯接近四肢处,有点点青紫瘀斑,她沉吟片刻后对盈袖道:「我想与你们大爷说话。」
「是为着小少爷的病吗?」盈袖的眼底浮上一丝希冀。
「是。」
看着神态笃定的陆溱观,盈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憋不住满脸喜悦,这夫人能够救小少爷吗?连太医都说……难道这就是智通法师所谓的机缘?
六年前智通法师见过小少爷,他说机缘到小少爷自会遇见命中贵人,还说劫难过去,小少爷会一世亨通顺遂,莫非这位夫人就是智通法师说的贵人?
是啊、一定是、肯定是!老爷待人冷漠,尤其是女人,怎会突然让一个陌生女子上马车?更别说小少爷还病着呢……
她用力点头,说:「请夫人稍待。」
盈袖敲敲车厢,车夫拉紧缰绳,马车停下,车队后面的侍卫也跟着停下,盈袖下车,快步走到主子爷身边。
「爷,方才那位夫人有话想对您说。」
贺关点点头,策马到马车旁,盈袖急急拉开窗帘,让陆溱观与贺关说话。
陆溱观思忖须臾后道:「令公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这毒恐怕是从胎内带出来的。」
贺关扬眉,问:「所以……」
「这毒,我能解,不过大爷必须帮我三件事,做为交换条件。」
她目光坚定的看着对方,她很清楚自己即将踏上生命转折的第一步。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陆溱观抬起头,满满的自信从眼底漾开。「因为我是陆羽端的女儿。」
她的出身、她的爹娘、她的能力,让她有足够的自信本钱,曾经她将这个本钱丢弃,现在她要重新握在掌心。
一排银针,从腋下顺着手臂插到腕间,银针引渡,黑色的毒血从十根指尖缓缓渗出,血液里带着一股特殊的腥臭味。
身为医者,陆溱观很清楚强行引渡的疼,连大人都难以忍受。
但阿璃咬紧牙根,颈间青筋浮起,连喊一声都没有,他不停地吸气吐气,一双眼睛紧紧望着指间血洞。
外头正在下雪,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要吃过多少巨大的苦头,才能对此番疼痛漠然?瞧着瞧着,陆溱观忍不住心疼。
水水用巾子为阿璃拭去汗水,一面在下针处吹气,一面叨叨说个不停,「哥哥别怕哦,一下下就不痛喽,要勇敢哦……」
陆溱观再取一排银针,插入他额头,低声道:「若无法忍受,就告诉我。」
阿璃已经痛得做不出反应,但水水一直朝着他手臂吹气,那暖暖、湿湿的感觉不断地放大、再放大,让他觉得好似不那么痛了。
贺关坐在桌边,一语不发,眸光紧盯着躺在床上的儿子和坐在床边的陆溱观。
太医说:小少爷的身子耗损得太厉害,活不过十岁。
皇上说:阿璃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蹟,若不是……这孩子一落地就该随他母亲而去。
皇太后说:我儿已然尽力,此毒世间无人可解,别怨怪自己。
错!能够解的,他一直知道此毒有解,只是找不到会解之人。
陆羽端夫妇死后,所有人都告诉他别再坚持、可以放弃了,但他哪里肯?阿璃的命不仅是他自己的,那是用三条性命换回来的,为着死去的人,阿璃必须倾全力活着。
于是不信鬼神的他,带着阿璃去见智通法师,智通说阿璃会有机缘的,为了他嘴里那句机缘,他年年带阿璃返京。
热烈目光落在陆溱观身上,他压根没想到,她会是阿璃的机缘。
扎完针,陆溱观在阿璃耳边轻声道:「再坚持一刻钟,好吗?」见阿璃胡乱点头,陆溱观转向女儿说道:「水水,给哥哥讲故事,让哥哥别太痛。」
「好。」水水乖巧地盘腿坐在阿璃身边,用软嫩的嗓音说着,「我给哥哥讲《钟楼怪人》的故事好不好?我最喜欢这个故事了,从前从前……」
陆溱观看见阿璃双眉渐松,这才坐回桌边,提笔开药方。
贺关性子向来沉稳,此刻却按捺不住,拳头紧了紧,问:「阿璃如何?」
「放心,我能治好,只不过那毒在他体内停留得太久,我需要四、五十天的时间,等解毒之后,就要长期锻链和调养。这段时间,他入口的东西、生活作息得由我作主,我离开之前会留下食单,再养过几个月,他便能与正常男孩一般无异。」
「你有几分把握?」
「大爷不信我?」陆溱观定定的看着他,反问。
「我信。」怎能不信?世间若有人能治好阿璃,除了她,再不会有第三人。
「那就好,请大爷静待佳音。」
这时季方进屋,在贺关耳边低语几句后,贺关对陆溱观说:「你要求的第一件事完成,那两箱东西已经放在你房间里。」
闻言,陆溱观微哂。「多谢大爷。」
若凭她一己之力,想把娘留下的东西带走,势必会闹出大动静,而托付此人……他的确没有辜负她的信赖,她下对赌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