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某座府邸的荷花池畔,有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将手中的鱼食撒入池中,看着鱼儿蜂拥争食,他却有些残忍地道:「我撒了饵,岂会钓不上鱼来?」他忽地转头看向身后之人,问道:「你说是不是啊,顾墨。」
顾墨依旧沉默。
玉子明倒也没想听到他的回答,很多时候,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罢了。
「林家和江家如何了?」
顾墨这才开口回道:「江家正在准备江文华与叶秋蓉的婚事,不过江夫人似乎并不想要这样一个儿媳妇。而林家已与江家撕破脸,两位大人在朝上互斗不休,私下也在互相拆台。」
玉子明展颜一笑,无限风华都抛给了荷花池中的锦鲤。「很好,既然斗起来了,不斗到两败倶伤,怎么能让人看得尽兴呢。」
顾墨再次沉默。
「叶秋萍最近如何?」
「尚好。」
玉子明的唇线蓦地一勾,抬手抚着下巴沉吟道:「说起来,本官倒应该去探望一下同僚。」他倒真有些想念她了。
顾墨不语。
「让人准备礼物,咱们去叶府探病。」
「是。」
彼时的叶家父女尚不知道很快便会有人前来拜访,叶秋萍扶着父亲在花园散步,希望这样的美景能带给父亲一些慰藉。
无奈叶志天却是看花,花含愁,看水,水带怨。
「爹可是担心秋蓉?」
他下意识点头,而后又赶紧摇头,对大女儿道:「她自作孽,为父救不了她。」
叶秋萍扶父亲进入花园中的八角凉亭,在石凳上坐下后,这才道:「爹若是担心,不妨多让人探听消息。若江家日后容不下她,便将她接回叶府,爹晚年也好膝前有靠。」
「萍儿!」叶志天一把抓住大女儿的手,神色有些慌张。「你、你……你莫不是也要走?」像莺娘当年一
样,一去便再不回头,只有一纸休书寄来,夫妻就此恩断义绝,婚嫁各不相干?
叶秋萍没有抽回手,平心静气地道,「不瞒爹,我进京只为解除婚约,天随我愿,倒是不曾让我为之烦恼。
原本我得到这个消息应该就此转身离开的,只不过,女儿一时心头不愤,才留了下来。之后,事情的发展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得不留下来照顾爹,如今,爹的身体日渐康复,我自然该离去了。」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总觉得叶秋蓉出事可能跟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一想到那个俊美却透着压迫和邪气的男人,她心中就有些忐忑。她真怕(叶家的事是她引来的,虽说她救了他,可他还真不像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恩将仇报还比较有可能。
她怕她再继续留下来,还会出什么事情。
她跟父亲虽然没多少感情,但总归是父女,她还是不希望父亲因为她而出事。
叶志天大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叶秋萍轻轻摇头,缓慢却坚定地道:「我的家在江南,家中只有爹娘和我,只可惜,十七年前,家便已经不在了。」
闻言,他的心如遭重捶,是他的错!
莺娘果然是恨他的,恨他心志不坚,恨他誓言成失言,妻贤女孝父慈从此化为过眼云烟。
莺娘恨,萍儿也恨,她们自始至终恨的都只是他,而非别人。
纵使当日夺走她们幸福的人不在了,她们也不会再回头,留给他永无止尽的悔恨。
「萍儿……」叶志天禁不住老泪纵横。
叶秋萍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你若放不下江氏母女,不需要逼自己狠心绝情,我和娘从来不会让你为难。」
他用力揪住前襟,觉得心痛到无法承受。
「你好好想想吧,我去叫福伯来伺候你。」叶秋萍不等父亲再说话,便径自离开了凉亭,离开了花园。
叶招福一来,就见老爷面如死灰,心头大惊。「老爷……老爷,这是怎么了?」
叶志天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他的手,急切又慌乱地道:「招福,难道错了就真的永远回不了头吗?」
叶招福低头道:「老爷,大夫人是烈性女子,大小姐亦是。」她们眼中容不得沙子,再好的东西碎了便是碎了,即使粘好,裂纹犹在,且椎心刺骨。
「我心里只有她们母女啊!」叶志天悲鸣,这些年他把江氏当摆设、当主母,却不曾将她视为妻子。
叶招福不说话,大夫人和大小姐要的是言行一致的丈夫和父亲,而老爷显然不是,她们自然舍弃了他。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是大夫人和大小姐的气节。
叶秋萍一回房里,便吩咐小米收拾行装。
小米精神一振,笑问:「小姐,咱们终于要走了吗?」
「高兴了?」
「嗯,这府中住得太憋气了。」
叶秋萍拍拍她的头,道:「快,去收拾。」
「好咧。」小米高高兴兴地去打点行李。
叶秋萍也去打点自己的行装。
正当主仆两人快要收拾好时,一名下人来禀告,老爷昏倒了,门外有客至。
真是越乱越添乱!
「来的是什么人?可否找什么借口打发了?」
「来的是吏部尚书,御封天官的玉大人,打发不了。」下人战战兢兢的回道。
「行,我知道了。先让福伯找大夫来替爹看看,我去接待一下那位天官大人。」
「是。」
「小姐,你去合适吗?」小米有些担心。
「不妨事,能坐到吏部尚书的位置,肯定资历颇深,大抵是已过不惑之年的人,我一个晚辈子侄前去接待不失礼数。」
只是,等她们主仆来到前厅,看到安坐在客位的那位年轻公子时,不由得对视一眼,眼中倶是震惊和不敢相信。
他顶多也就比她大个五、六岁的样子,撑死了也不到而立之年啊,无论世伯还是世叔都不合适。
非但如此,他还称得上是个熟人,山道之上她救的他,龙恩寺中他设计了叶秋蓉。
转瞬之间,叶秋萍想了很多,一时只觉心惊肉跳,莫非他真是恩将仇报?
玉子明一脸泰然地坐在椅中,目光却毫不避讳的落在叶秋萍身上。多时不见,她气色倒好。
叶秋萍定了定心神,走上前,施了一礼。「不知大人驾到,小女有失迎之罪。」
见她并没有表示两人相识的意思,他心中微恼,也仿佛不认识她一般,道:「令尊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她低头避开他过于直接赤裸的视线,回道:「劳大人挂念,家父已经康健许多,再过些日子也就康复了。」
玉子明点头,颇是欣慰地道:「那就好,也免我等同僚挂念。」
「大人言重了。」
在叶秋萍跟玉子明虚应的时候,经过大夫诊治而转醒的叶志天,一听老管家禀报女儿正单独面对玉子明,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忙起身赶往前厅。
女儿怎么会是那阴险狡诈的玉子明的对手?
如此一想,他的脚步越发快了,简直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直接飞去。
「玉大人……」叶志天扶着前厅的门框大口喘着气,目光迅速在厅内扫了一圈,见女儿完好无缺,坐的位置也距离玉子明有一段安全距离,高悬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玉子明似笑非笑地瞅着他,道:「叶大人,这么着急干什么?你可还是病人,本官这里你不用担心,令嫒很有礼数,本官宾至如归。」
「爹,你来了。」叶秋萍借机起身迎上前。
叶志天冲女儿使了个眼色,道:「你回二堂去吧,这里交给爹。」
「知道了,爹。」叶秋萍回身朝玉子明施了一礼。「大人,小女先告退了。」
「小姐请便。」
叶秋萍转身便走,再不愿多停留片刻。
他竟然就是本朝最年轻的权贵名臣——玉子明!
叶秋萍觉得自己得缓缓,这事对她的冲击有些大。
传闻,玉子明年少入朝,心计谋略无不是上上之选,只是为人喜怒无常,亦正亦邪,做事全凭自己喜好,全不顾虑旁人生死,是个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得罪的男人。
「玉大人,不知你大驾光临,下官迎接来迟,恕罪恕罪。」
玉子明一手掀起身旁高几上的茶盏盖子,轻轻地磕着茶盏边缘,漫不经心地道:「叶大人,别这么诚惶诚恐的,本官没那么恐怖。」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叶志天轻轻地笑了。「大家不都说我不喜欢女人吗?令嫒好像不是个男的,你又何必这么担心?」
叶志天紧张到额头不断沁出冷汗,极力端出来的笑容也有些发僵。「大人说笑了……」
玉子明将碗盖放到高几上,将茶盏端在手中把玩,闲话家常地道:「最近京城有关叶大人家的事可真不少啊,对了,叶大人真的不要江氏母女了?」
叶志天的脸色有些难看。「玉大人,这是下官的家事。」
玉子明完全不理会他不想多提,径自续道:「这林家也委实有些不象话,先是跟叶大小姐解除了婚约,如今又和叶二小姐解除了婚约,他这是将你叶家的姑娘看得太轻了。」
叶志天生硬地再次重申道:「玉大人,这是下官的家事。」
玉子明失笑,点点头。「也对,是本官僭越了。」
叶志天脸色稍霁。
不料,玉子明紧接着又道:「叶大人身为御史,家事都处理得一塌糊涂,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叶大人连家都齐不了,如何能为圣上分忧解难,为国效力啊?」
叶志天面如土色,他这话直接戳到了他的最痛处。
「身为御史,冤家对头都是不少的,叶大人可要保重啊。」
叶志天笑了笑,道:「在朝为官,哪有可能谁都不惹。」
「叶大人倒是好心态。」
「不值大人一提。」说是这样说,叶志天忍不住暗想,这位玉大人的心态才是最好的,谁都不怕得罪。
玉子明抿了口茶,点点头。「这茶还算中品。」
叶志天脸色一沉。
玉子明突然朝他看过去。「对了,听人言,叶大人棋艺不凡,不知今日可否与本官手谈一局?」
「玉大人,家父身体尚未痊愈,不如由小女陪大人手谈一局,如何?」
听到女儿的声音,叶志天的心猛地一惊。「萍儿……」你怎么又回来了?
玉子明笑着放下茶盏,拿起高几上自己的扇子缓缓打开,道:「本官客随主便。」
叶志天一脸着急地朝女儿走去。
叶秋萍却对厅外的老管家道:「福伯,扶我爹回去休息吧。」
叶招福看看老爷,又看看大小姐,最后决定听大小姐的话,上前扶住老爷,半强迫地将他扶走了。
「小米,等在外面。」
「小姐……」
「等在外面。」
厅内的玉子明亦道:「顾墨,去外面。」
「是,大人。」
叶秋萍从容地走进前厅,一步一步朝玉子明走去,最后在离他三尺之处停下了脚步。
玉子明玩味地瞅着她,道:「姑娘的孝心可嘉啊。」
她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微带薄怒。「你到底来做什么?」
他笑得更欢了,缓缓阖上扇子,起身走向她。
叶秋萍没有退开,心跳却突然加快。
玉子明走到她身旁,俯身在她耳边轻语,「怎么?不装着不认识我了?」
她倒抽口气。他果然是为她而来。「你想怎样?」
他打开扇子遮住两人,带了几分调笑地道:「你不是要陪我下棋吗?」话落,他在她耳边吹了口气。
叶秋萍伸手捂耳,杏眸染怒。
看着她明眸之中火花闪烁,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向他狠咬一口,他的心情却更好了,赶在她真的发怒之前,转身回座。
「既然要下棋,总得有棋吧。」
叶秋萍听到这句话,心口顿感憋闷,缓了一下心情,转身对厅外道:「去个人,到我爹书房取棋来。」
厅外有人应声而去。
叶秋萍忍着气对某人礼让道:「请大人到这边坐。」
玉子明欣然起身,随她往右边靠窗的罗汉榻而去,在榻桌左右分别落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