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大长公主寿宴,众人齐聚一堂。
金梅娘心下暗恨,她敢打赌祖母绝对刻意挑过三妹出嫁的好日子,让三妹有借口再度回娘家,这样即便三妹受了委屈也能教祖母第一个知晓,祖母果然偏心。
这次连金翠娘都无法否认,哪家新媳妇不战战兢铱的?想常常回娘家,作梦比较快!刚成亲时,要回娘家住,她对月都只敢过一夜,翌日沈珞来接人便跟着走了。
可现在袓母跟三妹夫说什么?竟说三妹回娘家住对月,最少要留她住十天!
柳震苦笑道:“那我怎么办?要不,我一起搬来。”
众人哄笑,金永祯啐道:“美得你!”
沈珞不忍卒睹,这货还是男人吗?
杨修年则别开脸,这人看着伤眼,丢尽男人的脸。
柳震拱手笑道:“祖父、祖母,您们疼爱孙女,也要疼孙女婿啊!我们两家住得近,凤儿几时想您们了,套车回娘家很方便,我也好跟着来蹭饭吃,绝不会阻拦。只是我好不容易成亲,有了自己的小家,实在舍不得跟娘子分开太久,住一夜好不好?不然,两夜……”
凤娘双颊一抹绯红,瞪了他一眼,媚眼如丝。
柳震脸皮厚,什么都敢说,连武信侯都被他逗笑了。
其实大长公主也不是不讲理,她此番只是想试探一下柳震是不是真心善待凤娘。
没娘的孩子,出嫁后又没有婆婆教导,她不免要多操点心。
“就住三天,不能再少了。”老人家一锤定音,心里很满意。
新婚夫妻本该好得蜜里调油,柳震若是松口让凤娘住十天,大长公主反而疑心他另有相好的女人。别欺负老人家记性差,她可没忘记他成亲前几天还救了一位美人。
她大长公主的身分摆在这,一个卖身葬父的民女,她不当一回事,敢出么蛾子给凤娘添堵,她不介意出手,不过她想先留着看看柳震如何处理。
由于年年过生辰兼办春宴,且八日前家里才办了大喜事,武信侯等人今日便没有大张旗鼓地广邀亲朋好友来游园,只一家子至亲骨肉给大长公主磕头,吃酒席。
金梅娘跟女眷坐在一处,抿着唇一脸自得地笑,“下个月我家老太太生辰,是六十整寿,太太和相公都说要大办,到时下了帖子,大家一起来吃酒。”
金翠娘眉毛微挑,“是大寿呢,杨孺人也会去吧?”杨锦年进了太子府,由于祖父、父亲皆早已亡故,人走茶凉,杨修年再有才也无用,缺乏人提携,且文官升迁慢。杨氏族人可以关起门来自称清贵世族,但在太子眼里则不够看,因此杨锦年挤不上良娣的名额,只能捞个孺人做做。
金梅娘笑得如绽开的花儿,“刚得知喜讯,杨孺人有了身孕,养胎为重,太子和太子妃怕是不放心她出门。”
大家纷纷道贺,其实都没放在心上。太子的儿女可不少,杨锦年生了儿子又如何?
论嫡论长都排不上,论贤要看太子妃是否能容人,处境尴尬。不过好歹是龙子凤孙,日后太子若顺利登基,混得再差也是个郡王。
金梅娘最想看的是凤娘羡慕嫉妒的眼神,凤娘只觉得她傻了,杨锦年这么快就怀上孩子,她家两尊大佛不是正好可以挑衅她迟迟没有喜讯吗?她还这么高兴。
退一万步说,就算杨锦年生下儿子,日后有幸封纪,带给杨家荣华富贵,那也要金梅娘自己有儿有女,否则泼天富贵只是便宜了丈夫的庶子、庶女和其他族人,所谓的二品诰命不过是面上风光而已,金梅娘真能看得开?
前世凤娘便看不开,硬撑到亲骨肉宝儿成亲,将自己的嫁妆和忠心的陪房全给宝儿带走,就是不想便宜那一窝白眼狼。
凤娘见金梅娘得意地望着自己,有趣地回望她,“二姊一直瞧我做什么?芙蓉蒸羊羔味美肉嫩,二姊要不要来一点?”这道大菜摆在她面前,只等丫鬟分食。
金梅娘见她没有出现自己想要看到的羡慕模样,撇撇嘴,转而道:“你吃不吃清炒鸳鸯鳝?哦,我方才在看你头上那支鎏金穿花戏东珠的步摇很别致,真是珠光宝气。”其实她想暗示的是财大气粗。
凤娘难得有兴致,笑道:“漂亮吧,喜气洋洋的,我一见便上心了,我家相公真有眼光。”她就是要炫耀。
“柳妹夫送的?”金翠娘语带艳羡地道:“拇指大的东珠价值不菲,工匠的手艺亦十分出色,戴在凤妹妹身上可谓锦上添花。”最难得的是,夫君有心。
“听相公说,柳妹夫管着几家商铺,有一家还是首饰铺来着。”金梅娘捂着嘴轻笑,“既已捐了官身,合该找个正经差事做,行商贾之事未免自轻自贱。”
凤娘笑得温婉,“我记得二姊也有陪嫁两间商铺,莫非二姊亲自操持商贾之事?当然不可能,自然要挑个忠心又内行的掌柜操持,二姊说是不?”
金梅娘勉强一笑,“这个自然,那等庸俗铜臭之事,我可不想沾染上。但柳妹夫不同,我们女子不便抛头露面,他一个勋贵子弟自己常往商铺跑,相公也知逭,还劝过他两句呢,可叹柳妹夫完全不觉得有失体面呢。”
“不偷不抢,精明干练,哪里失了体面?”凤娘挑眉,声音微冷,“相父都夸相公早个汉子,自立自强,不从家里拿银子花,还常常孝敬他老人家,不愧是他老人家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儿郎呢。管理几家商铺又怎么了?掌柜再老实也要主子三不五时查查帐,放手不管迟早肥了别人瘦了自己。”
金梅娘哑了。忠毅伯都说好,她能再添火说不走科举就是没出息?
金翠娘有感而发,“就是,我巴不得我家相公也能精通俗务,财源广进。”她与沈珞由公中贴补过日子,在家中根本没什么发言的权力,因此她深深明白银子的重要性。
凤娘再度开口,“二姊如今操持杨家中馈,怎么还说得出金钱铜臭这种话?杨家若没有田产、商铺等额外收入,光靠杨姊夫的俸禄,还不够接济穷亲戚吧。”
全梅娘噎了一下。即使成亲前向来俗务不沾身,她也知道侯府的祭田收入有一半是用来济助贫穷的族人米面、炭火和上族学,这是每一代族长的义务,也是功德。
杨家乃清贵世族,更在乎声誉,哪能将穷亲戚拒之门外,两位姨娘的兄弟都争相到杨家的粮米铺、笔墨店工作。奶娘更厉害,女儿如云做了通房,儿子做了杨修年的贴身长随,外头的打赏能少了他?
妾、通房的娘家人简直把杨家里外包围,偏生杨修年毫不在意,她好心规劝提醒,他却眉心紧蹙,反问她,“你这是怎么了?你还是我当初心心念念的人儿吗?那位清华出尘、超脱凡俗的梅花仙子?你变了一个人,我快要不认识你了。”甚至露出一脸痛心的表情。
金梅娘差点气得吐血,胸塞气闷了好久好久。
长公主生辰,可以光明正大地带礼品回娘家,金梅娘很想从低嫁的凤娘身上得到优越感,不曾想凤娘很干脆地出嫁从夫,堕落地不以从商为耻。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三妹是自甘下流呢!
金梅娘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一口气全出在凤娘身上,娇傲的反击道:“呵,你还是侯府的嫡孙女呢,却嫁个空有官身的商贾婿,换作是我,可没脸见昔日闺中好友。若非念在姊妹一场的分上,我家老太太作寿的帖子就不在伯府送了,来的可都是相公的同僚和友人,个个饱读诗书,太厅就那么大,全是至亲骨肉,只有男女分席,没有隔间或隔屏风,或有互相交谈笑闹,但大长公主和武信侯在座,没人高声喧哗,加上金梅娘因心气不顺,嗓难免尖锐了点,因此那番贬低柳震的话就这样落入众人耳中。
大家一瞬间有些怔忡,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长公主和武信侯的眼里均闪过一抹凌厉。凤娘的亲事是他们定下的,竟有人敢公然不屑?
凤娘瞥了金梅娘一眼,目光淡漠如水。“二姊大可不必委屈自己,杨老太太的帖子就无须送来了。我家相公好性子,我可见不得有人贬低他一句,在我眼里他是千好万好,即使有一、两样不足之处,也由不得二姊糟蹋!”
任谁被人明着挑刺都想翻脸,除非那个人是你只能仰望的上位者,你只好乖乖做一只不出声的蝼蚁,而金梅娘的身分远无不足以高高在上。
柳震心中十分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一是没忘记今日乃大长公主的生辰,谁敢闹事谁倒楣;二是金梅娘好歹是姨姊,不看僧面看佛面。
不曾想他的凤娇娘这么护短,护的就是他。
他乐呵呵的,扬眉道:“既然杨姊夫素日来往的均是文人雅士,看不上我等粗鄙俗人,多谢二姨姊提醒,我们就不去扫兴了。”
这话可把金梅娘推进谷底了,她忘了武信侯府亦是勋贵之家,走科举的文人雅士唯有二房,而二房中留在京里的亲兄长金祯最疼爱的是凤娘不是她,她的话无形中把世子大伯等一干人都损了,也包括大姊夫沈珞。
其实她的原意只是想向凤娘炫耀自己嫁入高门,要凤娘感激自己肯发帖子给她,作梦也没想过凤娘竟干脆说她不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头一次操办老太太的寿宴,娘家人来的 越多,婆家越不敢看轻她。若是亲姊妹都不来捧场,人家会如何说她?
金梅娘不由得脸色刷白,有点慌了,对凤娘道:“自家姊妹连几句真心话都说不得了?做姊姊的并无他意,只想你不要自卑而已。”
“我一点也不自卑,尤其在二姊面前。”凤娘的语调仍是一贯的平淡,冷淡的嗓音听不出高低起伏。
金梅娘听了越发别杻,不满地道:“你什么意思?女子出嫁从夫,我虽是庶女,却嫁得贵婿,如今身分比你高了——”
“够了!”大长公主越听越不像话,冷斥道:“为姊不慈,对嫡妹冷嘲执讽,自傲骄横,梅娘,你嫁往杨家可真是长进了!”
陈氏一向以婆婆马首是瞻,马上接话,以轻松的口吻笑道:“哎呀,由此可见,二姑奶奶嫁了好婆家,长辈疼爱,夫君尊重,小妾守规矩,这才养出了当家主母的脾气与派头,跟做姑娘时相比厉害十分,令人刮目相看。”
闻言,金梅娘不只笑容僵了僵,身子也顿时一寒。
长公主是明斥,陈氏是暗讽,她不只不敢得罪,还不能反驳说其实是长辈百般挑剔、夫君不挺贤妻、小妾花招不断,逼得她事事较真,从梅花仙子变成带着尖刺的月季花。
昔日温柔可人、文静典雅的金梅娘,也有了尖锐强硬的一面,这不是她满怀欣喜上花轿时的初衷,可叹的是,有谁了解?有谁在乎?
她没深想,大长公主气的不是她的改变,姑娘变妇人,不变才是异数,大长公主气的是她无礼地针对凤娘。
她尴尬窘迫,转首朝杨修年望去,无声求助。
杨修年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悦耳,“大伯母说对了一半,梅娘在杨家是享福的,家母早已放手让她主持中馈,待媳妇比亲生女儿还信任、看重,别家的婆媳难得有如此和睦的,所以梅娘真的无须变得言词犀利、精明厉害,像过去那样温柔和善才好。”这是在帮妻子出头吗?
这是变相地在告妻子的状,是吧?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气氛沉寂而僵滞。
杨修年自觉大家被他的说词感动了,想着他们杨家是累世书香的和善之家,将庶女迎进门也不嫌弃,很快便放权给媳妇,金梅娘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才这么有福气啊!
他不在意金梅娘奚落柳震和凤娘,商人重利轻情义,教人难以尊重,活该受人贬低。长公主偏心凤娘又有什么用?女子嫁鸡随鸡,金凤娘的地位再怎么样也比不上金梅娘,金梅娘一时骄傲些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他即使面对柳震的冷眼也不以为意。
他遗憾的是,他再也找不回昔日善良高雅的梅花仙子了。
金梅娘心如浪花翻搅,五味杂陈,竟一时哑口无言。
只有凤娘掩嘴笑了起来,“鸡同鸭讲啊,我之砒霜汝之蜜糖,杨姊夫解释得真好,呵呵。”没有人比她了解杨家那两位老太太是啥德性,在杨修年面前是慈悲明理、为夫守节的良妇,在媳妇面前则是多年熬成婆的刻薄胜利者,一个孝字可以压死人,让媳妇主持中馈是因为杨家帐面上没有多少银子,等着媳妇掏腰包呢。
在座的妇道人家哪个看不出来金梅娘是哑巴吃黄连,摊上了一个奇葩丈夫。但这种事只能意会无法言传,说出去也没人信。
杨修年的形象一向很好,文才斐然的探花郎,俊秀文雅,满腹文章,又效忠太子,前程似锦,别人看金梅娘的目光都是羡慕或嫉妒,凭她一个庶女,想来是在佛前求了几百年才嫁得如意郎君,殊不知内里辛酸没人知道。
张立雪笑道:“听了二姑爷的话,我们做兄嫂的心里可放心了。”
张立雪出身官宦世家,从小看母亲如何做父亲的贤内助,想要事事周全不知要受多少委屈,父亲也不见得能体谅,心知金梅娘现在应该是又要人前显贵,又要人后受尽娇小宠,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张立雪就见不得金梅娘这样的,一方面骄傲得像孔雀,巴不得人人羡慕她、奉承她,另一方面又装得娇柔清高,希望被男人捧在掌心上。想得美!
贱人就是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