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成二十八年,定国公府
在恢复意识的那一刹那,冬昀发现自己置身在水中,水还灌进鼻子里,顿时受到极大的惊吓,还好她初中时有学过游泳,加上求生的本能,让她赶紧闭气,拚命划动四肢,努力往水面上游去。
当她终于破水而出,紧接而来的就是一阵剧咳,像是要把肺部里的水给咳出来似的,咳到胸口都在痛。
她为何会在水里?
还有……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冬昀咳了又咳,直到新鲜空气可以顺利进入肺部,呼吸也渐渐顺畅,才确定自己还活着,她隐约见到岸上站了好几个人,便往那一头游去,不过衣服泡水的重量让她游得很辛苦,花了好一番功夫,总算攀到陆地。
当她爬上岸之后,几乎全身虚脱,整个人倒在地上,不住地喘气。
“……夫、夫人?”
一个颤抖的女子嗓音响起。
听到有人在说话,虽然不确定对方是在叫谁,冬昀还是勉强用手肘撑起上身,接着抬头看着退了好几步远,表情惊惧瞪着自己的人,旁边还有一些看起来不过十多岁的女孩子,全都是古装扮相。
“夫人真的还活着!”
“怎么可能?夫人落水那么久,不可能还活着……”
几个婢女亲眼见到主子跳进荷花池,想要阻止却已经太迟了,加上都不谙水性,根本不敢跳下去救人,只能站在岸边想着该不该去禀报国公爷——不过就算说了也没用,国公爷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妻子是死是活——就在众人不知所措之际,夫人居然就这么从水底游上来了。
冬昀听她们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夫人”,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不禁有些纳闷。“你们……”
“夫人真的没死?”有个婢女上前,想确定她是人是鬼。
她看着对方,表情疑惑。“你是在跟我说话?”
“奴婢当然是在跟夫人说话了……”直到婢女确认她是活人,并不是鬼,赶紧回头跟其他人说。“夫人没死!她真的还活着!”
另外几个婢女这才敢靠过来,围在冬昀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有的口气带着劝慰,有的则是数落。
“夫人真的不该做出这种傻事……”
“夫人就算死了,也无法改变什么……”
“夫人能做的就是认命……”
听她们说得没头没脑的,冬昀的头更晕了,还冷到不得不用双手抱住身体,心想可不要真的感冒了。
“哈啾!哈啾!”才这么想,她就连打了两个喷嚏。
待鼻子舒服些了,她只想快点回家,才站起来,便发现身上的袄裙不是原本租来的那一套,就连发型也变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有个婢女见她唇色都白了,说道:“咱们先扶夫人回房更衣吧。”
“你们……为什么叫我夫人?”陡地,冬昀脑中有道灵光闪过,下意识抓住对方的手臂,冒出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话。“我是谁?”
这名婢女表情古怪地看她一眼,以为夫人是走了一趟鬼门关,脑袋还没完全清醒才会这么问。“你是定国公夫人,当然要叫你一声夫人了。”
定国公夫人?
冬昀一脸难以置信,她怎么会成了定国公夫人?这是在作梦吗?不对!这不是梦,因为她能清楚感觉浑身冷到发抖,她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原本被杀的应该是那位惨遭老公家暴的林太太,结果自己却成了替死鬼……有可能是因为寿命未终,老天才会让她用别人的身分重生。
她愈想愈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这下冬昀真不知该说自己幸运还是不幸,电视剧归电视剧,一旦穿越的故事成真,可就不好玩了。
“好……好冷……”她一面发抖一面喃道。
感冒症状接连出现,让冬昀来不及考虑接下来要面对的困境,只想喝点热的东西,再躺进被窝里睡上一觉。
几个婢女搀着夫人回到寝房内,发现夫人的额头好烫,赶紧吩咐厨房熬姜汤,不过喝了还是没用,热度依旧不退。
“还是去跟管事说一声,赶紧请御医来。”
“我去好了,你们留在这儿陪夫人。”
迷迷糊糊之间,冬昀听到婢女们的对话,她想跟她们说让她睡一觉就好,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昏睡过去。
好多年没生过病的冬昀时睡时醒,隐约中可以感觉到有人帮她换掉身上汗湿的衣服,又喂她喝好苦的中药……
是谁?是妈妈吗?不对,妈妈从来没有对她这么温柔过,也根本不在乎她是死是活,她的眼里只有钱……
可是冬昀口中还是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妈”、“妈”,而身边几个婢女们都以为只是夫人梦中的呓语,并没有当真。
到了第三天,烧总算退了,冬昀清醒的时间也愈来愈长,不过她还是闭着眼皮,除了多休息、让体力快点恢复外,也乘机偷听婢女之间的对话,或许可以藉此多了解一下这位定国公夫人。
“……夫人都投水自尽了,爷却一次都没有来探望过……”
“咱们这位国公爷身上流的血是冷的……”
“嘘!你们是不是不想活啦?”
“幸好长公主前几天进宫小住,不在府里,否则咱们也跟着倒霉……”
冬昀这才知道原来“她”是投水自尽的,所以她醒来才会在水里,而国公爷的身分她大概也猜得出来,虽说是夫妻,不过两人关系似乎很冷淡……至于那长公主又是什么人,为何也会住在这座府里,她就想不通了。
她以为重生之后就会有好日子过,也能从此摆脱母亲的压榨和暴力,谁知道她想得太天真了,往后肯定还有苦头吃。
“……唉!”
听到冬昀叹气,有位婢女来到床前,弯下身问道:“夫人醒了吗?”
她慢慢睁开眼皮,假装刚睡醒,不过才见到对方的脸,马上就“看到”画面了,显然这份特殊能力并没有因为重生而消失不见。
“夫人应该饿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婢女伸手扶起她。
冬昀依然盯着她看。
婢女终于注意到她的目光。“奴婢脸上有脏东西吗?”
“没有。”冬昀摇头。“你叫……”
“奴婢是春兰,夫人忘了?”婢女笑问。
冬昀揉着自己的额际。“我的头还有些昏昏沉沈,一时想不起来。”
这名叫春兰的婢女不以为意,回头取了件披风披在冬昀肩上。“夫人心里有什么苦就跟奴婢说,奴婢是站在夫人这一边的。”
闻言,冬昀牵了牵唇角,像是在感谢春兰有这份心意,心里却明白不能相信这名婢女的话。她“看到”对方之后会跑去跟某个打扮贵气的妇人打小报告,至于这位贵妇,因为保养得太好,实在看不出年纪,可能三十多岁,也可能四十多岁。会不会就是之前提过的长公主?
“长公主她……呃,何时回府?”冬昀问着另一个婢女。
这名叫做桂花的婢女回道:“长公主每回进宫小住,和皇上话话家常,总会住上个把月,恐怕没那么快就回府。”
能够进宫跟皇上话家常,那么就是真的公主了,拥有这么尊贵的身分,又住在这座定国公府,那么会是……
“自古婆媳之间相处融洽的例子原本就不多,夫人还是看开一点,千万别再寻短了。”春兰这番话解开了她心中的困惑。
这下冬昀真的笑不出来了。
现在的她不只有个连妻子投水自尽都不曾前来探望的冷酷丈夫,更有个身分尊贵的难搞婆婆,自己的运气还真好,居然在这位国公夫人身上重生,就算拥有别人没有的特殊能力,也不代表懂得应付别人的家务事……
不,这已经不是别人的家务事,而是她的了。
“夫人不为自己,也要多为小世子着想。”
小世子?
冬昀迷惑地看着春兰,等她说下去。
“夫人要是死了,小世子就得喊别的女人一声娘了……”
欸?
到了第四天晚上,冬昀的体力已经逐渐恢复,在她的坚持之下,婢女全都下去歇着,不必轮流在房里过夜。
此刻除了烛火,就只有她一个人,冬昀终于可以放下戒备,好好地整理思绪,想着该如何以国公夫人的身分在这座府第里头生存下去。
她下了床,来到镜奁前,打量穿越之后的长相——面颊有些消瘦,但是看得出容貌秀丽端正,又有气质,加上能嫁给王公贵族,出身肯定也不错。她眼角不经意瞥见簪子旁摆了条巾帕,随手摊开,上头除了绣着一对鸳鸯,角落还刺了个“锦”字,或许就是这位国公夫人的闺名,突然,她灵机一动,想到私人物品里头说不定可以找到线索,果然,她在床尾的一口木匣子里找到几封家书,一一打开来看,信末都署名着“锦娘”二字,也证实了冬昀的猜测。
原来她叫做锦娘……
不过锦娘为何要投水自尽?就只因为婆媳不和、夫妻感情出问题就寻短?冬昀不禁替对方感到遗憾。
“这些信为何没有派人送出去?还是说……送不出去?”光是触摸到信件,她就能“看到”这位国公夫人一面写信、一面流泪,那些悲伤和无助的情绪全都传到自己身上,像是要告诉冬昀她内心的感受。
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呢?
冬昀在心里这么问。
就在这当口,外头传来脚步声,在这种寂静无声的夜晚听来格外清晰,她听到门“喀”的一声被人推开,她以为是春兰或桂花又折回来监视自己的行动,连忙把信收回木匣子内,再躺进被子里,闭上眼装睡。
接着有人走进内房,站在架子床前,冬昀可以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屏住气息,等待对方离去。
过了半晌,对方并没有走,却也没有其他举动,只是盯着她。
这人到底是谁?
冬昀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于是她豁出去决定要看看对方,没想到才掀开眼皮,就发现站在床前的并不是婢女,尽管看不清楚长相,不过可以确定是个男人。
冬昀吓了一大跳,马上弹坐起身,往床的内侧缩去。
“你……”是谁?
才吐出一个字,她就把后面两个字硬生生地吞下去。在这座府第里头,只有一个男人敢踏进国公夫人的寝房,那便是锦娘的丈夫。
她庆幸自己反应得快,不然就穿帮了。
只不过他为何要挑在三更半夜过来?
“为何投水自尽?”男人的嗓音没有起伏,幽幽冷冷的响起。
对方质问的口气让冬昀愣住了,不关心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就算了,居然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真是令人无言。
“……你就这么想死?”雷天羿背对着烛光,五官隐匿在昏暗的光线中,冰冷的嗓音让人不安。
冬昀正色回道:“我当然不想死。”
“那么为何要投水自尽?”他又问了一次。
这个问题的答案,冬昀无法给他。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妻子闹自杀,当丈夫的要负最大的责任,要问就问自己。
见眼前的男人只是盯着自己,并未因此狂怒,冬昀还是忍不住担心对方会不会动手打人。因为从小被当作怪胎,前世的生母觉得丢脸,经常打她出气,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的暴力,她都已经受够了。
雷天羿淡淡启唇。“不准再有下一次。”
那是当然,她也不想再死一次。
两人之间彷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不,应该说是座冰山比较正确,一旦想要伸手碰触,就会被冻伤。
她下意识想要“看到”有关这个男人的事,想多知道些关于他的事,却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到前世,也看不到未来,甚至无法和对方的灵魂沟通,这对冬昀来说可是头一遭,她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为何在这个男人身上会失灵?
“别丢了我的脸。”他突来的指责毫不留情。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当丈夫的没有半句安慰就算了,居然还指责妻子丢了自己的脸?连冬昀这个“外人”听来都觉得刺耳,甚至感到不平,那位死去的国公夫人想必更加难以承受。
冬昀不禁回呛:“你这么说太过分了!”
“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分,当好你的国公夫人,这是你唯一该做的事。”雷天羿不在乎自己吐出的话有多伤人。
“你……”冬昀得咬紧牙关才不会破口大骂,见对方转身要走,她硬是挤出话来。“能不能……坐下来谈谈?”
“没这个必要。”雷天羿连头都没回,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这算是什么丈夫?嫁给这种只想到自己,不懂得温柔和体恤的男人,上头还有一个恶婆婆,难怪锦娘会想投水自尽,她一定是感到彻底绝望才会想不开……”
要不是担心被那个男人识破自己不是他原本的妻子,也担心自己激怒对方,到时会挨一顿拳头,冬昀早就当面呛回去了。
“真想把离婚协议书往他脸上扔……”
那个男人到底是哪个地方不满意,非得用这般恶劣的口气和态度对自己的妻子也是儿子的妈说话?偏偏她又无法在他身上“看到”任何东西,这是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这下真的伤脑筋了。
待冬昀又把锦娘的家书拿出来,一封一封看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在梦里还能看到死去的国公夫人流着两行泪水,正在对她诉说委屈。
当她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冬昀不等婢女进来伺候,便自己穿好衣服,幸好她早就已经熟悉这种交领右衽袄裙的穿法,虽然跟现代设计还是有些小小的不同,不过只要摸索一下就能抓到窍门,至于头发就只是简单地绾了个髻。
春兰才踏进房里,不免讶异。“夫人怎么不等奴婢呢?”
“我自己来就好。”她对这些婢女有防心。
桂花端着早膳进房,把东西搁在桌上,口气不逊。“夫人的头发得重梳,还是让奴婢来吧,这是规矩,别害奴婢挨骂。”
光是听这名婢女说话的口气,就可以想像锦娘平日受到的待遇,不过对冬昀来说,这种程度的霸凌只是小意思。
她被拉到镜奁前坐好,也就由着对方。
“我想看看小世子……”因为还不知道孩子叫什么,又不能开口问,会显得奇怪,只能跟着大家这么称呼,希望可以蒙混过去。
想到前世的她活到三十岁,却连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就算有客户好意要帮她介绍对象,母亲便会马上追问对方的财务状况,是不是有房有车?有多少存款?自然让对方打了退堂鼓。没想到穿越之后,她不只有丈夫,还有儿子,生活优渥,不愁吃穿,一个女人该有的都有了,可是并没有因此就得到幸福。
桂花迅速和春兰交换一个眼色。“没有长公主的同意,夫人是不可能见到小世子的,还是等她回府再说。”
“这是为什么?”冬昀错愕。“小世子是我的亲生儿子不是吗?”
孩子需要母亲的照顾,那是谁也无法取代的。
桂花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厌烦,口气不大好。“长公主已经跟夫人说过好几次了,她要亲自教养,夫人就别操这个心了。”
“你怎么跟夫人这么说话?”春兰不由得替主子表达不满。“夫人也别怪桂花,她说话一向都是这么直,咱们只是怕夫人又受委屈了,才会这么劝阻。”
冬昀见她们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突然很想笑,想必她这个国公夫人只是叫着好听,根本没有实权,就连开除婢女的资格也没有,才会任由桂花爬到自己头顶上,再藉由她的无礼和放肆,来突显出春兰的贴心,并成功取得自己的信赖,她相信锦娘必定被对方给唬过去了。
“婆母为何要这么做?”这位长公主的作风也未免太过强势了,就算再不喜欢她这个媳妇,也不能拆散他们母子。
春兰面有难色。“长公主有长公主的想法,奴婢也不敢乱说,但是总不会一辈子都见不到,夫人千万不要因此又跑去寻短。”
原来锦娘是因为太过思念儿子才会想不开,真是太冲动了,死了不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吗?但更过分的还是这位长公主,她凭什么说不准?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冬昀义愤填膺地忖道。
“只是见个面、抱抱他也不行吗?再说……孩子总要喂奶吧?”冬昀急中生智,虽然不知小孩多大了,但可以肯定还在喝母乳的阶段。
“让夫人喂奶不合规矩,再说长公主早就请了奶娘来照料,不劳夫人费心。”说完,桂花已经帮她梳好头。
冬昀顿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