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谭真明的父亲跳楼自杀,已过去三年多。
“庚明苑”在谭真明主导下,改研发特殊兰花为主,以质取胜,成为海外最多被指定进口的兰花商。庚明苑转亏为盈,走出负债阴霾,商业杂志争着要采访这位兰花怪杰,以前大家认同的是他奇特的养兰专才,现在则是对他的经商之道好奇。他用自己的方式,带庚明苑走出破产危机,媒体希望他出面分享成功经验,但谭真明低调行事,不爱上报,想见他比以前更难。但是……有一个人例外。
谭真明喜欢见他,更喜欢的……是他带来的好东西。
高金虎理平头,嚼槟榔,混黑道,林森北路十五家酒店他开的。
坐在矮沙发里,高金虎边抖脚,边挥着手中相片。”这个是猴仔他某(老婆)最近刺的。”
“我看看……”谭真明坐在高金虎对面,拿过照片,照片里女子光裸的后背,开出一株纯白的兰花,白花瓣像一片片雪,几点红蕊性感无限。
谭真明赞叹:”果然又是……”
“又是兰花。”
“这刺青师父没别的作品?”
“这位『愤世的H』,兰花刺得特别好,她也不是没刺过别的,上回我兄弟阿楠要刺『浴火凤凰』……刺完我特地拍照,因为太惊人了……你看。”高金虎打开皮夹,抽出照片给谭真明。
谭真明倒抽口气。”真是……不忍卒睹。”
“就说很惊人吧?”高金虎大笑。”阿楠后来跟我借钱,急着要把刺青弄掉。”
谭真明拿高照片,在灯下看。”浴火凤凰?但这凤凰怎么看起来像鸡?”
金虎大笑。”我们都问他,你好好没事干么在背上火烧鸡?可怜的阿楠,要不是我挡着,那位『愤世的H』早变成『死掉的H』……毕竟人家好好一个年轻小姐,那么早死太可怜了,虽然她脾气差到让人很想扁她,可是我高金虎是绝不打女人的……”
“不对。”谭真明将两张照片放一起比对。”看不出是同一个人的作品。”
“她擅长刺花草植物,刺别的就刺不好。可是偏偏我们家里那些女人,爱死她的兰花刺青,你知道吗?最近那些女人想坐大,要组个什么兰花麻将会,打算请她到家里集体刺兰花,她们还说……”
“我想认识她。”
“你?你对刺青有兴趣?想刺青还是……你马子想刺?”他知道谭真明有个气质超好的漂亮女友。
“都不是。”
“都不是?那你为什么想认识她?”
“我怀疑我认识她,就算不认识,她也一定认识我。”
“那一定是,因为你是兰花界天王。”
“不对,是因为这个刺青师父,刺的全是我培育过而且给媒体发表过的变种兰花,不管是兰花的姿态,或奇特的花瓣弧度,或比一般兰花更硕大的蝴蝶兰,还是罕见的近乎金色的倒吊兰,她刺的全是我在媒体上发表的兰花,有些则是在世界兰展比赛得过奖的……”
口说无凭,谭真明拿了照相本给高金虎看。
高金虎发现那些兰花照片,跟”愤世的H”刺的几乎一样,包括最近这一幅刺青,原来出自名叫”圣女”的雪色蝴蝶兰。
“奇怪,她怎么这么瞭你的作品?”
“所以我想见她。”谭真明拇指轻抚过兰花刺青照。”像这株参展过的『圣女』已经死亡,再也培育不出一样的兰花,但这位刺青师父,竟让它在人的皮肤活过来……刺得栩栩如生,让我对这兰花的回忆也跟着回来了。”
正是这个原因,当他一次偶然机会下,看到长期向庚明苑买花的大户高金虎的女伴,在足踝刺一株他养过的兰花,他感到困惑,请高金虎拍这刺青师父别的作品,惊觉不是巧合,全都是他发表过的兰花。
高金虎也跟着好奇起来。”看样子,H对你的兰花很了解。”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个,这个嘛,我很难回答你。”
“为什么?”
“我不会形容她,应该这么说……她是个很难形容的女人。”
这希罕了,玩遍各大酒家,阅女人无数的高金虎,没办法形容一位女子?谭真明往后靠着椅背。”……我想见她,你有没有她的名片?”
“你要刺青的话,当然可以帮你约。不过……如果只是想约她见面,想认识她,喝茶聊天交朋友的,我建议不要。”
“为什么?”谭真明笑了。”我应该不至于让人讨厌吧?”开玩笑,有多少人等着要约他见面。
“我跟你说啊,H非常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一个东西……”高金虎勾勾手,谭真明凑身听。”她非常讨、厌、人。”
“但是她也是人。”
“是啊,所以她看起来也很不喜欢自己。”
“所以叫自己『愤世的H』?”
“我跟你讲,她看起来真的是很愤世喔,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她,她的脸都很臭,所以我建议你最好别去骚扰她。”
“骚扰?”谭真明脸一沈,自尊受伤。”高金虎,你看到了,是这位小姐不停在刺我养过的兰花。”他只是好奇,H为什么对他的兰花这么了解。他这是人之常情,讲他骚扰,太难听。但为什么,谭真明觉得头胀脸热,有点小小的不自在?
“谭先生?谭大师?你在紧张吗?厚,我第一次看你会紧张欸。”
“你在胡说什么?”
“你再不拿卫生纸来,你的相簿要毁了。”
原来谭真明打翻自己的那杯茶,还无知无觉。这个”愤世的H”,让谭真明很失常。
高金虎看谭真明赶快擦拭水渍,还用一种有点故作轻松的声音说——
“既然你说这个H很孤僻,我也不想去认识了,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我很忙,还有一堆合约等着要处理,最近有一批兰花受了水伤,还有——”
“奇怪,你干么跟我解释这么多?”很反常喔,还以为这位谭大师永远镇定稳重,怎么这会儿穿着西服手忙脚乱擦水渍,胀红着脸胡说八道的样子,活像小男生?
呴呴呴,高金虎偷笑,一定是”愤世的H”的愤怒太无远弗届,连谭大师都被怒到失常。这样慌乱的谭真明,带给高金虎极大乐趣。
终于,谭真明将桌面收拾妥当,清清喉咙坐下。”我们讨论一下你要订的兰花吧……”
高金虎觑着他笑。”可是我比较想跟你讨论『愤世的H』……”
她要回去了,毕竟笑得脸也僵了。每次回爸妈家就必须装乖,装快乐,因为不想让父母知道,心中的伤一直都在。
深夜,暗黑的柏油马路上,她骑着摩托车,两旁铁板树耿直地矗立着,她戴着黑色安全帽,骑破旧的老机车,旧的咖啡色夹克,褪了色的蓝牛仔裤,身躯消瘦,牛仔裤底下是款式冷酷的黑尖头皮鞋。
耳机里响着她最爱的团Evanescence,嗓音黑暗的女主唱正唱着《Bring Me To Life》。
她是刺青师,可是只有兰花刺得好。
代号”愤世的H”的她,本名叫莫燕甄。凝视眼前马路,她的冰冷表情像柏油路跟她有仇。而或许这只是她与外界保持距离的习惯,她一路紧抿嘴唇,这是她不为人知的神经紧张,包括那一对绷紧僵硬的肩膀。
绿灯时,车子经过十字路口,但右方突然一辆重型机车闯过来,她紧急煞车,但是对方煞不住,莫燕甄冷冷地看那辆重型机车失衡,打滑,撞上安全岛,轰隆巨响……
骑士摔飞在地上。
重型机车的钢板果然不一样,撞得这么大力只是照后镜断掉,外观好好地倒在地上。
莫燕甄冷冷地看着那位骑士,死了吗?
没死,对方忽然跳起,摘下安全帽,气呼呼地朝她走过来。
很好,有得玩了。莫燕甄也摘下安全帽。
那人停在她面前,瞪着她。
“靠,妳眼睛长假的啊?X……”一连串脏话,问候她家亲人。
莫燕甄不吭声,这却助长对方气焰,反而更大声叫嚣。
“妳找死?妳竟然闯红灯。”
“闯红灯的是你,我们让警察来处理。”
“警察?哈哈哈……”他大笑。”我爸是谁妳知道吗?万华的『虎爷』听过没?我爸在虎爷底下做事,信不信我随便叫他撂人来妳就死定了,妳想活着离开,赔个一万,我可以考虑放妳走……”
不啰嗦,莫燕甄从牛仔裤口袋掏钱,只有一张绉巴巴的百元钞票。”我只有一百块。”
“X,一百块我这台车的一根螺丝钉都买不到,妳死定了。”
“不然……我找朋友送钱来?”
识相!”好,但要快,我很忙。”少年双手抱胸,抖着脚等。
莫燕甄打开手机,借钱。”是我,H。我撞车了,对方要我赔一万,但是我钱不够……嗯,好,在中山北路一段的……”
讲完,手机塞回牛仔裤,她继续和少年对望。
“不错嘛,”他笑。”还CALL得到人拿钱来,是男朋友吗?是说喔,妳长得不赖,可是脸怎么那么臭,妳要是哭一下,或是跟我ㄋㄞ个几声,其实我也不一定要妳赔钱,搞不好还会请妳吃宵夜,但是妳看看妳,表情像我欠妳几百万,害我摔倒也不会说对不起,问我有没有受伤的,老子当然不爽!”
莫燕甄微笑。